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平盛世,可还如您所愿?
一一怀念我的外公、战斗英雄朱竹初
阳雅婷
初秋仍是炎夏模样。国庆大片《长津湖》的影厅外,年轻情侣分食着甜品。此情此景似乎意味着甜蜜生活是艰苦奋战得来的,不由勾起了我脑海深处的回忆,外公的声音飘忽:
“……闻到坏掉的小米,那股霉味儿,真是香啊……”
工作人员招呼一声,等候的观众便三三两两步入寒凉的影厅。七十一年前冰天雪地的彻骨冷气,攀过岁月的壁垒渗入电影院。银幕上硝烟弥漫,战士们年轻的面庞交错更替。我不由寻觅,期待晃动的镜头下会闪过外公的身影。我自嘲幻想的不切实际,又倍感悲凉:外公的事迹未传,再过不久将无人知晓。十多年来,他的临终愿景萦绕在我的心中,此刻以战场震天的枪炮声贯耳、以苍老的声音悄声耳语、以孩子无虑的笑声飞扬,交织成雄浑壮阔的乐章,渐趋密集的鼓点敦促我:该讲出外公的故事了。
清晨的薄雾阑珊。炊烟尚疏稀的村庄中,一座简陋的小屋却已挤满了人。尽管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但安置病榻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哀愁的目光汇聚在卧躺的老人身上。他形如枯槁,脸上布满时间的刀痕,身躯不堪被褥的重负,仅剩仍在泛光的双眼驱散死亡。他在艰难地低语,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叹息。但所有人都侧耳屏息静听,闻者无不心下震撼,为之动容:“要给党和国家汇报,我入了党……是个光荣的党员,是个老革命……这辈子为老百姓打仗,下辈子也要……继续为党打仗……我的子女也要保卫国家……你们要精忠报国……精忠报国……”
言毕,他满足地叹了口气,面容趋于平静,嶙峋的皱纹舒展开。几十年来与病痛和贫穷的对抗终于迫近终点,不再折磨这位坚韧的军人。亲友啜泣起来,年幼的我不甚懂事,浅尝“逝”的深重,也一并嚎啕大哭。悲声由房里传至屋外,飘扬直上苍穹。
乡村同悲,草木滴泪,病榻上的共和国老战士朱竹初与世长辞。
我的外公朱竹初同志于1922年出生于湖南省双峰县江口村,生有二子四女。大儿子朱志林,已故党员,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参加解放军,退役后从事基层党政工作。二儿子朱志国,朴实的农民,留守家乡务农并赡养父母。四个女儿朱超英、朱超苏、朱妙英和朱美英或留乡或外出务工,善良勤劳。朱美英,也就是我的母亲,常言他们一家人各有际遇,跨越的近百年可以小见大,足以一窥中国近当代的变迁。
1943年,国民党军队在湖南地区抓壮丁。外公被强征入伍后,随即参加了湖南的抗日保卫战。1945年,他随所在部队飞往关中接收日本无条件投降。
生长乱世中,涅槃于战火间,外公逐渐将军旅生活视作保家卫国的必经之途。他并非文化人,自不懂和平革命或武装革命这些大道理,但他作为时代的亲历者,更深刻地明白“枪杆子里出政权”,无武而不信,无信则不立。于是接受日方投降后,外公同年随军起义,改编入新四军。1946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参加了战斗异常激烈以至震惊中外的三大解放战役——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及平津战役。
外公身经百战,为国家和人民出生入死。战场上,他多次受伤,仍然在血泊中顽强地站起来,奋勇杀敌。最惊险莫过于一次头部被流弹击中,所幸弹片并未深入。碎弹残留于他的手、脚等处,大大小小已不计其数。战场是死神的栖息地,生者脆弱,不堪一击;奇异的是那些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死亡场景的生命,愈发活得璀璨坚韧。
谈及自身伤痕,外公倒不太在意:旧伤早已融入身躯,以至于他时时忘却疼痛,仿佛生来就背负这些伤病。令他毕生难忘的是同行战友遭遇的苦难。他忆起战士们捉蚯蚓、捕老鼠、采树皮、咽黄土,只为了缓解腹中燎烤的饥饿感。有的战士在粪便中找蛆虫来吃,最开始遭到了大家的嘲讽和嫌恶,到后来许多同志开始默默效仿,也不再有人嘲笑。不少同志由于强食黄土充饥,无法消化而痛苦死去,由同样面黄肌瘦的战友掘坑掩埋在异乡。外公念及此处,总是老泪纵横,陷入无言。他的沉默像无声的惊雷,承载着惨绝人寰的历史,这是人性发展进程中令世人默然无措的一段过往。
