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奁,读音(lián)。盛放梳妆用品的器具,历史悠久。它的发展据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一)
奶奶有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木箱。奶奶经常摩挲,但是王琦从来没见奶奶打开过它。
约莫五六岁的时候,奶奶望着长方形的小木箱发呆,王琦站在一边。尽管她年纪小,但是她能感觉出来奶奶不开心。奶奶看着箱子,她看着奶奶。
小小的人儿,不会形容,可她知道奶奶长得好看。她最喜欢奶奶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她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想着奶奶快转头,看看我。突然,她看见有眼泪从奶奶的眼睛里滚出来。她害怕了。奶奶是什么地方疼了吗?她记得上次她的头磕在门上,起了一个大包,痛极了,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成串的️流。
她着急了,小胖手抓住奶奶的手,顾不得大手手指的粗糙带来的不适,“奶奶,哪里疼?我给你呼呼。”说着,小腮帮子鼓了起来。奶奶回过神来,发现小孙女可爱又懵懂的样子,抹了一把脸,“奶奶没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件事,王琦记住了。
随着她的慢慢长大,她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但是,家里换了大房子以后,她和奶奶分房间住了,她也没有机会再看见奶奶的小木箱。而且她要上学、写作业,也就不知道奶奶会不会再对着它伤心流泪。
不过,奶奶的精神状态是越来越好。脸色红润,是看着就健康的颜色;皱纹还是眼角和嘴角的那些,没见增多。眼睛,和王琦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快七十岁的老太太,极少有这样的。邻居们都说奶奶偷吃了灵丹妙药,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奶奶手上的茧子慢慢地变硬,和手指手掌的纹路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双手不再是粗糙,有些软,一年四季都有了温度。
奶奶喜欢穿立领的唐装,银色短发,往那一站,倍儿有气质。她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奶奶接她放学。她总能在家长堆儿里,一眼就看见奶奶。
奶奶似笑非笑,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独自成了一道风景。她的朋友们故意和奶奶搭讪,奶奶就笑呵呵地回应。以致于大家八卦奶奶是大家闺秀、是没落的世家千金、是被遗弃的贵门小姐……她也想知道。
王琦在电脑上查过,奶奶的眼睛是杏核眼,能脉脉含情的那种;深刻记在脑海里的小木箱,据描述,是一种妆奁。她脑补各种情形,但是又全部否定。不过,它肯定是大有来头。
有一次,她趁着奶奶下楼遛弯,问自己的父母,家里有没有传家宝。父亲曲起手指敲了她的头;母亲说她小孩子家家的,吃喝不愁,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的疑问没有得到一丝线索,反而被父母亲联合着进行了一场思想教育。最后,奶奶回家把她解救出来。
她一副委屈巴巴、要哭不哭的样子,让奶奶叹了口气。温暖的大手,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伸出手,勉强能够摸到她的头,“大姑娘了,还这么小孩子气。明年考学了,离家在外,谁还能宠着你。”
王琦赶快调整表情,嬉皮笑脸地说,“您是天下最可爱的奶奶。去TJ,坐高铁四个多小时就可以到。我想您,可是还要上课。只好请您移步喽!到时候,我先带着您把NK大学转一圈。”
她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背着双手在地上转来转去。没等到奶奶的回应,她一回头,发现奶奶的脸色变了。
(二)
王琦站在那里,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奶奶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她闭上了眼睛,一副颓然的样子。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但是大拇指的关节发白了,手背上的血管似乎要冲破松弛的皮肤。
王琦的脑海里,遍寻不到奶奶生病的记忆。这一刻,她害怕奶奶突然……
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恐惧让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爸妈,你们快来!奶奶,奶奶!”
书房里的父亲最先跑过来,光着脚;母亲落后了几步,手里拿着不断滴水的衣服;王琦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胳膊。三口人站在房门口,眼神聚焦在床边坐着的奶奶身上。
奶奶在孙女喊出声的时候,就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但是,她的情绪怎么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能控制住。她自己觉得心跳得格外快,不行,有些事情必须让孩子们知道了。万一她……,择日不如撞日吧。
这样想着,她的心一下子稳了。她想站起来去客厅,结果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她暗自苦笑,儿子一个大步迈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娘,您怎么样?”听出来儿子语气里满满的担心,她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扶我去客厅坐。”
儿媳妇赶忙说,“我去拿血压计,给您量一下。”转身,看见手里的衣服,匆匆地扔回水盆里。
王琦不安地站着,拼命地想,刚才信口开河了些什么。奶奶的手拉住她的手,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小琦,有多大的把握考上NK大学呢?”恢复神采的眼睛,先看了一下儿子,又去看孙女。三代人,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娘,她的成绩报这个学校算是稳的。而且里面的专业,挺适合小琦的。”坐在奶奶对面的父亲回答。
“这么说,你们商量好了。女孩子,要独立,但不能太好强。不要自己和自己较劲儿。”
“娘,您看着她长大的。好吃懒做、得过且过,她什么时候要强过!”母亲捧着血压计,边说边坐在父亲的旁边,手脚利落地操作起来。
“话不是这样说的。在父母的身边,什么时候都是孩子。离开家,就开始报喜不报忧,什么都能自己扛。”奶奶叹了口气。
母亲示意奶奶把胳膊伸过来,“隔辈亲。王云鹏那时候上大学,您都不管不问的。”
奶奶看出来儿媳赵雪初是在调节气氛,顺着说:“他一个男娃,得自己闯。亏得我没这不放心,那不行的,要不他比现在还啰嗦。耳根子更不得清净。”
父亲王云鹏的脸红了。
“娘,他那是心细。对外人,他可不这样。”母亲自然地替自己的老公说话。
“没错。他工作稳定顺心,你是一个拎得清的贤内助,我对得起老王家。”奶奶看着血压计的水银柱,说的话却像飘起来一样。
王琦冷不丁地就想起来奶奶的那个妆奁。
“娘,您的血压都正常。但是,情绪不能过度波动。您觉得哪不舒服?明天去我们医院,咱们好好检查一下。”母亲给奶奶整理好衣袖,又去收拾血压计。
