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敏，贵州省凯里市作协副主席。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诗潮》《散文诗》《贵州作家》《贵州日报》等报刊。
山中的事物
文/杨绍敏
那天，当我慢慢登上位于城镇边缘的石仙山时，阳光正从薄薄的云片里洒落下来。远远望去，山中所有的事物清晰可辨，静候在那里。
风先于我抵达那堵红色的墙下，似乎对这片耀眼的色彩有着浓厚的兴趣，左抚右摸，久久地徘徊。这是几栋寺院，零星地散落在山腰间，曲径相连，又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秋后难得的暖阳，涂抹着门前灰白的路面，此时日头偏西，已显得十分地疲惫无力，凉意袭来，像一汪渐渐扩散的渠水，漫溢在每一寸阳光的表面。我沿着西面的缓坡走上去，影子在前，长长的，伸进寺院的大门。紧接着，更多长长的影子移动在路上及墙面，时而重叠，时而分散，同行的人纷纷从外面走进来。一时间，光的影子、树的影子、屋檐的影子、人的影子，以及飞鸟掠过空中一闪即逝的影子，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寺院的空地上，斑斑驳驳，像时光无声的絮语。这寺院有些年代了，相传从明清时期，这里就香火不断，香客络绎不绝。在悠悠的钟声中，人们怀揣着大大小小的心事，在拜垫上虔诚地一拜，站起来时，顿感身心俱轻；出得殿来，仿佛远处的青山更绿，绿得触手可及。而这一切，都被静立在面前的佛像看在眼里，它们面带微笑，永远保持着救苦救难的慈悲心肠，在绕缭的烟雾中，一一将众人的愿望统揽于怀，然后伸手一拈，抛向空中，如天女散花，撒得满天都是，纷纷扬扬，随风飘荡。这个深秋的下午，除了我们一行十几人的参观者，寺院寂廖。厢房内，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围坐在碳火旁，双眼微闭，似睡非睡，似乎对过往行人及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就这样一直枯坐在岁月的深处。我沿着泛着青光的石板路向殿里走去，目光触及根根圆柱那深红油漆脱落的裂缝处，经坚硬物体的反弹，随着微风中不易察觉的尘埃，飘落至石级旁静默的两墩圆石上，发出呯呯的撞击声。在这幽静的寺院里，行至每个角落，这种碰撞的声音如影随从，从未消失，一路上，我都怀疑是自己的心跳声从胸腔里跑了出来。被绿荫簇拥的寺院，高不过岁岁生长的树木，甚至那株沿着墙面向上延伸的藤条，正顽强抵御着秋风的侵袭，带着欲黄还绿的叶片，朝屋顶爬行。我站在院前，看着上山路边的菜地里，几位农家妇女弯腰锄地，脚下的蔬菜迎着阳光，正一个劲地疯长。拾级而上，密林越深，景色愈奇。路宽不足两米，用水泥铺砌而成，梯面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扭动着身子，消失在那一片树林之中。平缓处，忽见一张或方或圆的石桌现身树下，四墩圆圆的石凳围坐旁边。恍惚间，传说的仙女刚离座远去，似乎石凳上倘留体温，散落在桌上的几片树叶，难道是其温柔的话语？而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彩，莫非是仙女们飘逸的洁白裙服？石仙山的得名，是否与神话中的仙女常游于此有关，我不得而知。但占得一个仙字，自然就涂上了一层神秘而又美丽的色彩。我痴痴地坐在石凳上，环顾四周，久久不愿离去，期待着一个想象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阳光从枝叶的缝隙处滴落下来，山风挟裹树脂的清香和花草的芳郁将我包围，我宁愿相信这就是仙女随身携带的体香。我完全陶醉在这一片浓郁的芬芳里。当我从如梦如幻的情思中回过神来，一朵洁白的小花，映入眼帘，随后呈蔓延之势，无数耀眼的白色在树丛中摇曳。这是山茶花，素雅细小，花瓣纯白透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在这深秋的山野里，独自寂寞地盛开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每年冬季来临时，山茶花便开始开放，似乎天气越是寒冷，山茶花开得越是热闹，其色越是洁白无瑕，其味越是清幽绵长。与雪一样晶莹剔透的山茶花，它像是时时在等候着一场大雪的到来，让雪覆盖它，与雪融为一体。当片片雪花飘然而至，山茶花一定是仰起自己的笑脸，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接受着雪花的问候和洗礼......慢慢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山茶花彻底将自己隐藏起来，又悄悄地蕴育着新的希望。而此时，我看见一朵朵山茶花点缀在深绿之中，像是遥寄给冬季里的深情信息。浓密的松树林中，稀疏地耸立着几棵杉树，这在岩石裸露、土层较薄的石仙山上，却是极为罕见的，也算是这里的一道独特风景。杉树生长缓慢，从幼小到成年，经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惯看春夏秋冬，笑对世事冷暖，始终以挺拔的姿态直指蓝天。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树下，仰望着它笔直修长的身躯，我不由得也将自己习惯了弯着的身子挺直，但我无法让自己的身体，长出如针尖锋利的杉树叶片。踌躇片刻，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了，空留满坡枯黄的松树针叶，路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漫步其上，有人会觉得像踏上了红地毯般的安逸和舒适；而有人感觉如履薄冰，生怕滑倒。有亭翼然于山顶。走走停停，不累不喘，从山脚到山顶，满山葳蕤，绿荫遍野，穿过那一道密林幽道，猛一抬头，已经登上石仙山的最高峰。举目遥望，仿佛来到另一处天地。整理着一路零散的心绪，坐在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上，我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石仙山上，倾听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大自然声音。一粒游荡的尘埃、一声婉转的鸟鸣、一路金黄的落叶、一人无边的遐思……不知道刚才是不是从那一扇碎石堆砌的拱门穿过，就一拐弯的瞬间，我仿佛来到时光的另一面。回首处，那株虬曲的松树依然静立在路边，正和我一样默默地站着；又像是经风一吹，枝条招展的瞬间，仿佛从山坡的另一面不知不觉移到此处，细看，似乎模样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树总是比人最先到达想去的地方，人穿行在树林中，永远赶不上它们行走的脚步。这个平常的秋日，当我满怀好奇地走进这片山林，徜徉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中，我注定是一位迷路的水手。石仙山不高，没有高出我的想象，但一树一石，一花一草，足以将我深深地隐藏，让我无法走出它们的怀抱。这样一想，这座耸立于山顶的圆亭，就像此刻的我，站立在山上的某一个地方，终究逃不过山的拥抱，成为这座山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亭高三层，每层六根圆柱支撑着，顶尖状如山峰。顺着盘旋的石级攀沿而上，越接近高处，石梯越来越陡，空间越来越窄，心跳也越来越加速。我没有细数通往顶端的石级有多少步，但感觉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一座小小的亭子，登上顶层，却使出了比攀登一座山更多的力气。远处的风景尽收眼底。城镇上林立的房屋，如火柴盒般分布在山脚；条条弯曲的街道，细绳似地静躺在土地上；街上行走的人们，像一只只蚂蚁在慢慢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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