《众生》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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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妈妈刘巧的七十大寿就在老甄家农家院举行。生日宴后,老甄家女人自觉分了两拨,一拨人忙着收拾锅碗瓢盆,擦洗餐桌餐椅。见餐桌擦洗干净,另一拨人立马七碟八碗把水果零食摆满桌子。
正在此时,只见长女甄晓雅双手端了个半旧的高粱杆托盘,小心翼翼从外边走了进来。那托盘底部平整两翼弯拢,安家镇老辈儿人叫它王八盖盖,若是把托盘反扣过来,活脱脱就是个爬爬的乌龟样子。这王八盖盖是安家镇人家的一种家常什物,甄妈妈小时候还跟长辈们学着编过,但也只是学了个大概。至于现在的年轻人,早没人学这手艺了。所以现如今,安家镇人家的这些托盘还真都有了些年头。
甄晓雅端着的高粱杆托盘里码着一堆青花质地的小杯小碗,原来她刚去了趟茶室。她从茶室把茶具茶壶一样不少请到了餐厅:没办法,茶室太小,盛不下老甄家大小二十几口人……
眨眼功夫,餐桌又成了茶桌。女人们叽叽喳喳,男人们说说笑笑,至于小孩子们,大点儿的三个,安琪安麟和贝贝又头对头窃窃私语说起什么悄悄话,时不时狡黠地笑着往大人方向瞟一眼,生怕被知道了一样。
小点儿的几个,就玩儿得毫无章法,或者绕着桌子转圈,或者东跑西跑蹦蹦跳跳。
最终,女人们团团围定了甄妈妈。她们闲闲坐着,喝茶聊天说笑不已。
不知什么缘由,五周岁的大宝莫名落了单儿,晃来晃去一头扎进了大人堆儿里。小家伙腿脚刚走利索,嘴巴却还不很利索,胖鼓鼓的样子,像只陀螺似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
甄妈妈看着眼前的小孙女突然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她恍惚想起了什么,冲大家冷不丁问道:“大宝儿几岁?”
“六岁!”还没等大家说话,大宝自己先报了年龄。按老家说法,报的是虚岁,岁字都说不清读成了shui。
“六岁!”甄妈妈仿若梦中,眼睛直直地,她盯着还在陀螺样旋转的大宝。甄妈妈手指指了指孩子,明明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冲着大家:“啊?你姥爷死的时候我就这么大!他怎么死的,他死时的情景,穿的什么衣服,都有什么人,当时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瞅瞅大宝再看看甄妈妈。甄家姊妹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点儿的小屁孩儿,奶腥味还没退净,能有多少记忆!可是甄妈妈没必要骗人,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说起了平均每年都要跟儿女们说无数遍的挑水事件:
“我六岁你姥姥是小脚,一老一小连从井里打水的力气都没有,娘儿俩到了井边儿,只好眼巴巴等着,等好心人帮我们从井里把水打上了。我和你姥姥,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桶水。走一路洒一路,回到家,半边儿身子全湿了,一桶水就剩了半桶......”
听着这无数次听过的故事,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大宝。甄晓雅脑子里尽是甄妈妈和姥姥抬水走过来的样子:一个八九十公分高的小女孩儿,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一根扁担一桶水。走过的路上都是她们泼洒出来的井水:吃水,都如此困难!那么,其他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了。
甄妈妈的眼睛依然追着屋子里四处晃荡的大宝,扭头跟她身边坐着的甄晓雅喃喃:“你姥爷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你姨三岁,你姥姥当时还大着肚子。肚里是个小妹,那个小妹后来送了别人,实在是养不起啊!我看电视剧《傻春儿》看见傻春把送了人的小妹抢回来,抱着小妹逃跑那一段儿......”
甄妈妈认真道:“我就觉得这是真的。”甄妈妈接着唏嘘:“那个小妹后来得了眼病。我每次想小妹就偷偷跑去看看,最后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摸索着走来走去......最后,还是病死了。”
一个连挑水力气都没有的小脚老太太,养着两个其实只有五岁和二岁的孩子。那个五岁的孩子就是甄妈妈刘巧,她自然成了家里的主力,拿轻举重跑前跑后!