“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事。有些陈年旧事,和你们交个底。”奶奶平稳的声音。
父母亲都是医生,这样的话,意味不明。她看见两人的眼神碰了一下,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王琦想坐到父母身边,但是舍不下奶奶。她悄悄地用手勾住奶奶的袖子。
奶奶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那年大地震,我们离着震中二百多公里,都觉得晃得不行。我父母着急得很,要带着本家的几个兄弟,拿着我哥哥留下的地址,去TS市里找人。
我的母亲头天晚上跪着不起,祈祷着各路神仙保佑哥哥。本家的婶子大娘劝说没管用。还是我父亲气极了,说不带母亲去,她这个样子是拖后腿。母亲起来,好歹躺了个把小时。
我没哭,不相信哥哥嫂嫂会出事。我等啊,盼啊。
镇长家的收音机播着各种救援的指示,还有伤亡的人数。镇子里的人都不敢在屋里睡。
整整十二天,我是度日如年。
然而父母只带回了你。那时候你还不到四个月。接着,父母亲都病倒了。同去的兄弟也被惨烈的景象吓坏了,过程咋回事,谁都不提。
我照顾着父母,又要照看你。根本没时间去怨天尤人。
小时候,你就很疼乎人。吃饱了,就睡。睡醒了,眼珠就转着到处看。很少听见你哭。
父母的病不见起色,心病,药咋能对症。
有时候,你笑了,可好看呢,但是我母亲看着你却哭个不停。父亲嘴里也叨念着“像啊,像啊”。我知道他们想起来我哥。
过年的时候,父亲给你取了名字:云鹏。
一直是我看顾你,你格外粘着我。我喜欢抱着你去镇子后面的河边。那里人少,我就和你说我的小时候,哥哥怎样捉弄我、怎样哄我。但凡我记着的,一股脑地和你说。
柳树发芽的时候,你满一周岁了。看着你越来越像哥哥的脸、眼睛,我狠狠地哭了一通。结果,吓着你了。你也扯着嗓子和我一起哭。我哪儿敢再哭,轻拍着你,你抽抽嗒嗒的小模样,第一次那样难哄。后来,我哼着调儿,你才慢慢地笑了。
哥哥的血脉,王家的独苗。就那么一瞬间,我想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病倒了再没起过炕的母亲,正和父亲低声地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怎么抚养你。我已经想好了,就对他们说我养你,供你上学,让你像哥哥一样有出息。
母亲虚弱地说谁家会娶我这样带着侄子的姑娘。我很坚决地说不嫁人。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句话反而加速了母亲的病情。
弥留之际,母亲一句话都没说。过度流泪,已经让她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但是,她的眼神还是都落在你的身上。
没到半年,我的父亲也满心不安地走了。留下我们娘俩,真的是相依为命。”
奶奶平静的说着,就像是唠家常,“我想着你慢慢会懂事,镇子上人多嘴碎。就去和本家的叔伯商量,老房子,帮咱们照看着,不能让它倒了。你长大以后,想回去看看,好有个地方。咱们呢,换个地方生活吧。那个时候,亲戚都是有心无力。我没怨恨。我相信人挪活。
镇长那里也要打招呼。他和父亲的关系不错,就告诉了我这个地方。他的远房亲戚在这里,乡里乡亲的,搭把手指定行。
我也没等给父母出孝。不孝就不孝吧。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拿着镇长写的地址和一封信,咱们就过来了。”
王琦的眼泪就没断过,她天真,但不无知。奶奶越是轻描淡写,越发衬托出生活的不易。
原来奶奶的独特气质,是坚韧,不惧生活的各种艰难困苦;是乐观,接受所有遇到的事情,竭力去化解;是看透,什么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父母已经跪在奶奶的跟前了。父亲泣不成声,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蜷缩在奶奶的脚边,像个孩子一样,叫着“娘”。
奶奶用手摸着父亲的头,“快起来,像什么样子。可惜啊,没有哥哥的照片。他们看着你这样出息,应该是高兴的。”
见父亲还是小声哭泣,奶奶的声音大了起来,“王云鹏,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这样吗?你的眼泪留着吧,等我死了……”
“娘!儿子心里难受。”
(三)
王云鹏哽咽着,“您让我说。我是一个混蛋。”
“小琦,听奶奶的话,给你爸妈扶起来。有话好好说。”
“娘,我不起来,就这样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叫妈妈,而我要叫娘,土里土气的。我不敢在同学面前提您。现在,我和您打招呼,多数都是‘小琦的奶奶’。
无缘相见的父母,只给了我一条命。但是您让我有了活下来的机会。我才明白您的用心。
我觉得自己特别可耻,竟然如此在意别人的看法。您的担心很对。如果还在家乡,我自己能不能有如今的状况,是难说的。我辜负了您的心意。娘,娘!”
王云鹏的一声声呼唤,让王琦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奶奶的表情是惊愕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倾尽全力去养育的孩子,内心还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每一声“娘”都让她的心跟着发紧。这么多年的母子感情不是儿戏,她了解自己的孩子。遗传,是神奇的。哥哥的性格里也有这样敢于剖白自己的因子,连她自己也是呢。
这样想着,奶奶就笑了。她用手擦着儿子脸上的泪。
王云鹏的手紧紧抓住娘的手,接着说:“您记得我第一次问我父亲的事吗?您说他不在人世了。我一直认为您说的是气话。看着您为我们的生计,起早贪黑,不辞劳苦,我恨他没有责任感。
那时候,咱们在小院子里养了头羊。您白天忙碌一天,晚上顾不得吃饭,就张罗着喂羊。我一直喝羊奶,喝到六岁。后来,为了给我买书,您狠下心把羊卖了。您认识字,能给我讲书。您讲道理,不像院子里的其他女人那样,骂街撒泼。您讲卫生,大冬天的,宁可拿着衣服在炉子边上烤干,也让我按时换洗,不顾您自己皴裂的手。
还有,您从来不在吃食上对付,简单的面粉和青菜都能做得美味。邻居阿姨说您败家,您告诉她从嘴里省出来的钱,亏的是自己的身体。万一生病去医院,倒要多花钱。
我听院子里的人背后说您是带着我私自跑出家的。我气愤,想和她们理论,但是想起了您说的匹夫之勇。
我也疑惑,您懂那么多,真的不是简单的娘。我们从哪里来的呢?然而,这么多年,只有我们母子,没有别人。
您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带着我去NK大学吗?人家不让我们进去,您说找人也不行。我说以后我要考进这里上大学,门卫的人夸我有志气。然后我们就进去转了一大圈。
不过,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喜欢学医,老师说这个专业可以分配、待遇不错。我和您说的时候,没有得到您像往常一样的表扬。
您一天没说话。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大学二年级,我就有机会和导师见习了。没毕业呢,我就可以实习了。
没和您商量,我选择分配回咱们的城市。我不想和您分开。我的前半生,是您在遮风挡雨。那么,您的后半生就交给儿子吧。
第一次拿到工资的那天,我偷偷地哭了。我终于可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了。我想可以让我的孩子考NK,圆您的心愿。
娘,娘,您要原谅我的狭隘。”
王云鹏仰着头,紧张地盯着奶奶。
奶奶从述说中醒神过来,“你做得这样好,比我想的还要好。我是知足的。”
王云鹏担心,娘认为她自己是带着使命感的,如果她觉得自己完成了使命,整个人的精气神会散的。他的娘还没有好好享受轻松的生活。他要尽自己的全力,让娘真正的开开心心地过晚年。他们母子的缘分还要延续。
他用询问的语气,“娘,我们安排一下。赶在过年前,回家乡祭拜吧?”
