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当想起母亲,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家屋后的一条大河。那是故乡苏北平原的一条著名的河流,她的名字叫蚌蜒河。多少年后,我还记得,母亲瘦弱的身影在河边走动的情形。因为刻骨铭心,所以从来也不用刻意想起,终身也难以忘记。
其实在那以前,我家泥土夹板墙的茅屋,还没有砌在村河西的蚌蜒河边。我家原来在村河东靠近前庙门广场,那是土改时分给的一幢地主的青砖青瓦房。
但是因为父亲当村粮库保管员时,他特别负责任地分粮给村民,得罪了当时威望很高的一位大爷,那个大爷非要把他家侄子的房子,砌在离我家不到四米的地方。父亲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小住在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山背后,于是就携着妻儿,举家迁徙到村河西蚌蜒河边,一家人住在新盖的泥土夹板墙的茅屋里。
船破偏遇顶头浪,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住在村河西蚌蜒河边没几年,父亲又从村粮库出来了,村里掌印把子的让我父亲到蚌蜒河渡口摆渡。失去了经济来源,日子还得照常过,父亲只好砸锅卖铁地买了一条小水泥船,操起一双木桨,在蚌蜒河上给人摆渡过河,换取一点儿微薄的摆渡收入,以贴补家里的日常开支。
嫁夫从夫,母亲对父亲没有丝毫怨言。我家到河西后,她仍然任劳任怨地来往于河边码头与茅屋之间,为一家人淘米洗菜做饭,或者提水洗衣涤衫。父亲买来小水泥船后,在早晨或者晚上,渡船缆绳拴在河边大叶杨杨树的树脚下后,母亲也会常常到小水泥船上,靠在船舷边淘米洗菜和提水。
02
那时我已经从村小学退出来了,不再担当什么代课教师。不过,我不教学不关乎我的文化水平,但我回到家还是感到愧对母亲的。
每当想起当初我刚考上代课教师时,母亲连夜给我赶制衣裳,好体面地让我站在讲坛前的情景,我就感到辜负了母亲的殷切厚望。我不敢看母亲脸上慈祥的表情,我不敢看母亲那双充满怜爱又略显无奈的眼神的眼睛。
母亲叹了口气,但她又对我说:“咱不教学也没什么的。条条道路通罗马,行行出状元。回家就回家吧,安心在家干活,我儿到时候一样有出息。”多少年后,母亲的话还响起在我的耳边。回声嘹亮。
我知道母亲这是劝慰我。那时村里已经实现承包土地联产计酬,虽然到田里扒土捞金不要每天按时上工,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是在所难免的。瞻望前程,不寒而栗。
一想到我要像我大哥二哥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在田间死受,我就感到我离我的梦想追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告诉我,她让我替换父亲去蚌蜒河上摆渡,父亲年纪大了,就让他到田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摆渡划船还是挺累人的,我年轻,干这个活儿吃得消。
我就这样在蚌蜒河上当起了摆渡人。每天早晨母亲做好早饭后,她就喊我起床赶紧吃完早饭后到蚌蜒河上去划船。每天傍晚,她就站在我家屋后的蚌蜒河边,等待着我划着船儿回家。
一看到母亲站在河边,她身上的衣裳,在晚风中被猎猎地吹拂着,我一天划船的疲惫就会一扫而空。青青河边草,你们当年都是看见的,都是看见的!
那时我还是不甘平庸,依然在划船之余和晚上回家后偷偷地看书,看的都是文学方面的书。全家人都不看好我,只有母亲力挺我,她说我儿就剩下这个嗜好,由他去吧。我那时能够看完《红楼梦》和别的煌煌巨著,母亲对我的宽容,功不可没。
03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痴迷地畅游在书海中时,那早已潜伏的危机已经悄悄地向我家逼近,打得我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让我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至今都还清晰地记得,我21岁那年春天的一天天刚亮,母亲到河边码头旁的小水泥船上淘米,准备做早饭。
她像往常一样想跨过船过梁,到船后艄去倚靠着船舷把淘箩浸入水中淘米,却不料她刚踩到船后舱,她的脚不知怎么地崴了,她一下子没站稳,身子往船舷梆倒过去。母亲虽然没有一头栽进河水里,但她的腰眼和腹部却被船舷硬生生地硌了一下。
那一天是个阴天,连太阳都没出,好似老天也在为母亲即将和已经发生的伤痛而感到悲哀。事情虽然全无征兆,但那天我醒得特别早,没来由的心头突突地跳。我大喊一声糟了,母亲怕是遭到了不测。
我赶紧一骨碌起床冲出门外,路过家前和西山旁大哥二哥家,我隔窗往屋里喊话,我喊哥嫂,我说娘亲可能出事了,你们赶紧出来。
我跟哥嫂赶到河边时,正好看见母亲伏在船舷边,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手里也紧紧地抓着淘箩。她不想把淘箩里的米泼洒到河水里,在母亲眼里,粮食很贵重,应该珍惜。
我的眼睛不由的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可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赶紧手忙脚乱地上船扶起母亲,然后火速地把她往唐刘庄医院送。那时我村跟唐刘庄相隔三里,水路也很近,可是还没到中途,母亲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母亲享年只有52岁。
我恸哭失声。假如当初我们家还在村河东,母亲上前庙门龙潭河边码头,她定然会平平安安。假如父亲不从村粮库出来,不去为了摆渡买一条小水泥船,母亲就不会跨上船去淘米,母亲也不会就这样英年早逝。
假如我不痴迷书,早些起床为母亲分愁解忧,早早地做早饭,我的母亲也不会过早地去往天国。母亲,这都是我的错!
我戟指问苍天,都说天老爷眷顾瞎家雀,可是你为什么黄鼠狼偏拣病鸡咬?都说苍天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可是你怎么连一个清贫家庭的勤劳贤惠的女人也不放过?
母亲啊,母亲,您去了后,谁还为盼儿回来独立在黄昏?您去了后,谁还问儿粥可温?谁还为儿缝补衣衫?您去了后,在无遮拦的天空下,当风雨来袭时,谁给我荫蔽和呵护?
多少年后,我就把船桨丢弃了,不再摆渡。我背井离乡,从此浪迹天涯,漂泊海角。别了,生我养我的家乡!别了,我的眼泪翻涌起汹涌澎湃波涛的蚌蜒河!
作者简介
姜稻香,原名姜广泰。江苏兴化人。现在云南工作与生活。曾在《泰州日报》发表过散文。中学时代曾有十多篇稿件在县广播站与《兴化报》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