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是只修炼千年的狐妖,落入人间这些年,自认问心无愧。我在这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太多支离破碎的感情,我亲眼看见那些薄情郎是如何抛妻弃子,那些痴情女子为丈夫苦守一生,最终不过等来一封休书。
因此,我是从不相信甜言蜜语的,那些俗人不过是垂涎美貌罢了,若当他们见了我的真面目,没有一个不逃的,我甚至看得厌烦。却在我见到那些女子哭得肝肠寸断时,常会想情为何物?竟让人甘愿为它而死,我不想深究,却也不知情的真正含义。
直到那夜,在深山树林中,幽幽升起的那阵薄烟遮住了我的视线。当我再睁眼时,烟雾已消,从雾中往这走来的是位男子。我抬眼望去,只见那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腰上系了块玉佩,步伐轻缓,再往上瞧去,那是极其美貌的一张脸,眸若寒星,在月光照耀之下,更显清冷动人。
见他身上背着书篓,想必是位书生,可书生又为何会这时辰出现在此呢?我身姿慵懒地靠在树上看着这一幕,玩心一起,便三两下落到地面。见他面露惊色,我掩唇笑道:“公子为何如此惊慌?莫是我这容颜太过丑陋,吓到公子了?”
那书生神色慌乱,摆手解释道:“不是的,是姑娘…实在…貌若天仙…又忽然出现,小生这才…请恕小生无礼……”
这书生倒也算是气度不凡,想必只是路经此处,我又何必出手伤他?“公子为何这个时辰在此晃荡呀?江湖上不都说这片地邪门么?听说那狐妖啊,便在这不远处,专门杀那些薄情寡义之人。公子若是路过,那我劝你赶紧离开,如若让狐妖见着你,怕是小命不保了。”
本以为那书生听言后,便会识趣离开,却见他仍然停在原处,并无半点慌张之意。我轻蹙起眉看他:“公子为何不走?莫非…你不怕?”
书生朝着我摇头,微微笑道:“为何要怕?姑娘也说了,狐妖专杀薄情郎,我又并非那负心人,哪有怕的道理。”
我哦了一声,又想说些什么,抬起眸的那一刻,却望见不远处正有一群人手举着火把,往这走来。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杀我而来的,以为这样低劣的手段就能将我杀死么?简直是痴心妄想。
方才还站在一旁的书生,此时却不知闪到哪去了,转眼便不见人影了,我心想,他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徒。我刚想施法将他们一网打尽,书生却忽然出现,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根粗树枝,双手紧紧握着它,语气颤抖:“姑娘…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还真是个傻子,树枝怎能拦住那群人呢?我却不想失他面子,便由着他将我拉到隐蔽之处,与他一同躲藏起来。眼见火势逐渐变大,越燃越烈,他额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汗,紧紧地贴在上边,他拉着我的手越发用力。我忽然间感到,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是安心,还是心动?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不该这样神色慌忙的,那样倾世绝尘的容颜,笑起来才最为迷人心魄。
“公子,你害怕了,对吗?”
“我是害怕,可我不能抛下你个女子不管。”
“我们非亲非故,你不必如此。”
“我不能看着你面临危难而见死不救,小生实在做不到。”
我心里一颤,又将视线转过去看他,他将我拥入怀里,嘘了一声。我慢慢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的火势将那间茅屋一点点吞噬,那把火烧得猖狂,像是洪水猛兽般将它彻底吞没,几乎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最终那间茅屋只剩下一地的废墟碎片,我不禁心慌了。我原以为自己不会有感情,不会为任何事所担心流泪的,而此刻,我却无比担心起那书生的心情。
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那茅屋里的东西对他很重要吧?我只瞧见他,在强忍着眼中的泪。
我似乎,犯了个不可弥补的错。
他生得很美,那双情意绵绵的双眼总在无意中勾人,那种美是张扬放纵的,却也是多愁善感的。他总爱皱着那好看的眉峰,让人看得出神,这样好看的人,是不该难过的。
在那群人走后,火势也渐渐消散了,可那间茅屋却被烧得什么也没剩了。被火销毁的不仅仅是茅屋,还有书生的全副身家,那是他最珍视的一切啊,就在那转眼间,什么也没了。
他双目失神,最终眼里只剩空洞,他整个人倒在地上,抱着书篓一言不发。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若我出现的话,便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千不该万不该,都怪我,真该死。我轻叹了口气,趁他没注意时,缓缓抬起手指,再施法指向了那间茅屋。下一秒,那刚刚被烧得残缺的茅屋,在瞬间便恢复了原状,在外观来看,是完全一致的,甚至要比之前更加牢固。
我轻轻地牵起他的手,将语气放软:“是我连累你的…我现在将它恢复原状…算是我…为你赔罪便是了。”
听言,他立即抬起头,只见他满眼诧异,再转过头来看我,眼里的疑惑并未减少一分,他淡淡地开口问:“你不是人?”