赵雪初接话说:“大鹏,这个不急。先让娘缓缓。”
奶奶说:“话,说开了,就好了。离开家乡四十多年了,我做梦都想回去看看。那就等小琦也放假。咱们一家人一起回。”
王琦撒娇撒痴地要和奶奶一起睡。今天晚上她是家里内心最受影响的。奶奶是伟大的,一点都不高大的身躯里却满是让人折服的力量。她想为奶奶做点什么。她要奶奶长寿,尽享天伦之乐;她还要……迷迷糊糊地她睡着了。
终归是不踏实,她翻过身,旁边没有人。激灵一下,她就醒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外面的路灯透过窗户,让屋子里不是漆黑。她看见奶奶坐在书桌前。桌子离床头不远,她分辨出上面放着的正是那个妆奁。她一动也不敢动。
奶奶慢慢地把手放在箱子上面,轻轻地摸着,小心翼翼的。一遍又一遍。然后,两只手像是扭了什么,箱子被打开了。奶奶静静地望着里面,任凭王琦怎么样祈祷,奶奶也没下一步的动作。
怎么会这样呢,我的真相,哎!王琦心里着急,结果这声叹气就从嘴里“溜达”了出来。她忙捂住嘴,奶奶自然地被惊到了。下意识地,奶奶把箱子盖上了。
(四)
完了,怎么和奶奶解释?要不就直接说了!王琦在这里做大义凛然状。
下一刻,奶奶把灯打开了。王琦干脆地坐起来,没等她开口,肩上一沉,“总是毛毛躁躁的。晚上温度不高,冻着怎么办?”一句话,让她禁声。积攒的勇气,也飘飘然,离她而去。
她转头,盯着那个小箱子,比她在网上见的图片漂亮。做工精细,花纹是雕刻上去的,可能由于经常抚 摸,有的纹路变平了。是什么花呢?她说不出来,冲着年头,肯定不是玫瑰花。上下打开的,像按扣一样的锁,闭合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她的热辣目光。颜色,是深紫的,紫檀木?那可真值钱了。
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奶奶笑出了声音,“小丫头,这个不能吃。你怎么还流口水了?”
她条件反射一般,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奶奶的笑声稍微大了些。她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躺下、用被子把头蒙住,动作一气呵成。
奶奶坐在了床边,“你不看,我就放起来了。”
“当然看!”她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看准奶奶的位置,钻进了奶奶的怀里。
“就知道你的好奇心强!”奶奶点着她的脑门。这个小孙女,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当时家里的条件已经不错了,她照顾的更是精心。和她父亲小时候一样,不哭闹,爱笑。祖孙两个的感情不一般。
王琦看着奶奶带着变得有些严肃的表情,缓缓地打开盒盖。盒盖内部,上半部分镶着一面镜子,下半部分呢,大红色的软布上面是一只翠绿色的、晶莹剔透的玉镯子!
王琦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太让人惊艳的镯子了!它静静得躺在那里,红色和绿色,极强的冷暖反差,但是不艳 俗。整个镯子透着冷冷的光,不带一丝烟火气。对,像高岭之花,带着灵气,在红尘之中,却又遗世独立。什么样的人,来佩戴,才不辱没它呢?
她悄悄地问奶奶,“我能摸一下吗?”
奶奶点点头,眼光胶着在镯子的上面,怀念、不舍?王琦连蒙带猜地觉得是这个样子。
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轻轻地把食指指尖放在了上面,凉凉的。她改为虚着掌心的五指触碰,滑滑的、细腻的、摸了想再摸的感觉。玉养人,人养玉,真的有道理。
不过,如果她带上,她想象着,她的胳膊必然是擎起来,不敢乱动的。她想起来电视剧里的闺秀、夫人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有点恶寒。为了美,去受这份累,她可做不到。
“奶奶,它是哪个朝代的?”
“流传下来的,匠人是谁,无从知晓。”奶奶的语气里似乎压抑着什么。
王琦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一抬眼,看见了那面镜子,和现在的不同,镜面有点像毛玻璃。她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结果镜子的效果出乎意料的清晰,反而吓了她自己一跳,“呀!”她向后一缩,结果脑袋撞在了奶奶的下巴上。
她赶紧回头看奶奶,奶奶一只手捂着嘴,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她慌忙从奶奶的怀里退出来,想要站在地上。手忙脚乱间,妆奁的盖子“啪”地一声被盖上了。顾不上手背打在盖子上的疼痛,她着急忙慌地说:“奶奶,我不是故意的。”眼泪在眼圈里转悠。
奶奶拉过她的手,手背上青红一片,“小丫头,疼吧。等着,我拿红花油给你揉开了。”
“奶奶,我没关系的。您快看一下那只镯子,它没事吧?”
“物,怎么能和人比。你要学着稳重一些。这要在过去,……”奶奶不说了,起身去找药箱。
王琦心里美极了,在奶奶心里,玉镯子肯定是重要的。可是奶奶说它比不过她。
等奶奶抹了红花油,给她揉手背的时候,尽管痛得呲牙咧嘴,她却有闲心发问:“这个盒子是妆奁,对吗?”
“嗯。”奶奶漫不经心地回答。
“上面的是什么花?”
“并蒂莲。”
王琦默了一瞬。
“奶奶,这个玉镯,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吗?”
“人小鬼大。什么秘密不秘密的。以后,我准备把这个给你做嫁妆。”奶奶的语气还是风轻云淡的。
“不会吧!它很值钱的。您去鉴定一下。我可不能收。”
“你不是个小财迷吗?再说,这样的东西传下去,才有意义。”
“都是传男不传女的。要不,让爸妈努力一下,生个弟弟出来。”
奶奶突然对遗传有点疑惑了,这个丫头,性格像老王家的谁呢!
