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海拾贝——“嘟嘟”
●浪花
“嘟嘟”是什么?得先了解八十多年前我老家的路。我老家在浙江松阳县西屏镇。镇中心的街道不宽,都是石板路,有的横铺石板,有的只在中心铺一条约50厘米宽的青石板,旁边都是鹅卵石,走着硌脚,下雨天溅水。陈陈相因,早习惯了。至于镇旁的乡村和村落间的路,那就只能是土路,最窄处雨天像“走钢丝”,随时可能滑倒。因此可以想见,当一条平坦的大马路豁然出现时,大家有多惊奇,多高兴!我打小住在镇上,年幼无知,从未听说过更从未看见过这种路。但我外婆家五木村恰好坐落在马路旁,马路等于从一侧穿村而过。一边是一条清澈小溪,常有一排大娘小嫂和年轻姑娘,跪在自家用麦杆先打成辫子、再盘成的厚厚草垫上,就着某块大石头,用木棒捶打着洗衣服,一边就是通向村里的路。经过一个池塘,绕到祠堂后不远,就是我外婆家了。
有一年,我妈按照大家庭“媳妇每年可住一个月娘家”的规定,带我到外婆处“住娘家”。小镇距五木十几里,没有交通工具,只能走路去。出了小镇,七斜八拐,忽然就踏上了一条平坦宽阔的大马路。哇,太神奇了!我欢呼雀跃,我奔跑不停!实在跑不动了,妈妈就背着我。我那时才四岁大,耐力不足,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开始还兴奋得不断说着什么,后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跟着左邻右舍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到马路上玩。一时到小溪边捡好看的小石头,一时又到大路边玩老鹰抓小鸡。忽然听到隆隆的声音,五木的孩子们都知道,喊一声“快跑,汽车来了!”就都往村子的方向跑去。我本来就是初来乍到的“跟屁虫”,没人特意牵着我。我人小腿短,才跑到路中央,就听到“嘟嘟”两声。我索性站住了,想看看这“嘟嘟”声从哪里发出,“汽车”又是什么?大概是司机没想到,按了喇叭还有人站着不动。车速太快了,距离太近了,他来不及煞车或绕开,直接就从我身上碾过去了。

我失去了知觉。 当时民风淳朴,乡里乡亲的,都互相关照着。听见汽车不正常的煞车声,就有人出来张望,因为之前已经有不少小鸡小鸭和小猪小狗被汽车轧死,不知这次又有谁家遭了殃。有人远远看见汽车停下,司机扶着一个小孩,放直,立住,大概是发现这小孩还有呼吸,全身完整,并没有缺胳膊少腿,立即丟下,开上汽车就跑。乡亲们跑到,抱起小孩追汽车,想要求赔偿。但汽车怎么追得上呢?追了一段,无奈只能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已经睁开眼睛,听到声音。有人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还不会说话。有人说:“好像是关林婶家的外孙女,赶快送过去。”就有人飞跑着先去通知我外婆。那天我妈妈到远处的大溪去洗被单被套,不在家。大老远的,我就看见外婆扭着小脚,嘴里“皇(读ong第四声)天皇天”地叫着,跌跌撞撞地绕过祠堂走来,迎面看见一位乡亲抱着脚上滴血的我,她腿一软就坐倒在地,我也就被横放在她膝上了。有人喊:“赶快先抓把香灰把血止住!”又有人喊:“赶快拿棉花蘸上菜籽油把她肛门堵上,出了气可就跑了魂了!”我任人摆布却没有感觉。外婆不断叫着我的小名,直叫到声泪俱下。叫着叫着,我忽然觉得脚指很痛,“哇哇”地哭了!只听大家纷纷说:“好了好了,魂灵儿回来了!”
原来,当初汽车冲过来,我往后便倒。因我个子小,汽车的四个轮子刚好没轧到我,只是左脚的大拇指甲被一个轮胎撞到、掀翻,又有一滴汽油滴到第三指根,烧出了一个洞。滴血,便由这两处而来。 结果是,我妈立即回到镇上,日复一日背我到新开的“后方医院”去诊治。医生用浸过黄药水旳纱布包上我没了指甲的脚指,又把一条黄纱布塞进被汽油烧伤的洞里。塞的时候很痛,第二天换药时,干了的纱布和血粘在一起,把纱布从拇指扯下来,从小洞里拉出来时更痛得不可忍受,所以我每天都哭着喊着不肯去医院。妈妈好说歹说,连哄带骂,非背我去不可。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脚指不流血,也不痛了,小洞结了个粉红色的疤。指甲在慢慢长出来,只要走路小心点,不碰到指头新长的嫩肉,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笑容又回到我脸上。满腹经纶,已经教过我不少唐诗的三叔,便编了个顺口溜(也可称为儿歌或童谣)来调侃我,当然说的都是松阳话。据研究松阳方言的专家说,松阳话很难懂,外乡人想懂得读音,用拼音文字不管用,非用上国际音标不可。但国际音标又有多少人能看懂呢?所以我只得“连滾带爬”,有时用点拼音,有时带点意译,勉强凑出个大体意思,希望大家也能大体理解。歌曰:“东角头,西角头,大木桶,生菜头(菜头即萝卜),小簸箕儿盛喊头(“喊头”是音译,用汉语拼音无法标出。意思指把干稻碾去皮,扬皮得米,最后不可能完全分离剩下的谷杂米),小蝌蚪儿坐在田角头,汽车轧了脚指头,脱帽现显瘌痢头。” 三叔对我的调侃主要在最后两句,前面全是凑数的。中国历史上,除了为一定的政治目的,刻意编造散播的童谣外,大都是些随意编排、民间流传,毫无逻辑性可言的歌谣。据我了解,松阳还有不少此类童谣,连我只在松阳住过一年的两个女儿(当时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半)都能用松阳话背得滚瓜烂熟。如:“枝表花(即杜鹃花),杂杨柳,外甥女儿嫁娘舅。娘舅会撑船,拾到半个破铜钱,换斤盐,盐有渣(读zuo四声),换只猪(读duo四声)……” 三叔编的,比这高级多了,因为它有主题。我跳跳蹦蹦,高高兴兴地念着,有时还脱下鞋袜,“现显瘌痢头”呢!指甲长好后,瘌痢头没了,只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疤留作永久纪念,至今仍在。
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生灾难重重,最终都能平安度过,想必全是托了这“后福”吧。看来,那“嘟嘟”还真是我的福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