我笑着承认:“是的,我是只狐妖,你又怕了?”
他摇着头,将书篓背起,低声道:“不怕,你也说过,你杀的都是负心汉,他们该死。可我不是,你也未曾伤我一分,若不是你施法将茅屋修好,我恐怕不知要睡在何处了。”
这书生话还有几分道理,起码我也算是他的恩人吧?谅他也不敢亏待我的,我便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走进茅屋里边。可一走进去,却后悔了。那是相当简陋的环境,只有一张用竹子编织的床,以及一张断了桌角的桌子,断了的那块,是用砖头垫着的。上面放着盏油灯,火苗很微弱,似乎风一吹,便能轻松将它灭了。想必那张木椅是他最珍贵的财产,我仿佛能透过那张椅子,见到他平时是如何刻苦用功的模样。
“方才失态了,还望姑娘莫见怪。在下名为君川,字晏之,江南人士也,年方二十。自幼饱读诗书,在闲暇之时,小生爱写些书画诗词,寒窗苦读十来年,只盼有朝一日能雁塔题名,也算不负满腹学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君川将书篓放到一处,他低着头不敢望我一眼,脸颊似乎有些泛红。
我挥起袖子,轻拂他面颊,柔笑道:“我本无名,但你既然这么一说,唤我晏儿便是了。”
君川将头慢慢抬起,眉眼间竟流转着万种深情,话说得结巴:“姑娘…夜深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出去睡吧…”
“可我是妖啊。”
就是这么一句话,便让君川停在了原地,他看起来不知所措。我笑着打量起他,那副潇洒犹如天上仙似的容颜,却在此时红着双颊,我拉着君川的手,将他扶到床上,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松开。我是亲眼看着他入眠的,他连睡颜都是那样的精致,我怕惊扰到他,发出的动作声很小,静静地看着他,直至天明。
次日清晨,我亲自为君川打了一盘水,在他起身时,为他洗脸。又为他整理额前凌乱的发丝,他含着倦意的眼神朝我看来,有种别样的懒散藏在里边。君川是极为勤快的,囫囵咽了几口粥,便挥起墨水来提笔写字。那盏灯从清晨点到深夜,我也不断地在他身旁为他研墨。君川每日只吃些豆芽野菜,最多不过几个馒头,甚至有一次,他将买的四个馒头全部塞到我怀里,自己仅留了半块,往嘴里塞,笑容却浮现着一丝幸福。他只吃这点,怎会有营养呢?我便天天换着法子为他做满桌佳肴,平日里寻常百姓餐桌上难得一见的美食,他桌上通通都有——燕窝,海参鱼翅,佛跳墙也被我施法搬上了桌。
在君川停下笔时,我便会让他教我读书识字,他倒也耐心,挨个字地为我解释起其中的含义与故事背景。我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才真正识字的,读他敬佩的诗人所写的诗词,看那些文人前辈的笔下是如何赞叹人间美景的。我仿佛也和世人并无两样?却只有我,深刻明白我与人们不同,妖就是妖,怎样都无法改变的。
可我却犯了妖界最大的错误,那便是爱上了人类,这是妖界最避讳的禁忌。我明知自己错得离谱,我对君川是那种无可救药,难以自拔的深刻爱意。那会叫我丧失理智,会为之付出可怕的代价,甚至可能是,我的千年法力,或是我的生命。
爱一个人,大概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爱君川的代价是如此,我便也心甘情愿。
君川正低着头为我梳发,他手上拿着一根金簪,还琢磨着不知该如何戴上,我推了下他的手,他便轻轻地将簪子推入我盘好的秀发之中,他柔情地看着镜中的我,轻笑道:“晏儿,你真美。”
“那你可愿意娶我为妻。”我这样问他,在满片寂静之中,我的嗓音显得那样清脆。