(五)
一家人的坦诚沟通,把这件电视剧里才能出现的事情,简单轻松地化解了。经此,一家人的心贴得更近了。
父亲执意给奶奶做检查,奶奶被磨得只好答应。父亲自然地称呼“娘”,反而让医院的同事们羡慕不已。
放学的路上,王琦漫无边际的胡言乱语,她突然发现奶奶对传统的文化知识懂得比她还多。于是对奶奶的崇拜是更强烈了。
有一天,她问奶奶为什么喜欢NK大学呢?其实她自己不想去里面的金融系。问完后,她发现奶奶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次也是因为这个话题,奶奶的情绪才波动的。
她,又闯祸了。战战兢兢了几天,奶奶没有反常的举动,她不知道应该和父母怎么说。犹豫中,她放寒假了。父母的回家乡计划也做好了。
两地的气候差不多。剩下的情况,都要到了地方才知道。所以,行装很简单。王琦眼尖地发现奶奶手腕上戴着那只玉镯。不过看着一点都不突兀,似乎本来就该这样的感觉。父母自然没觉得异常。她隐隐地有点儿不安。无论怎么样,她要看住奶奶。
四个多小时的路程。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冬天萧瑟的样子,奶奶难得的感慨: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当年是背井离乡,现在呢,荣归故里,又不贴切。
不过,年轻还是好,一腔孤勇 ,到哪都能活下来,也必须活下来。如今这样,也是有运气在的吧。要感谢的还是镇长,他给母子两个指了的这条路,走着走着,坎坷变成了坦途。她遗憾的是和那家老乡失去了联系,一饭之恩都没来得及报。
看着奶奶的表情不断变化,王琦觉得这是近乡情怯的现实版本。父母,看起来也紧张。他们应该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出了高铁站,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的标识很醒目。他们一家四口随着人流缓慢地移动着。
“娘,我们坐出租车吧。”
“好。这全都变了,我哪儿也找不到了。”
报上了镇子的名字。出租车的司机很是热情,“清溪镇好啊,旅游的地界。春末夏初,游人就开始多起来了。这个时候,你们不是旅游的吧?”
父亲回答是探亲的,和司机聊了起来。经常听人说出租车司机是一所城市的行动名片。四十分钟的车程,这个司机的嘴都没闭上过。王琦对这个城市的旅游路线了解得七七八八,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到镇子口,奶奶就喊了停车。
气派的石牌楼,上面刻着三个亮闪闪的大字“清溪镇”。其实说是带着屋顶设计的石门柱更恰当些。周围种植了很多树,在这个季节都是光秃秃的。不过年头不少,又粗又壮的。
顺着门口望进去,宽敞的柏油路,路两边都有行道树、花坛。不远处一排排的平房,中间错落有致的还有几栋不高的楼房。远处是起伏的山。看着是块风水宝地。如果换个季节来,景色肯定绝佳。
奶奶出神地站着,其余的三个人陪着,互相望着。好半天,奶奶难过地说:“都变了。我找不到咱们的家了。”
爸爸扶住奶奶的胳膊,“娘,您别着急。我们往里面走走。遇到镇子上的人,再问一下。”
奶奶点了点头。柏油路面平坦干净,但是她却觉得脚下踩着的仍然是记忆里的高低不平的土路。鼻尖似乎都能闻到土腥味,似乎看到自己穿着母亲新做的布鞋,鞋面上,蒙着一层土,自己心疼得眼泪汪汪。
家乡的空气,把叫做“遗忘”的薄纱,轻轻地从眉梢、心头拉开。思乡、想家的念头就这样坦 露出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这样想着,她的步子不由地大了起来。四个人谁也没讲话。即使没有号令,步调也变得一致起来。
流行音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原来白色楼房的位置是商业街。时间是下午,又或者是旅游淡季,街上的人不多。xxxx纪念品、xxxx奶茶……的牌匾在冬日暖阳下,懒洋洋地挂着。不时有小吃的香味传过来,直直地冲进鼻腔,连带着味蕾变得活跃起来。
看着他们一行人,有的人过来,邀请去店里用饭;有的人过来,介绍特色手工品。店家把他们当成了游客。父亲问镇子有没有街道办事处,热情的“小二哥”给指了路。
看着民俗特色的院群,街道两边的各种形态的路灯,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冲击的不光是视觉,还有心灵。奶奶指着街角的灯座,说以前有“正月十五逛灯溜百病”的习俗,在挂灯的下面走过去,可以消除疾病。
奶奶的心情雀跃起来,看着眼前的什么都是那样亲切。这些事物,在哪个城市可能都不陌生,但是因为是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却倍感不同。
等到站在清溪街道办事处的两层小楼前,奶奶止步了。环顾四周,眼神里是迷茫的。父亲轻声说:“我们先进去看看。”奶奶叹了一口气。办事处里非常现代化,父亲让我们坐在休息区。他自己去窗口咨询,听不见说了什么,只看见被问的人和他一起走了过来。
我们站了起来。那个人对着奶奶鞠了一躬,热情地说:“大妈,欢迎回家乡。我们有一个专门接待回乡探亲的办事处。您和我过来吧。”
奶奶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使劲儿地点头。
接下来,王琦感觉是VIP的待遇了。
奶奶认真地说起家里的情况,太祖父母、祖父母、镇长。他们一边认真记录,一边在电脑里查找。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在九十年代初,附近的村镇进行了合 村 并 镇。新规划成了一个仅次于市区的大镇,然后大力发展起旅游业,慢慢地顺应形势,生态农业和文化习俗的发展跟着越来越具规模。现在这里很闻名的。
王琦紧紧地挨着奶奶,她能感觉奶奶的手在微微地抖。她想起奶奶曾经说过让族人帮忙留着老屋,奶奶在担心。看这样的发展情况,王琦觉得老屋存在的可能性不大了。那对奶奶绝对是一个打击。
她离开奶奶爸妈出去学农一周,晚上还想家哭鼻子呢。更何况奶奶这都离家四十多年了。
工作人员连着打了几个电话,结果,需要等待。他劝我们不要着急,今晚先找一家客舍住下。
(六)
晚上的镇子更加迷人,更加热闹。不像大城市的奢 靡,却有着它独特的魅力。奶奶倒是说,让王琦出去转一下。可是,王琦没有心情。她不放心奶奶。
一家人坐在阳台上看五颜六色的灯火。奶奶懊恼地说不应该断了和家乡的联系,还说早点回来就好了。如今,真的是大不孝了。父母不停地劝慰,害怕奶奶过于自责,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
家乡的第一晚就在这样纠结的情绪中度过了。
奶奶没有早起,这就是不正常现象。王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奶奶脸上的皱纹多了,脸色看起来透着浓浓的倦意。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来怎么彩衣娱亲。
祖孙两人难得的沉默。这时,父母敲门,他们买了早餐。煎饼果子、耳朵眼炸糕、酥烧饼、包子、粥、豆浆、小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王琦夸张地说父母入乡随俗的太快了,以前挂在嘴边的不健康食品也顾不得了。终于让奶奶脸上有了点儿笑意。
父亲递过来一个包子,对奶奶说是石头门坎素包子。奶奶一边接过来,一边端详着,说不知道素馅儿是什么。还说太祖母最拿手的就是包素包,比肉馅的还好吃。
王琦正在数数,母亲拍了她一下,趁着母亲开口前忙解释:她在数包子皮上的褶儿。据她所知,正宗的狗不理包子,褶子都不少于15个。
这下,三个亲都笑了起来。
气氛一直不错,话题围绕着这些小吃。奶奶的话多了起来,是再回到这片土地,心一下子就安定了的缘故。以前的生活,全都在眼前,父亲、母亲、哥哥……家里的点点滴滴。
王琦听得入神,觉得奶奶的少年时代比她快乐太多。看着奶奶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她认为自己的父亲顾虑太多。如果母子俩早点聊开了,这趟寻家之旅就会提前。不说一年一次,哪怕间隔几年回来一次,奶奶一定比现在还开心。
奶奶提议去镇子上走走,说见识见识新型旅游区。就在他们走到客舍门口的时候,办事处的工作人员过来了,带着满脸的喜悦。奶奶直接就问:“有消息了?”
