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元年我离开草堂时,蛮夷正充斥成都城。
而今我返回草堂,正值成都安定无忧之际。
让我陈述最初叛乱的情况,徐知道叛乱好像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因大将被召回朝廷,这伙群小便乘机窃据成都谋反。
并西联邛州之南的羌兵以虚张声势,北断剑阁要道以抗拒长安王师。
数十个跟随徐知道作乱的人,虽无官职,却也占城为王,独当一面了。
但徐知道手下的人与羌夷头目各自争长,互不相让,并且蕃、汉殊情,以致叛乱后发生内讧。
结果发生了羌夷兵的倒戈,叛乱魁首们彼此互相残杀。
哪知祸起腋下,徐知道被自己部下所杀。
当时主持正义的人对叛乱这都很愤恨,因为他们使国家的法纪政纲受到了破坏。
徐知道手下的李忠厚辈均拥兵自立,百姓成了各种势力头目们所宰割的鱼肉。
这伙群小竞相作威作福,谁肯为无辜受害的平民辩解呢。
他们还一方面残害百姓,一方面寻欢作乐。
他们在谈笑间滥杀百姓,长街上溅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在他们行刑的地方,甚至风雨之时还可以听到冤魂的哀嚎声。
被杀害之人留下的妻子、马匹为贼徒占有,这些遗孀甚至马匹还要含着内心的悲痛供其取乐。
国家法纪何在?实在令人不甚叹息!
我只得奔走于梓、阆之间,三年中都想离蜀而去东吴。
由于那里也有战乱,结果竟难以成行。
我不忍舍弃这间花草堂,回来要除杂草杂木,重整庭院和药栏。
入门见四颗小松树尚在,我漫步于万竿疏竹之中。
往日养的家犬喜我久别乍归,它常情热的低回在我的身旁。
大官严武喜我久别乍归,就遣人骑马来问我需要什么东西。
城郭间的邻人喜我久别乍归,他们来探视、问候我的人,简直挤满了整个村墟。
天下尚不得安宁的今天,当兵的都胜过迂腐的书生。
在这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里,何处可安置我这个老头呢?
我真的成了多余的人,所幸的是还算活了下来。
我既无用于世,在此余生里一饮一啄已感到惭愧,所以甘于清苦生活,不敢有所奢求。
注释
去:言离开。
蛮夷:指徐知道叛乱是纠集的川西羌兵。
塞:犹言充斥。
归:言返回。
虞(yú):忧患。
陈:陈述。
初乱时:宝应元年()七月徐知道叛乱初起时。
反复:指叛乱。
大将:指严武,当时他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
群小:指徐知道及其同伙。
中宵:半夜。
气已粗:气势凌人。
邛(qióng)南:邛州(今四川邛嵊县)以南一带,当时为内附羌夷居所,知道引之为乱。
布衣:指跟徐知道反叛之平民。
专城:指任主宰一城的州牧、太守等地方长官。
两大:两者并大。
蕃汉殊:蕃,汉不和而内讧。
西卒:指李忠厚统帅的邛南羌兵。
焉知:哪知。
枭獍(xiāo jìng):在古典诗文中,常用来比喻狠恶忘恩的人。
义士:指当时倡议讨乱者。
纪纲:指封建王朝的法纪,政纲。
逾:越轨,引申为破坏。
唱和:此唱彼和。
作威:恣意杀戮。
福:穷奢极欲。
辜:罪也。
杻械:刑具。在手为杻,在足为械,即脚镣手铐。
用钺(yuè):指杀人。“钺”,古代兵器,方形圆刃,持以砍伐。
色悲:言面带悲色。
尔:你,你们。此指乘徐知道叛乱中,假平乱诛逆为名而为非作歹之徒。
娱:谓含悲供人取乐。
贱子:杜甫自称。
三年:指宝应元年()至广德二年(),杜甫逃离成都,往来梓、阆间,凡三年。
弧矢:犹弓箭,喻战乱。
五湖:指江苏太湖一带,古为吴地。
舍:放弃。
榛芜(zhēn wú):丛生的荆棘野草。
步屟(xiè):著屐散步。
疏:疏朗。一解,林间空地。
低徊:徘徊留恋貌。
衣裾(jū):衣腋下摆。
酤(gū)酒:买酒。
大官:指严武。
骑:指跨马使者。
城郭:指城郭间邻人。
隘(ài):阻塞。
腐儒:迂腐的书生,实指杜甫自己。
飘摇:形容时局的动荡不安。
饮啄:此处杜甫以禽鸟自比,言个人要饮食。
食薇:吃野菜。“薇”,野草名,高二三尺,嫩时可食,常采以充饥。