听妈妈再次讲自己年少时的故事,二女儿甄晓静眼前恍然一亮,像心底突然遁出的一道光,她由衷道:“我现在才明白,咱妈为啥见不得咱们浪费东西,为啥看见我们浪费东西会发怒生气!因为,只有她才真正知道东西的来之不易。”
小女儿甄晓娴若有所思道:“是啊。按说,咱家现在的日子也算得上衣食无忧,妈妈蛮可以坐下来享享清福,但她干起活来总是没死没活,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自愧不如。我以前一直理解不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坐在旁边的甄晓雅听了小姐妹俩的对话,只是深深叹口气。她独自默想:因为与过往岁月的苦难相比,这些对于妈妈,真的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字儿来形容!
直到那一刻,甄家姊妹似乎才刚刚懂得了自己的妈妈!
《众生》第一章 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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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妈妈刘巧二十三岁才出嫁,在她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的大龄晚婚。因为娘家有太多放不下:首先就是刘巧的妈妈,扫着扫着地突然摔倒得了半身不遂,这会儿刚能从床上起来扶着墙颤悠悠走几步。刘巧弟弟当时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刘巧妹妹跟刘巧差三岁,按理说能分担一些,偏偏又是个好好先生,万事不理只管干活睡觉,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刘巧后来常给儿女讲她小时候那些故事。别看刘巧的妈妈是个小脚,照样和儿女们去地里干活。别人是蹲着,她小脚的妈妈却是爬着,爬着拔草,爬着施肥,爬着干活,力所能及帮刘巧支撑这个四口之家。地里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已经累得臭死,晚上回到家那口饭却是……
让刘巧说:清水里扔几粒儿米,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这就是她们的粥。灶火里永远烤三个玉米面菜饼子,一人一个。那年月,肚子本就没油水儿,地里再干一整天庄稼活儿。别说正长身体的两个女儿,就是刘巧的妈妈,那一个菜饼子也是不够的。但是,一人只能分一个。每每这个时候,比刘巧小三岁的妹妹,在吃完自己的饼子后,就会顺手从妈妈的饼子上掰一小溜。
刘巧就眼睁睁看着,妹妹拿起那个菜饼子从上边掰:不多!只小小的一溜儿……旁边儿的刘巧终于看不下去,狠狠用眼珠子瞪她。妹妹呢,每次掰完了总还不忘回看一眼姐姐,她知道姐姐会干什么!当她的眼神碰到刘巧正瞪她的时候,就会恶作剧地从饼子上再掰一小溜!刘巧心里这个气啊,却不敢再瞪眼了。再瞪,妈妈那块儿饼子就让妹妹一小溜一小溜掰光了。
若干年之后,姐妹两个都已儿女成群。刘巧问妹妹:你知不知道咱妈也饿,为啥还从她那儿掰一溜?妹妹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看你瞪我,我当时想,你越瞪我我就越掰!
家里有长辈,但是,妈妈是一个让人心疼都来不及的长辈;家里有男人,可弟弟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有一个帮手妹妹吧,却是帮不上什么忙。孱弱的妈妈,年幼的弟弟还有懵懂的妹妹,这就是刘巧姑娘时候的家。而她,自然成了这个四口之家的主心骨,这个四口之家的支撑。
这三口人让刘巧视若珍宝,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哪一个都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她的出嫁也就拖了再拖。拖得不能再拖时迎来了她的二十三岁。而这个时候,已经惹得婆家很不耐烦了。
终于,二十三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刘巧收好了婆家送来的聘礼:三十斤小米二十斤白面之后,右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放着她的所有家当——两身替换衣服就出嫁了。
那个年代的中国,新人结婚不兴大操大办,何况,无论刘巧娘家婆家都穷得叮当响。刘巧的出嫁连张结婚照都没有,没有锣鼓唢呐,没有穿红戴绿,没有迎亲的没有送亲的。小脚的刘巧妈妈无助地倚着自家大门看着刘巧,看着她独自一人挽起包袱抬脚跨出娘家大门,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弯处……
别看现在刘巧心里除了丈夫甄德福谁都装不下,当时可不怎么瞅得上他。少女时的刘巧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太爷卖年糕起家,她爷爷辈儿开始做纺织品生意,全国解放前到她父亲辈儿上,她们家生意已经从山西祁县做到了太原(但是解放后不久全部收归国有,这是后话)。所以刘巧娘家亲戚,叔叔伯伯好几个,都在山西祁县和太原。刘巧去的最多的是太原,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她小叔参加过抗日战争,最终做到营级军官,解放后叔叔一家落户太原,两口子衣食无忧日子不错,可惜那婶婶偏不生养,致使他们夫妻二人膝下荒凉。在众多子侄中,叔叔婶婶最为喜欢刘巧,每年农闲时节都特特把她从安家镇接到太原城住一阵子。为的什么,还不是有意让手脚勤快的她留下来,留在太原。