那个人点头,“刚才接到电话,对方说您提到的镇长是他的祖父。”
奶奶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好,好。”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父亲用手轻轻拍着奶奶的后背,王琦感觉奶奶似乎是在发泄多年积攒的情绪,她一个人背负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太多了。
果然,哭过以后,奶奶浑身上下透着轻快。她仔细地梳理了自己的头发,规整了一下衣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和在家时的感觉大为不同。
大家静静地坐着,不复焦急。一个多小时以后,客舍走进来两个人。一个和爸爸差不多年纪,他搀扶着一位和奶奶差不多年龄的老人。
双方彼此打量着,老人突然喊了一句:“静好!”奶奶愣住了。
老人说:“妹子,你还是那样。我老眼昏花的,都认出你来了。我是杨大国。”
奶奶望着老人,“像,又不像。老大哥,你这是怎么混的啊。才多大岁数,都得要人扶着了。”
“这下子肯定更没认错。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厉。”
奶奶走上前,扶住杨爷爷的胳膊。
“你说把你能耐的,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影儿、信儿都没有。我大伯(镇长)临走都念叨对不起你们家王叔。”老人用苍老的手拍着奶奶的胳膊,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埋怨。
“开头是不方便,后来不知道该咋联系、联系谁。”奶奶的语气里有怅然。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安静的很。
“来,云鹏,喊杨大伯。老大哥,他是云鹏。旁边的是他妻子和女儿。”
王云鹏夫妻俩赶紧打招呼,王琦乖巧地喊“杨爷爷”。
老人转头看着奶奶,奶奶点了点头。
老人看着气宇轩昂的王云鹏,说了一句福祸相依。倒是对王琦招了招手,“这个孩子有灵性,比你奶奶那时候强。”
奶奶居然翻了个白眼,“你还记着仇啊。”
老人指着站在那里没说话的中年人,“他是振业。你能记着不?”
“名儿记得,小时候还抱过呢。”
“静好姑姑。”中年人笑着说,“我是来接您回家的。我爸在家等着您呢!云鹏弟弟,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回。”
父亲对工作人员表示了感谢。坐在车上,奶奶说应该送面锦旗,他们的办事效率真是很高。杨爷爷也支持。
杨大伯车开得不快。杨爷爷指着窗外,和奶奶讲这里那里是以前的哪个哪个地方。那条河还在,水流不大,河边都是柳树。光秃秃的柳枝,错落有致地低垂着,如果是阳春时节,肯定极美。
杨爷爷悄悄问了奶奶一句:“这么多年,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啊?”奶奶用力地点着头。
“那些年,学了不少洋 gui zi的东西,不知道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看你的精神头,就知道脾气秉性啊,一点儿也不待变的。心里不苦?要是王婶还在,说什么不能舍得你这样。”杨爷爷的声音不大,但能听出来心疼这个妹子。
“老大哥,现在我挺好。”奶奶一脸认真。
王琦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接下来,只听见杨大伯和爸爸交谈的声音,至于内容,王琦不感兴趣。
她看见奶奶的一只手放在玉镯的上面,眼睛望着窗外。侧面看过去,就是“静”态,五官不动,身体不动。
王琦动用她的情感思维,难道奶奶还有什么秘密?按照杨爷爷的说法,奶奶学过很多大家不被认可的东西。还有那句“一直一个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奶奶上次没和她们说?是不能说?还是没必要说?和妆奁有什么关系吗?
糟糕,难道是因为爸爸的存在,奶奶拒婚、不得不离开吗?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知道怎样能让奶奶全部释怀。她想看见和杨爷爷对话时的奶奶,表情和语气那么自然,连气质都不一样了。
王琦暗下决心,发挥她的厚脸皮和年纪小不被提防的优势,一定把这个事情弄明白了。万一,如果,有那么一位一直在等待奶奶的人存在,她会说服爸妈。让奶奶留在山青水秀的家乡,有亲昵的家乡人陪伴,多幸福啊!
这样,她自己就必须要考进NK大学,金融就金融吧。只要离奶奶近一点就好。她是父亲的女儿,父亲不可能重新承欢膝下,就由她来。
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车停下来了。杨大伯把车窗摇下来,王琦发现外面站着好多人。有喊妹子的,有喊姑姑的,还有喊名字的……特别热闹!
王琦看到了纯山寨版本的“明星出场”。亲不亲故乡人,王琦深刻理解了这句话。
杨爷爷吼了一嗓子,大家才让出车门。奶奶开了两次车门,愣是没打开。看来这个老太太真的是太激动了。
母亲拿起奶奶的一只手腕,简单切了脉搏,“娘,您先深呼吸几下。”说完带着担忧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在前排转回头,问:“娘,心跳快没?头晕没?”
奶奶非常不耐烦,“我没事,就是乍见老亲故旧,高兴的。”
杨爷爷说:“孩子们关心你,你别不识好歹。这才到老镇子口,还要走一段。振业,你接着开。谁告诉他们的,咋迎出来这么远。”
“老大哥,我想就地(方言)。”奶奶这句话带着一丝请求。
王琦一家三口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奶奶,父亲的眼里闪过愧意。王琦想得简单,如果真不下车,就伤人心了,“奶奶,我先下去,然后扶您。”
说着,推开车门,直接下车。又把手递给奶奶,奶奶借了力,刚站在地上,乡亲父老就围了过来。
有些方言土话,王琦根本听不懂。但不妨碍她感受亲人们的热情。埋怨奶奶的、夸赞奶奶的,还有夸她的。她美滋滋地,这感觉真好。
大城市里的生活节奏太快,大人孩子都是脚步匆匆的。哪有如此的真情流露,她倍儿感亲切又温暖。奶奶更是嘴都合不拢,心底深处涌出的浓烈感情让旁边的她都觉得陶醉。
说说笑笑,唏嘘感叹,大家走到了一个大宅院。没有BJ四合院的讲究,它属于现代简约的风格,房屋布局有正屋,东西厢房。窗明瓦亮,院子铺着方砖,正看着呢,王琦的耳边就响起了一道洪亮十足的声音:“静好妹子,真的是你吗?”