附
小说究竟能做什么
文/王安忆
小说究竟能做什么?恐怕不是我所理解的在社会生活里小说的作用,而是小说本身还能有怎么样的作为,或者说还有什么样的能量。我来讲两个故事,我试图用这两个故事来说明我对小说能力的矛盾态度。
第一个故事是,今年3月份去巴黎,我上了飞机,舱门关了,可是飞机迟迟不起飞。它就是不起飞,大家很耐心地等待。第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二个小时也过去了,到第三个小时,乘客就开始躁动起来。不晓得从何而起,机舱里开始流传一个谣言,这谣言非常具有迷惑性,又非常传奇。
它说什么呢?它说不起飞的原因是禁空,因为乌克兰要和俄罗斯发生战争。这真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谣言还说,如果我们五个小时后还不能起飞的话,航班就要取消,正式进入战备状态。谣言继续发展:主要是限制欧洲航班,你们看,汉莎航空没有飞,我们法航也没有飞;而中国大陆的飞机,国航飞了,东航也飞了——说得真是越来越有样了。大家很兴奋,也很紧张,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于是大家分别和朋友发短信联络,搜索各种各样的信息。其中有一条解释比较冷静,说只是天气的原因。可是大家很快放弃了这条信息,宁可采信战争的说法。因为第一个说法非常传奇,它对我们平凡的生活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我们都愿意是这个原因。天气的原因实在太普通了,这有什么可期待的!
这是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我的意思是:可能这就是小说要做的,给我们平凡的生活增添传奇色彩,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平凡。但是,这并非意味着小说是对平凡生活的厌弃,其实我们又是天生的——凡是写小说的人都天生对生活有一种热爱,热爱生活的表象。
这就引出了我的第二个故事,它来自我在高雄的一次经历。我们住在中山大学,穿过隧道很快就来到轮渡码头。我喜欢在码头看渡船,轮渡靠岸,缆绳一解开,首先冲出来的是摩托车。我觉得骑手们一直没有熄火,也不下车,直接就这么冲上岸,气势汹涌,非常彪悍,非常粗犷,张扬极了。人是很奇怪的,你其实完全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行为。当马航出事的时候,我发誓再也不坐飞机了,可事实上我又坐了飞机,飞到高雄;紧接着韩国的船沉了,我发誓再也不坐船了,可是就在前天或是昨天,我还是坐了船——高雄的轮渡。
一上那艘摆渡船,我就看见很多吸引我的场景。轮渡上,我看到一个女人,她长得高大丰腴,就坐在她没有熄火的摩托车上,和对面的人说着话。和她座下突突响着、跃跃欲试的机车相比,她的神态慵懒松弛,她的手非常温柔地抚摸着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场景非常有意味,里面似有一股情欲。我看不见和她说话的人,马达声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就觉得那是一个男人。高雄的女性,常常穿着短裤,露出整条腿,颀长、丰满、健壮的腿,骑着摩托,呼啸而过,我觉得这个场景非常漂亮。
所以我说,我们那么容易被生活的表象吸引,同时又向往传奇。如何调和这个冲突,大概就是对小说还能做什么的回答。就是说,在生活的现实面上建设精神空间,一个空中楼阁。黄锦树说前辈鲁迅不写小说了,同辈人张承志不写小说了,在他们的精神领域,小说的材料——日常生活永远达不到我们的理想要求,我们永远没有办法让它升华,解决精神的困境;可同时我们又那么留恋生活,我们都是留恋世俗生活的人。怎么办?想办法和解。小说大约就从这里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