青春年少的刘巧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大城市找个对象成个家……然而,刘巧妈妈却执意不肯:她的大女儿已是先例,再不能让二女儿离她而去。
如果当初刘巧坚持到底,如果当初刘巧妈妈稍稍松口,也许刘巧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在太原,找一个市民甚或军官成家生子,而是一个生活在太原的城市老太太。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妈妈,还是回到农村,嫁给后来的丈夫甄德福,成了五个孩子的甄妈妈。所谓,人生的关键处只有一两步就是如此吧,坚持一步她就可能成了市民,退让一步她就成了安家镇的一个村妇。人生的宿命最终让她留在农村嫁给了农民甄德福。
所以,刘巧多少有些瞅不上土老帽一样的甄德福。她跟儿女们闲话儿时常说:结了婚好长时间,我不怎么回你家住,你爸爸就来你姥姥家接我,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棉袄,手揣在袖筒里,一句话不说,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在灶火边烧火做饭。每次都这个样儿,一声不吭等着,等我干完了活儿好回自己的家。他不说话我跟你姥姥也知道他啥意思,我不想回婆家又不想当着你姥姥跟你爸闹别扭,给你姥姥做熟了饭也只好跟着他走了……
那么,刘巧到底嫁了一户什么人家?刘巧妈妈把女儿嫁给自村的老甄家时,以为终于给闺女找了个好婆家。可是刘巧自己最明白,婆家的日子还不如孤儿寡母的娘家!但是常言道,嫁鸡随鸡走嫁狗随狗跑,像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一样,别无选择的刘巧,既然嫁给了甄德福,也就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刘巧结婚时,正赶上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年代最庄严的事情就是吃饱肚子。在娘家的时候,刘巧娘仨干完了农活还会纺纱织布赚些零花钱。刘巧每次去太原,叔叔送她上火车时,会背着婶婶悄悄塞给她几十块钱 ,这又是一笔贴补。再说家里都是女人,饭量再大也大不过男人。这样一来,刘巧在娘家除了干活儿多点儿累点儿之外,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儿。
家里有白面,也有小米。刘巧妈妈精打细算给姐儿俩,加上后来为给刘家续后执意抱养的儿子也就是刘巧弟弟,也就是姐三儿鼓捣着吃饭,经常还能吃上玉米面。
刘巧婆家却是如狼似虎的两个大后生。那饭量,让刚出嫁的刘巧目瞪口呆。到婆家后,玉米面是彻底吃不上了,高粱面糊糊高粱面饼子,熬糊糊的铁锅边,刘巧婆婆呱唧呱唧贴一整圈高粱面饼子,刘巧丈夫和小叔子哥俩一顿就能吃个精光。吃罢饼子再抹抹嘴儿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他们是家里的壮劳力,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凡事儿都指着他们。所以只要有口吃的,刘巧婆媳就得紧着他俩。家里女人挨饿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习以为常 !这个时候,刘巧已经有孕在身,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除了吃就是穿,即使当时都穿补丁衣服,刘巧衣服上的补丁也是最漂亮最讲究的,毕竟家里女人多愿意花这个心思。若是冬天,补丁棉袄里的棉花说不上新崭崭的也算是厚厚实实的,而刘巧丈夫和小叔子可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
刘巧常跟儿女讲:结婚第一年冬天,你姥姥给你爸爸拆洗棉裤。棉裤是你奶奶给做的,棉裤拆开来“哗啦”一下,从里边掉出来一筐驴粪蛋儿一样的烂棉花套子。这棉花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弹花的都弹不成个儿了,哪里还能保暖。
刘巧说:站在一边的我啊,脸上一阵阵儿发烫,我嫌你爸给我丢人啊。你姥姥装作家常的样子,把掉在地上的烂套子一个个捡回筐里。她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做主给女儿找的好婆家,还不如自己家,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刘巧说,你姥姥是个苦命人,三十岁上守了寡,那年头儿又不好,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为了拉扯三四个孩子受尽苦头,但是从来没听她有过一句怨言。她一直劝我信命,她嘱咐我,千万要跟你爸爸好好过日子。
刘巧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长女甄晓雅,刘巧怀她的时候,肚子一直是饿着的。不过因为习惯,她甚至都不觉得,或者不知道自己其实很饿。她生了甄晓雅起来,眼睛象罩了一层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出了满月回去住娘家。刘巧妈妈小米粥面片汤给她吃着,十来天以后,那层纱突然没有了,眼睛突然明亮了。刘巧才知道,那是饿的!