打正屋里迎面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和杨爷爷差不多年纪的,大步流星地直奔着奶奶而来。
“大志哥,是我。我回来了。”奶奶拂开王琦的手,快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被奶奶叫的老人,一把拉住奶奶的手,“多大年纪了,讲究什么。你这个妹子,该说你点什么呢!你要早几年回,我爹他得多高兴。他就惦记着你,等着你。”说着,哽咽了。
奶奶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大家都不复刚才的热热闹闹。还是杨爷爷喟叹了一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大志爷爷抹了一把脸,“静好妹子又该笑话咱们是大老粗了。”
奶奶也调节好了情绪,“也没什么不好,怎么得劲怎么活。”
“咱这妹子就是文化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受听。”
王琦觉得有一道目光一直往这边看。她看过去,是美大叔一个。浓眉大眼,鼻梁高高,嘴唇略薄,带着一副眼镜,穿着得体,彬彬有礼中带着疏离。他的目光,冲着奶奶,确切地说是奶奶手腕上的镯子。眼神呢,有疑惑、探究。
(七)
这个又是谁?
王琦直觉的感到他是知道这个玉镯的。
可能是感觉到她大剌剌的眼光,那人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对视的瞬间,王琦看到了他眼里没来得及收回的伤感。
这时候,大志爷爷让大家进屋再聊。一些乡亲们一边推辞着,一边邀请奶奶什么时候去家里坐。一番寒暄,纯朴自然。
等进屋里,人就不多了。奶奶的表情有些焦急。大志爷爷见了,“我知道你最惦记什么。房子没事,都好好的。”
奶奶只顾着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睛红红的。
父母亲看着奶奶,带着局促不安。大志爷爷问:“这是云鹏?”
然后是父亲和大志爷爷的一问一答。四十年不算短,酸甜苦辣的各种滋味,除了当事人、当时经历,对别人,仅仅是一种叙述。何况父亲对自己的身世才知道不久。简单也好,省得把奶奶的过往再揭开,让她再次难受。
在座的一脸了然,对奶奶就是敬佩。大志爷爷家的奶奶,抓着奶奶的手不撒开,“妹子,你也是王叔王婶儿的掌中宝啊。当时公爹以为你怎么也要去陈家告个辞,或许被留下。可想起来你的脾气,就让大志去陈家,果然,你没去。我们大家这个担心哇。你们的本家,都被乡亲们戳脊梁骨。就你们娘俩,大伙儿一起帮把手,何况你还能干,怎么就要到背井离乡的份儿上呢!”
这话说完,王琦才觉出来哪里不对劲。是啊,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王家本家的人。
奶奶说:“我要让云鹏直得起腰、抬得起头。我们这一支,原本就和本家远得很。父母在的时候,什么样?大家都知道。我没指望过。父母和哥哥也不能因为少了每年的几柱香,就怪道我。云鹏自己争气,我谁都对得起!”最后两句说得又急又大声,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这个脾气!你爹是半个文人,一身傲骨。你呢,半个的半个都算不上,却比你爹还清高。在外面这些年,咋还更厉害了。黄土埋脖子了,性子就不能绵软点!谁能受得了啊。”
“大志!”杨爷爷拽住激动的、在地上转圈的大志爷爷,“你的脾气也差劲!知道你是心疼妹子。可话不能乱说。静好妹子,你也别那么大火气。云鹏不归宗吗?”
“大伯,这次回来,一是想让娘看看故乡的亲人,解思乡之情;二是给祖父母和我的生身父母扫个墓。至于归宗的事情,上一辈的恩怨,我不参与。可是,我不会让娘受委屈。”父亲语气坚定地说。
“也好。你们这一支,老的,少的,小的,都是……有个词儿,挺流行的,叫……”杨爷爷的眉头皱得像冬天干巴巴的树皮,半天,想起来了,“奇葩,对,就是奇葩。大志,不是能说合就合得了的。看看老王家的少辈,少给妹子和云鹏添麻烦吧。”
大志爷爷气呼呼得坐下,看着奶奶,奶奶扭头不搭理他。老头气得转过头,要拍桌子的架势,可是又快速得站了起来,“陈义,你怎么还没走?”
原来美大叔就是陈义,“大叔,事儿没办完。我这两天都走不了。”声音居然也好听。
杨爷爷瞪着眼睛,看着美大叔,伸出手,指了指大志爷爷,欲说还休。
大家的目光一致看向陈义,后者安然若素,淡定依旧。
奶奶最先问:“谁家的孩子?”
大家都沉默了。
王琦的手心里出汗了。
大志爷爷一脸平静得说:“他爹是陈伯坤。他是分管清溪镇旅游项目的县 委 领导。”
奶奶直直地看着陈义的脸,陈义和奶奶对视,久到王琦的眼睛都酸了。
奶奶轻声得问:“你的祖母还健在吗?你的父亲还好吧?”
陈义站起来,“祖母逝去近二十年了。家父去外地疗养了。祖母口中的山百灵,是您。她那里有您画的一幅画,画的是祖母笑着的样子。她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它。”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不过,她最遗憾的是高估了自己的阅历,低估了静好姑姑的骨气。”他一直看着奶奶,“如果您不记恨她,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和您讲一讲她的事情。”
奶奶也没回避被注视的目光,似乎透过陈义,看着什么,想着什么,非常干脆地回了一个字:“好。”
好像随着奶奶的这一个简单的“好”字,屋子里的空气重新流动了起来,屏声静气的人也悄悄地恢复了正常呼吸。
王云鹏夫妻互相望了一眼,有些无奈。没办法,他们无法参与过往,明知道有许多事情,却无从得知。这样的情况非常被动,一股无力控制的感觉。似乎站在这片土地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力不从心。
王琦有点儿激动,望着陈义,眼光中带着热切的盼望。她的这副样子让陈义笑了,王琦像被蛊惑了一样,也跟着笑起来。
奶奶说:“我们回家去。”
大志爷爷说:“回吧。就是做饭麻烦点。”
陈义接过话,“叔,这几天我都住那边。吃的用的都有。”
“我这个记性。那行。妹子,用不用算一下,哪天去山上?”
