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龚 正

壶口石
春天去陕西采风,千里迢迢从壶口带回一块壶口石。将壶口石置于临窗的案头,每每端详,耳际便是壶口的流瀑在轰响。
壶口作为黄河的绝景,位于陕西和山西的境界。世界上大凡好的景致,不经过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大概是不会轻易抵达的。去壶口的旅途是这样,携石而归的旅途也是这样。记得一路颠簸到壶口,最先听到的,是黄河巨滔激荡出的天上滚动的雷。壶口是一个闭上眼睛只需耳朵就能用心感受到的巨力的存在。过去听《黄河大合唱》,或看壶口的影视图画和柯受良驾车飞越壶口,都没有亲抵壶口被壶口不绝的流瀑的气势所引发的心灵震撼。激动中我拿出手机,拨通我一路暗诵的友人的号码,我要在第一时间,让其和我一起倾听这黄河的发自心灵的延绵不绝、威震天廷的呐喊。 归程时壶口石是我亲密的伴侣。百十斤的石头端于腿上,一路端详,一路摩挲,心中涌出的,全是对壶口的依恋和倾诉。奔腾不息的黄河水把它冲刷成椭圆,但石的表层上,散发的依然是晋陕大地特有的粗粝和大气。褐黄的底色中,黛青的色彩勾勒着起伏的山峦,石的中间,是一条迤逶石缝,仿佛大河一般从嶙峋山体中咆哮而出。一切的画面,恰似我们沿途看到的山西和陕西相拥的壶口。 坐上案头,现在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观石。静止的石头,在窗前光的变幻中,是那样气象万千。看着石上斑斓的画面,不时揣摩,有时也能感悟出生活的体验。心在一瞬间,从静止的石头上获得了灵魂的感动。阳光从窗子前射进来,给石头镀一层黄黄的金,黄黄的金在褐黄底色的石体上,便是当初在陕北高原看到的太阳照在黄土上的那种质朴、亲切和流连。不变的石头,在瞬间能让人彻悟出世界的变迁。山脚之下,只要河是活的,只要水是活的,一切就都会改变。观石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中华民族要把黄河作为自己的精神载体。连石头都能生发呼吸,还有什么不能向前! 旅程中得一石以珍藏,像人生中得一知己以相依,难矣,足矣。
文竹
去年夏天,为了让新居增添点绿色,买回一盆蓬蓬勃勃的文竹。盆为紫砂,竹像雪松,三块石片立于盆角,俨然三峰对峙。刹那间,屋内回荡松涛于山涧深谷的绝响。
之所以买文竹,是因为我不善养花、不会养花、也不想养花。在以往的日子里,每当我看到自己养植的花卉随风凋零,便会怅然若失,心里几天受堵。文竹不同,它好养,浇浇水,晒晒太阳,一般都能养活。
半年下来,我发现文竹虽然孑立孤傲地立在盆中,但已不见过去的鲜活的绿了,天寒地冻中,好像失去了原先的生气。我开始不安起来,用阳光温暖它,用水浇灌它,但它还是在我的眼前一天天枯黄,一天天死去了。
死了也罢,虽然心生怜惜心有不甘,但面对它的死亡,我已经近乎麻木。经历了那么多鲜花夭折的场景,我的心似乎冷酷得不再悲悯。在春风中生,在骄阳中长,在秋雨中萎顿,在严寒中远去,这一切符合自然的法则。死去的东西不能再生,但可以给人记忆,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我没有把死去的枯黄的文竹扔掉,而是把它移到阳台的案桌上。面对斜斜射进来的阳光,枯黄的文竹却显现出饱满的金黄。温暖、丰富、雍荣、华美,文竹竟然以一种全新的仪态,占据了我的心房。生前阳光给它以成长,死后阳光给它以新生,挺拔的文竹,其实是不屈的枝杆给它以生命的张扬。
今年秋天去新疆,没有看到我在梦中见到过多次的胡杨,但生长于沙漠戈壁的千年胡杨,它的死后千年不倒,留下千年不朽的传奇故事,是那样令我震撼。在敦煌大漠鸣沙山下的月牙泉的摄影展厅里,我看到立于大漠中的金色胡杨在阳光的照射下是那样的灿烂,仿佛维也纳金色大厅里的电闪雷鸣波尔卡,奏响的是涌自心灵深处的对生命的呼唤和呐喊。一瞬间,我想到了立于阳台上的我的文竹,它的造型,它的色彩,它的立于阳光下对生命的永恒眷恋,和胡杨是多么地相似。我好像一下子感受到身边有这样一株文竹相伴,真是莫大的幸事。它给人鼓舞,它给人惕励,它给人在挫折面前获得百折不饶的勇气。
世事万物,有时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竟是美丽无比。
灯亮案头
当桔黄色的灯光洒满案头,我的工作便从那一刻开始。
工作是美丽的,因为灯光是温暖的。无论秋冬,无论春夏,当那柔和的光波一浪浪向我扑来,我便会感受到流逝光阴带给人的窒息的气息。我习惯在雨中的午后亮灯独坐。听雨,看灯,思想从书本的文字中便升发开去,此时的灯光,成了河流中的航标,或是荒原上的篝火,亲近之中,是对明天生活的遐想和渴望。
有了遐想和渴望,灯光便照耀着我们负重前行。暗礁险滩也罢,豺狼虎豹也罢,笔端触及纸面的瞬间,便注定自己是个行者。是行者就要背负行囊远走它乡。独行的旅程中,可能危机四伏,可能断炊缺粮,但面对征途中的干渴,有时会为一点点的水的拥有,而信心倍增,力量倍长。桔黄的灯光有时幻化为海面和沙漠,让人在跋涉中检测自己的力量。
力量为思想者所拥有。罗丹的《思想者》表现的不仅是睿智的额头,从那深邃的目光中,有闪电划过天幕的劈响。震天撼地,其实不过是打动人心。人心的力量是伟大,人性的力量重过泪滴。
我见到过一次真正意义的花瓣的流泪。那是1992年春,在南京中山植物园的李时珍馆。一个午后,春雨潇潇,江苏作协的文学读书班在这里搞文学讲座。朱红油漆地板的房屋中间,摆放的是三天前植物园领导赠给读书班的一盆盛开的紫色玫瑰。盛开的紫色玫瑰在朱红油漆地板的衬托下,显得饱满有力,充满血性。生活好像给每个与会者以提醒,就在大家凝神听课的时候,玫瑰的花瓣突然凋零。一瓣、两瓣、三瓣,硕大的叶片落在地板上不仅有滚过心灵的訇然巨响,还有血一样的殷殷的红。春光易逝,春花易落,花开花谢间,是岁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花瓣的生命之重,让我们慨叹似水年华。案头的灯光让我们的血一点点热了起来。有时真的就是这样想,案头的灯光,其实就是一轮太阳。逐日前行,才能执仗成林。
前些日子得一妙句,我想和灯光有关:如果你错过了白天的太阳,千万不要放弃夜晚的星光和月亮。
温暖的灯光能温暖人的一生。在台灯下,我像一个农民,时常听到犁铧翻动泥土的声响。

转自2021年7月19日《沧州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