我忽然间,想向他要个名份,我若是像这凡世间的女子一样,便也能让他风风光光迎我入门。可我做不到的,那君川呢?我想,他会愿意的,毕竟他是唯一不嫌我是妖的人。
君川沉默了良久,他没再立马给我答复,反而眼神多了些阴郁,过了半响,他才展颜一笑,“晏儿,我如今身负重任,我要上京赶考,要考取功名。实在没有太多闲情逸致来谈论儿女情长,但我也并非无情之人,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君川铭记在心。我并不愚钝,又岂会看不出晏儿对我的一番心意?我只愿能高中状元,才敢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当状元夫人。”
“此话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
“好,那我便等你赶考归来。”
君川在七日之后,便离开了。在他临走前,我偷偷地往他的包裹里塞了好几十锭黄金,以及一大堆的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再往下翻,才是他那些宝贵的藏书。即使我清楚君川质朴的品性,他不爱与人攀比,对他而言平淡便是满足。可京城里都是些什么人?那随处可见的达官贵族,纨绔子弟,我是怕君川会被他们瞧不起,便只能趁他入睡时这样做。若是被他知道,定会说教我一番。
不知君川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如何,反正,我却是不太平的。那群人仍旧没有放弃追捕我的下落,不知他们从哪请来会收妖的道士,逼得我有几次差点现出原形。仅靠我那点法力,是对抗不了多久的,可我明白,我不能被抓走,我不能失约,我不能忘记我与君川的约定。我屡次三番逃脱他们的追逐,却一次又一次身受重伤,我本不会有痛觉的,可师父曾告诫我,若妖动了凡心,便会自损千年法力,被贬入人间,终身不得再回妖界。
如今的我也是半个凡人了,仅剩最后那点法力,不足以来做些什么,我原以为会死在那道士手中。却在那时,我心跳得猛烈,它似乎在告诉我,君川遇到了危险。我的身心还没缓过来,便已经随着那阵风飞向了京城去了。当我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在大牢之中,君川合着眼,他正靠在墙壁上,仿佛睡过去了一样。我凑到他身前,摇了摇他的身子,只见他睁开满是疲意的眼眸望向我,他看了我几眼,依然是不敢置信,讶异地问:“晏儿,你怎会在此?”
“我是妖,想见你是随时可以的,但我不明白,你不是赶考么?为何在这大牢里……你是说错话还是…冒犯了圣上?”
君川摆出心如死灰的架势来,连他眼里最后的光也跟着黯淡了,“我……考中了状元。”
我刚想要为他道喜,可他却接着往下说了下去:“我本想立即回去找你,谁知那公主竟让圣上为我指婚,我以有心上人为由来回绝公主。她却羞愧不已,才将我困在这牢里,若我一日不松口,她便一日不放我出去。”
我呆呆地听着君川所说的这番话,原来他所受的牢狱之灾都是为了我,他始终都是那么善良的,宁愿自己终日守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却也不愿负我。那公主是金贵之躯,自幼便是娇纵惯了,而今竟当众被他这小小的书生拒绝,面子上自是挂不住的。但公主既然能瞧上君川,那也是他的福气,能当驸马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唯有君川,是不稀罕的。怪他,该怪他傻,怪他死脑筋,娶了公主他才会有更好的前途,却栽在我这,我哪能与她那样高贵的身份相比呢?