“不用算。我想明天就去。”
大志爷爷和杨爷爷看着奶奶,欲言又止。
奶奶摆摆手,“不用你们送。”
陈义带头在前面走,王琦环着奶奶的胳膊,王云鹏夫妻走在最后。
(八)
这会接近下午一点,冬季的太阳火力正旺的时候,身上暖和极了。王琦四处望着,每家的房子都是白墙灰瓦,院墙和她的身高差不多。大门都敞开着,路过的时候,看向里面,院子极深,只看见通向正屋的砖道。
一路走着,环境清静,空气甘洌,让人忍不住深深地去呼吸。王琦自娱自乐,深一口、浅一口的呼气、吸气。
陈义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祖孙两个的长相有六七分相似。如果静好姑姑的少年时期也是这样活泼好动,那么自己的祖母念念不忘就非常正常了。自己的子侄辈,也没有这样灵动的孩子。
一棵两个成人都伸出手臂才能环住的大树旁边,是和其他乡亲家一样的大门,只不过此刻它紧紧地关闭着。奶奶走过去,用手摸着树皮的纹路,感知着手指肚传来的粗粝,眼泪流了出来。她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树桠,层层叠叠,有阳光漏下来,那么远。伸出另一只手,树杈的阴影落在手掌上,奶奶紧紧握手成拳,但是影子又落在拳头上。
“这棵树,是我的父母亲成婚时栽种的。父亲说杨树生命力旺盛。看看没有人伺弄,它也长得又粗又壮。我小的时候,还爬上去过。”奶奶的声音里带着沙哑,“夏天的时候,不好爬,叶子太多,但是藏在里面,不出声,树下有人也看不见。那次,我把家里人吓坏了。哥哥气得两天没理我。”
这个时候的奶奶,嘴角带笑,神情特别专注,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叙述,走进了被描述的场景之中。
她用力地推开大门,院子里很干净。慢慢地走在中间留出的小路上,两边是枯草,胡乱地铺满了园子。然后看见了一口老井,压水式的,锈迹斑斑,奶奶抬起井臂,褐色的锈扑簌簌地飘落。已经不可能压出水来了。奶奶摸着井口,“夏天的时候,我让哥哥压水,我就张着嘴,在这里直接喝,水很甜,冰凉的,喝下它,一点都不燥热了。
冬天的时候,每次压完水,都要用钩子把井托勾起来,水管里的水就下去了。不然,水管有水,井会被冻住,压不出水。我记着和哥哥搬柴火,点着了,用来烤这段水管。哥哥被父亲训斥,我说是我故意的,想看看火怎样把水管里的冰融化开。哥哥埋怨我,没提前和他说一下。父亲拿我没办法。”
奶奶的笑容大了,带着得逞的狡黠。她转过身,走到正房门口,停下来,向右边的厢房走去。把厢房挂着的锁拿下来,推门而入。屋子里很干净,是个套间。对着房门,是一张长长的桌案,上面只摆放着文房四宝,墙边是简易的书架,上面的书不多,零了八碎的东西很多。有人经常来收拾,因为物品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灰尘。
奶奶闭了闭眼,好像突然累极了,轻声问陈义:“和我说说你的祖母?”
陈义看了看屋子里连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建议去对面的厢房。奶奶点头,又对王云鹏说:“你和雪初打开正房,进去简单收拾一下,我们要在这里吃和住的。”
“姑姑,我找几个人来帮忙吧。你们旅途劳顿,都需要好好休息。”陈义建议。
“好。”奶奶一点儿都没客气。
东厢房的结构和刚才的一样,但是明显有人居住。
他们坐下来,陈义对王云鹏说:“我岁数不及你大,称呼你一声大哥。”
王云鹏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老弟。”
和娘有关的事情,他不想再错过。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他突然发现娘不止是不普通,甚至有点儿传奇色彩。同时,他又非常自豪娘的豁达。如果娘一直不说,数典忘祖的就是他。
奶奶问:“老房子的翻盖是你祖母的意思吧?”
陈义点点头,“八八年是彻底推倒了重建的。那年我十岁。第一次出家门,和祖母来的清溪镇。祖母和我讲了与你们一家人,一起生活的往事。正值最困难的三年时期,但是王爷爷义无反顾地收留了她们母子,她们才能够活下来。那年父亲也是十岁。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接下来的十五年是她感觉最充实的、最幸福的。
家里有个小姑娘,她唱山歌、背诗;她捉虫子、下河抓鱼;她站在灶前做饭、洗碗;她去地里除草、收割。很多的活儿,都做得像模像样。而她和父亲连个柴火都不会烧。开始,她瞧不起祖母。后来慢慢熟悉了,她就直接问祖母为什么不学这些,她可以教。祖母被问住了。她和我说,人生第一课是这个小姑娘给上的。
为什么不自食其力呢?祖母自恃的家族、身份、地位,让她从来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即使这些慢慢没有了,她自恃的才华、学识、经历还在。最后呢?这些换不来一碗饭、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祖母想不能让父亲走她的路。于是,她和王爷爷商量,让王家伯伯带着父亲一起上山下田。父亲的孩子天性得到了释放,性格开朗起来。王爷爷也是识文断字的,生计之余,父亲的学习能力也得到飞快的提升。祖母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无以为报。
她喜欢小姑娘,总想着做点什么。她发现小姑娘几天都不唱歌了,有心事吗?就主动问怎么了。小姑娘说自己的名字不好听,好多人都是重名的。她想换个名字,又不敢和父母说。祖母就说她有办法,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里面盛满的喜悦让祖母一辈子都忘不了。
祖母和王爷爷说了,给小姑娘重新取的名字是静好。她希望这个孩子的未来美好。”
(九)
奶奶的眼睛依旧亮亮的,“因为名字,我在镇子上出了大风头。我美得睡觉都笑。然后,再不爬树下河了。总想着,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人也应该和别人不一样。父母和哥哥都说早知道就早换一个,能省多少心。我就说你们起不出来。后来,Lisa姑姑,哦,就是你祖母,教我怎么样做一个淑女。啊呀,我闹出来好多的笑话。家里就这样热热闹闹的。”
屋里的氛围极好。
陈义好奇地问:“我的祖母,丽莎,还是英文Lisa?这件事情,父亲和我们都不知道。”
奶奶的表情带着自豪,“后者,她说是在英国留学时候的名字。就是因为我没见过英文,她写得好看、说得好听,我才叫她姑姑的。
她和我讲参加金发碧眼的同学开的party,那个鸡尾酒太难喝了;她第一次坐船,晕得躺了两天,后来也可以在甲板上跳舞。我喜欢听,傻傻地说,自己做一只船,然后去镇子的河上坐。姑姑笑得都顾不上端庄了。
她给我讲娜塔莎、简爱、斯嘉丽,我哭得眼睛都肿成一条缝。我并不是很明白感情的魅力,只觉得她们的命苦。姑姑也会跟着流泪。
姑姑还教我画画。这个我学得最好。姑姑说我画出来的东西赶得上艺术家了。父亲看我的尾巴翘到天边,难得的训诫,让我谦虚。
等看到我给姑姑的画像,他又哭又笑,说对不起我。哎!整个镇子的女孩子,我是独一份,被父亲宠着,都超过了哥哥。我多幸运呢。
差不多有两年,我都没怎么出去和伙伴们玩。除了睡觉,一直跟在姑姑的后面,问这问那。
有人开始传闲话,我和姑姑学洋人的东西,早晚要出事。那时候我十五六岁,因为有陈伯坤在,就是你父亲,介绍人极少登门。在镇子人眼中,我一个姑娘家学得多,心思就活,就不能一心一意过日子。
母亲气得哭,哥哥和陈伯坤在外面与其他孩子打架,父亲的土烟抽得勤了。我记得当时说全镇子没有一个我看上眼的,他们想娶,我还不嫁呢!姑姑笑着说我没有让她失望。
我不能看着家人们为我受委屈。偷偷跟着一个毛孩子,两天后找到了传话的人,是一个和家里不对付的本家堂嫂。我揪着她,找到镇长伯伯,终于出了恶气。结果,我又得了个“泼辣”的美名。
有人来镇子上找姑姑了,穿得气派。不知道和姑姑说了什么,姑姑很高兴。她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她让哥哥和陈伯坤一起学习,不只是父亲的那些之乎者也和人物历史。没多久,上次的那个人又来了。他带来很多东西,吃的用的,还有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哥哥看不懂书,学不进去;陈伯坤自学得非常顺利。哥哥有了挫败感,我想起来他快二十岁了,不能让哥哥像父亲一样。身体为了生活,劳累不止;偏偏骨子里有文人傲气,它与现实,煎熬不休。怎么办呢?