建国后不久,抗美援朝战役打响。外公听闻战事,心念领土疆界的安危,主动请缨奔赴前钱。但是,上级考虑到其之前多次冲锋陷阵旧伤未愈,拒绝了他上前线的请求,将其编入后勤志愿军。外公被编入后勤运输部队后,恪守己则,在敌军的炮击轰炸阻挠下抢修桥梁路段、接送伤员及为前线部队运送补给。在中国志愿军抵御严寒、以寡敌多时,后勤志愿军为前线输送了必需物资,对抗美援朝战役的最终胜利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外公在伍期间,历任班长、排长、副连长及代连长等职,屡立战功,被评定为革命伤残军人,多次荣获“战斗英雄”称号。
战后,外公参加了中国第一水利工程——荆江分洪工程的建设。出力建设者均留名石碑。退役后,他返乡并在基层任党组织干部。和平年代,外公仍坚守军人品性和劳动精神,工作认真严谨,历届均被评为县光荣劳动模范。
尽管离开了军队,外公的内心却一刻没有离开过战火硝烟的战场。眼前的静谧乡景只让他更刻骨地感悟中国军人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壮举。和平的时代不过是另一场战斗,广大老百姓仍在与饥饿、贫穷、落后苦苦斗争。外公明白,自己的军旅从未结束,也永不会结束。他慷慨地将每年领取的革命伤残军人补助金用于救济贫困家庭,接纳逃避天灾、远道而来的难民,拒绝组织向他提供应有的补贴和福利,紧接着向上级汇报需要这些补给的其他困难家庭,尽管他自己的家庭正日渐成为全村最贫困户之一。建国初期,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人民在极度艰苦的情况下重建家园,解决温饱。在湖南的某个漫漫旱季中,外公的两个尚未满十岁的儿子死于饥饿。丧子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这个家庭上,没过多久,朱家的小瓦屋仿佛载不住现实的残酷,轰然倒地。
上级了解情况后,登门拜访,慰问战斗英雄,并询问家中的困难,提出要给予支援。外公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现在还能干!”上级同志劝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国家刚成立,物资紧缺,家庭困难是正常的,有需要就该提出来。外公不多言,只说:“还有好多比我更困难的人,他们更应该得到这些补给。”他深知,饥荒中失去亲人,抑或是无家可归,这些灾难在当时的农村中再常见不过。
没有战争的生活是另一场战争。外公一砖一瓦重建了瓦房,将风雨阻隔在小小的屋外。家中又添新丁,孩子奔跑在不再贫瘠的稻田上。路过村庄的难民越来越少,大地春回,国家蓄势待发。劳作的间隙,外公偶尔召集儿女,回忆战场岁月,期望能传承红色基因,希冀下一辈不会忘却历史。
年幼的孩子喜欢听军人上阵杀敌的故事,也喜欢听父亲沙哑地唱起多年前行军路上的军歌。歌声不清亮,悠扬而沧桑,带着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能唱出的悲壮。
他们从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呜呜飞过、不比蚊子声音大的轰炸机,可以把人炸得支离破碎,为什么平日里爽朗坚韧的年轻小伙子,血肉模糊时会哭泣喊妈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腿上受了重伤还能站起来拼刺刀;也不明白为什么当衣衫褴褛行远路的人来到家中,父亲会叫全家人让出自己的饭碗,尽管自己都吃不上饭;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宁愿独自揽下养活全家的重担,也要坚定地将大儿子送去参军。
孩子们好奇地问:“爹,为什么?”
外公望着环绕的儿女,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也会告诉他们的孩子,父传子,子传子。在年幼的面庞上,外公感受到了红色基因的传承就在此刻,恍惚间又看见多年前雄关漫道上红旗连天。
他回答道:“精忠报国。”
作者简介:阳雅婷,女,就读于中山大学化学学院,爱好文学。
图为阳雅婷与妹妹在弹钢琴。
图为烈士家乡湖南省双峰县的美丽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