倘若那公主执意如此,我为何不选择成全他们?毕竟我清楚自己是命不久矣了,如果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君川真正获得幸福,也算是美事一桩。既然我不能成为与他白头偕老的人,那便将他拱手相让,只愿君岁岁年年都平安顺遂。
“君川,你要记得,我爱你。”
这是我在牢里为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后,我便施法将自己从牢中逃出,来到了公主的寝宫里。当我还在感叹这里是如何金碧辉煌的时候,我就被几个侍卫压到了公主的面前。此时的她正坐在椅上,玩弄着手中那杯茶,她微微掀起眼帘,并不是很有兴致地瞧了我一眼:“你好大的胆子,敢擅闯本公主的寝宫,你可知道,这是要被斩首的。”
我自知是没多长的日子了,在这仅剩的短暂日子里,又有何可惧怕的?我抬起头看她,苦笑道:“公主总是将斩首的话挂在嘴边,猜想公主很爱这样要挟他人,只是,每一次都会成功么?”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故意激起她情绪,嗤笑出声:“公主,我只是替你可怜,你喜欢的驸马却另有心上人,而你竟恼羞成怒,将他关在牢中,这让天下人怎么看呀?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公主脸上表情转换极快,转瞬而过的那抹惊讶被我锁在眼里,她仍然狂妄:“你是怎么知道的?哦…他给你通风报信了?呵,我就猜到了,你一脸狐媚子样,猜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你该不会是…他的心上人吧?”
“公主真是好眼力。”
“你此次到来是为了替他求情?”
“不是的。”
公主咽下一口茶:“哦?”
我语气无比诚恳:“我愿将他让给公主,我清楚自己身份卑贱,哪敢与公主争驸马,只求公主是真心实意待他好,我便也心满意足。”
公主闻言,先是愣了下,嘴角却忽然扬起狡黠的笑:“我要如何信你说的话是真?”
“公主大可用任何方式来检测我。”
公主低笑着从果盘后找出一把匕首,再起身朝我走来,她弯下腰将它递到我的手里,眼里充满无限期盼,她柔声开口:“我真的很期待,你如此美丽的容颜,被刀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的你,君川想必也不会再惦记了。若你敢为他而死,我便放他自由,他当不当驸马,随他说了算,一命换一命,公道得很。”
我伸手接过那把匕首,盯着那上面细致的花纹不由愣神,无论我接不接都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以死来换君川的平安,她是堂堂的公主,估计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来回摩挲着那把匕首,再将它轻轻地划到了脸颊上,动作很慢,很慢地划了下去。那鲜艳的血从我脸上渐渐滑落,最后一滴滴地落在了地面上,我再一次拿起匕首,往脸颊上又划了一刀,又是鲜血流淌的味道。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腔,我开始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往下坠。我以为我会跌倒在地,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毕竟丧失功力的我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却在忽然之间,我猛地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有温度的,是有实感的,真真切切令我感受到了暖意。我不由睁开眼,想要看看他究竟是谁,结果四目交合的那瞬间,我愣了。君川怎会出现在此?那双深邃透亮的眼神正温柔地注视着我,可这双眼眸的主人却哭得很凄惨,他的泪顺着脸庞滑过,他这般的美貌,是谁那么狠心舍得让他落泪呢?
君川用力地拉着我的手,我是第一次见他哭红双眼的模样,他平日里的好修养早已化为虚无,他的嘶吼声蔓延到了整个寝宫:“晏儿…晏儿…你怎么这么傻啊…晏儿…不要…不要…”
我伸出手来,用尽所有力气去抚摸他的脸,我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用那样充满爱的目光看他了。我在为他擦去眼角的那抹泪的同时,自己也终于在他面前显出了原型,那是我想要隐瞒无数次的,即使他知道,我却也不想让他亲眼看到。而此时的我,却化为一只浑身血迹斑斑的白狐,就那样倒在了君川的怀里,耳边不断传来他刺耳的哭声,我最后摆动了一下狐尾,再慢慢地、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君川,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永远,将我遗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