间隔一段时间就送生活物资的人是陈家的管家,他来来回回了一年多。姑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从容。我觉得哥哥的事情只能和姑姑商量,让哥哥走出家门,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或许会不一样。
姑姑和父母说了一个下午。最后在我们的依依不舍中,哥哥去了TS,在一家供销社工作,职务和现在的库管差不多。哥哥踏实肯吃苦,人也本分,不到两年,带回了一个姑娘,是供销社主管的女儿。家里的情况略有好转,但是娶亲,得到姑姑的倾力帮助。
喜事办得热闹隆重,女方的家里非常满意。嫂嫂的人很好,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零零散散的,不过对我的父母是孝顺的。对我这个小姑子,也很客气。反正他们的家在TS,她对哥哥好就行了。
(十)
哥哥最后一次回家是春节,那会儿嫂嫂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我们都指责他胡闹。
哥哥拉着我来到河边。说陈伯坤和他通信,有要恢复高考的小道消息了。这就意味着姑姑母子会离开。哥哥问我到时候怎么办。我懵了。知道会分离,但是没想过会这样快。
哥哥说他自己没大本事,娘家不能给我底气。我很少哭,可是被哥哥的心意感动坏了,哭得稀里哗啦的。他误会了,说要找陈伯坤说道说道。
我拉住他,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何况我还没理清自己的头绪。哥哥生气了。我竟没和以前那样花心思让他消气。
探亲假结束的时候,他拿着一个包着的手绢给我,说是他和嫂嫂攒的钱,不多,是他们的心意。我怎么花都行。我偷偷地放回他们的行李里。
在嫂嫂生完云鹏,报喜的信里,他一通指责。我回信说既然让我随便花,就给侄子买东西吧。信,不知他们看没看到。谁会想到,这是永诀。”
这段长长的回忆,饱含着喜、怒、哀、乐,种种感受如同镇子里的河水,有急有缓,让奶奶的人生起起落落。
陈义轻声问:“您怎么没来找祖母呢?祖母说她写过信……”
奶奶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在这个院子里,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怎么会没有感情?陈伯坤的性格温和,聪明好学,家世的缘故吧,不知不觉中带着清高。他注定不是一般人,那么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和镇子上的男人,包括我的父亲和哥哥,都不同。
他尊重女性,对姑姑、我母亲、我,从来不颐指气使。相反,会抢着做自己能做的。对父亲,更是像师长一样尊重。
姑姑对他非常严厉,有时候还会迁怒,可他从来没顶撞过姑姑。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坐在河边,看着河水发呆。第一次的时候,我担心他想不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和我说他的责任重,没有别的选择。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唱了段山歌。他笑了。
我们慢慢地有了一种默契。家里人肯定都看出来了。不然,哥哥不会和我说那样的话。如果没有高考,他们母子不离开,或许我会争取一下。
姑姑曾经和我说过,她自己的婚姻是门当户对,可是也差点儿没命。高门大户看着亮丽光鲜,里面无法言说。她憧憬的爱情和生活,就是水中月。我是一只山百灵,关在笼子里,注定是痛苦的。
我想起来姑姑拿出绸缎,让母亲给我做的那条裙子。穿上身的时候,我连路都不会走了。半天,才走到门口的杨树下。惹得哥哥和陈伯坤笑了好几天。姑姑说好看,我再不肯穿了。我觉得我不适合。
我不会让自己变得极低,甚至低到地里,去祈求得到什么。我更不会为了感情,去飞蛾扑火。
她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姑姑给了我一个妆奁,里面是这只玉镯子。”奶奶露出手腕。
“太贵重了!我拒绝。姑姑说这是她娘家的陪送嫁妆,是她自己的东西。她舍不得我们亦亲亦师的日子。但是她是一位母亲,为母则刚。我祝福她,也相信她,只要她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抱着妆奁回自己屋子的路上,遇见了等着我的陈伯坤。他说他会写信给我,问我会不会给他回信、会不会去NK大学看他,我点了头;他还说让我的山歌只能唱给他听,我回答不了。
家里发生巨变的次年,他考中的信到了。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书信往来。他一个依靠家里尚不能自立的人,知道这些,能怎么办?
可是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我们心有灵犀,他要是出现,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下。
我想过父母亲的相处。他们之间不是爱情。母亲从来不会拒绝父亲,即便是真委屈,也仅仅用哭来发泄。父亲的痛苦是他说的话,母亲听不懂,不能和他说到一起去。他们是亲情,有我和哥哥维系着的亲情。
姑姑呢,更不用说,听了姑姑的描述,就是利用关系而已。
所以,我不会去陈家,不会去见姑姑,不想被同情,不想被怜悯,不想去勉强谁。
或许,你会说我凉薄。确实,我做自己能做的,守着自己的心。
我也冲动过,他毕竟是我唯一喜欢过的男人。在云鹏十二岁的那年,我们母子去了NK大学。在大学的公告栏,教授表彰的照片里,我一下子看见了他。笑容温和、意气轩昂,和在这个院子里判若两人。这样的现实差距,像一个巴掌,把我打醒了。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此,就放下吧!”
冬天的白天短,傍晚的阳光柔和,带着红色的边儿,顺着窗户进来,照亮了奶奶的半边脸。奶奶的表情安宁,眼里的神采更盛。
陈义大受震动,老太太让他动容。他觉得眼里、心里都酸涩非常。这个镯子,是一对。另一只在祖母那里,临终时,给了自己的妻子。母亲为此和父亲大闹了一场。直到现在提起来,家里的气氛都受影响。
他有一种冲动,妻子的那只也应该给眼前的这个让人敬佩的老太太。她才有资格佩戴。
他也释然了。祖母嘱托他照顾这座院子,幸好,他做到了。
第二天清早,奶奶带着王琦他们一家三口去山上扫墓祭拜。奶奶摸着墓碑,哭着哭着,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