生了甄晓雅的第二年春天,买菜籽儿种白菜的季节,刘巧正抱着甄晓雅坐在炕上,她看见丈夫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就问他什么事儿:原来是没钱买菜籽儿。甄德福知道跟媳妇说了也是白搭,一个女人,她总不会给你变出大堆的钱来,所以只好一个人转着圈儿着急。既然老婆问了,他只好实话实说。
“门背后有一缕儿头发,拿去卖了买菜籽儿吧!”刘巧一手抱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指着门儿的方向。甄德福合上门儿时欣喜地发现:门后,果然有拇指粗一缕儿头发!刘巧生完孩儿起来老是掉头发,她就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儿一根儿捋顺了攒起来,攒了这么多,居然成了她们家的救命稻草。
有刘巧精打细算过日子,再加上年轻力壮的甄德福。他们两口子若踏踏实实,在农村也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人家。
谁知,日子本就紧紧巴巴,丈夫甄德福却不是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他不满足于土里刨食,总喜欢往外跑,想寻觅挣钱的道道。俗话说,除了吃屎难就是挣钱难,外边的钱哪那么好挣。结果是钱钱没挣来,地里的庄稼活儿全堆到了刘巧身上。
还有一样,刘巧跟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并无二致,那就是,婚后不久便开始接连不断生儿育女。生完长女甄晓雅后,紧接着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甄晓静和甄一鸣。
已经两三个孩子的甄德福依然不务正业,想着往外跑,一年年摸不着个人影儿,刘巧也拿他毫无办法,两家人的生计就都实实在在落到刘巧肩上。刘巧除了照看自己家五口人的自留地,还得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的自留地,弟弟还是个半大小孩儿正值所谓的叛逆期,刘巧妈妈多年来半身不遂,仅仅能做到生活自理。这一老一少就像俩油瓶儿拖了刘巧半辈子。
那些年,刘巧像一个陀螺,不停地旋转着,她一会儿回后街自己的家里,一会儿又到前街的娘家。丈夫出门在外时,刘巧索性带着三个子女常驻娘家。就这样,刘巧拉着小女儿抱着小儿子,最大的女儿甄晓雅跟在她屁股后头,从前街到后街,从后街到前街不停地忙碌着,奔波着。
别人家的男人还能搭把手。她的男人虽然给她挣来了后来的所谓荣华富贵,当时却是除了帮不上什么忙,还一次次跟着担惊受怕。一走一两个月是常事儿,最夸张的那次走了半年音信全无。全村都传说刘巧丈夫被抓了,失踪了。
刘巧嘴上沉默着但手脚却从不敢停止忙碌,当然脾气是更加暴躁。调皮捣蛋的甄晓雅真是没少当刘巧的出气筒!过年的时候,丈夫甄德福终于回来了,他说他去过内蒙,去过东北,可身上穿的还是他出门时那件儿薄薄的中山服,他就是靠它抵御了东北内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老甄家相框里有一张照片:英年的刘巧丈夫穿着一件中山装站在牡丹江畔的留影。难得他还有如此雅兴。想来,这就是当年的写照!
那一次,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刘巧没有哭,没有骂,没有与丈夫撕扯。就像他没曾走过也没曾回来过一样,就像昨天见过他今天又看见了他一样。刘巧想起了妈妈跟她说过无数次的话:要认命,好好过日子……她看看怀抱里的儿子又看看儿子的爸爸,默默把他让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