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那风，刮得正紧；那雪，下得甚急。
峰峦叠嶂的凤栖山，被雪严严实实覆盖着。山脚下的五云溪，早已冰封断流。临溪有一酒家，十数间草屋，围成一座四合院。草屋顶上，被积雪压得咯吱吱着响；门口竖一旗杆，上面挂着“杨记老烧”的幌子，幌子随风哗啦啦飘着。酒家前有条官道，通往道家胜地青城山。官道上，铺着厚厚积雪，远远近近，一片迷茫，没有人迹，没有鸟飞。
酒家老板，姓杨，名兴发，蜀州人氏。杨兴发在此经营酒家，已二、三十年了。他的宅院，在三里开外的街子小镇上，家人居住在那里。他的爱女灵儿，聪明伶俐，乖巧机灵，在酒家帮忙打理。还有几个干练小二，他们打理前堂、后厨及其它杂活。紧挨后厨，有间宽大的草棚，垒有土灶，土灶上安有大铁锅，铁锅上撂竹篾大甑。这是酿制老烧用的。
酒家也称驿站。南来北往的官家、客人、商贾，可以在此小憇过夜，吃酒吃肉，呤诗作赋，缓释疲惫，养精蓄锐。来日早起，休管熟人生人，彼此拱手作别，然后各奔东西。
大雪封山，人踪绝迹。酒家生意清淡下来。但是，周围近邻与老客，还是顶雪前去沽酒吃酒，说话谈笑，呤诗作赋。酒家热闹气氛一然如故。
这日，中午时分。酒家前堂大厅，有十来个近邻老客吃酒谈笑。
灵儿抽得空儿，从酒家闪身出来，站在雪地头，手搭晾棚，朝官道远处打望。迷茫大雪中，官道尽头有两匹马缓缓地朝这边走来。灵儿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爹爹啊！来客人了。杨兴发在里屋道，灵儿！外面天气甚冷，小心冻坏身子了，赶快进屋向火。灵儿应声道，爹爹！知道了。说罢，灵儿闪身进屋去了。
两匹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慢慢地来到酒家门口。
稍时，从马背上翻下两个人，一个长者，一个壮汉。长者大约六旬，头戴斗笠，挽髻留须，脚蹬皂白靴子，身着灰色官袍，腰系龙泉宝剑，外披红色大氅。壮汉，面目刚勇，紧身皂衣，腰挂柳叶短刀，脚蹬红皂长靴，头戴缨花大沿官帽，外披玄色敞衣。壮汉看见酒家，喜形于色道，大人！此处有酒家，喝几碗，暖和咋个？长者捻着胡须道，天甚冷，贤弟之言，正合我意，吃几碗，无妨无妨。说罢，取下斗笠，脱下大氅。壮汉上前接在手中。唉呀！长者仰望迷茫的天空，突然喟叹一声。壮汉激灵一下道，大人……长者收回眼光，略停片刻，随接打个哈哈道，无事，请便请便。壮汉从马背上取下行囊，搭在肩上，抢步在前引路，待要进屋……
突然，杨兴发挑开门帘，大步而出，拱手道，二位客官，大雪甚急，快进屋向火暖身。然后，吩咐小二把马牵至后院马厩喂食。
二人在酒家门口，跺跺脚，抖抖身，掸掸身上积雪，大步进屋。
杨兴发将二人安排在临溪窗边八仙桌入座。灵儿咯咯笑着，端来一只烧得正旺的木炭火盆，撂在桌下。顿时，一股热浪，扑面燎人。杨兴发笑道，二位客官！择日不如撞日，我家酿制的老烧刚刚出坛，客官品尝一下咋个？定叫你飘飘欲仙，欲罢不能。言罢，吩咐小二上酒肉。小二麻利端上一只炭火正旺铜皮火锅，一大盘酱卤牛肉，一碟五香蚕豆，一小坛“杨记老烧”，两副碗箸。铜皮火锅里汤汁红亮，咕噜咕噜！上下翻滚，香气扑鼻。氤氲之气，袅袅飘出窗外。
杨兴发笑笑问道，二位客官！你们……可是外乡人？
壮汉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拱手道，老丈！有所不知，我们在州府衙门行走，这位是新任蜀州衙门通判，陆游陆大人。
长者，正是闻名遐迩大诗人陆游。陆游老家绍兴，幼学时聪慧过人，遍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及冠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朝廷科考，名列三甲，独占鳌头。陆游在朝廷为官期间，北方金人攻城掠地，侵占中原大地。陆游上表孝宗皇帝，提出定都、备战及革新的政治建议。孝宗皇帝恩准，派张浚为元帅统兵数万，并由陆游起草诏书，号令中原民众协同作战，配合朝廷收复失地。可惜，张浚能力不济，指挥无方，加之手下将领相互猜忌，宋军没打多远，就全军溃败了。孝宗皇帝一时失去收复中原的信心，朝中主和派势力抬头。张浚被罢免。陆游先被贬出京师，接着被罢免，回到绍兴老家。后来，孝宗皇帝启用陆游，派他到成都府安抚司当参议官。再后，调任蜀州通判。陆游任通判期间，很是无聊、郁闷，遥望中原大地，百姓居无定所，残垣断壁，食不果腹，哀鸿遍野。陆游惨遭主和派排挤，空有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他悲哀致极，无处发泄，整日借酒浇愁。闲来，遍游蜀州大地，寄情山水之间。这日，陆游趁漫天大雪，前去道家胜地青城山，寻道访友，以解烦闷。
杨兴发听壮汉一说，吃惊不小。片刻，他拱手下跪，朝陆游施礼道，陆大人！小老儿有眼无珠，大胆放肆，请大人海涵咋个！
陆游微微一笑，起身扶起杨兴发道，老丈！不别多礼，我乃一介小吏，飘落异乡，不足挂齿，圣人曰，不知者，不为过也。言罢，他手指壮汉又道，老丈！这位是州衙巡检，吴俅，吴大人是也。
啊哟！杨兴发惊呼一声，拿过酒坛，撕掉坛口封皮，给陆游倒了一碗老烧，又给巡检吴大人倒一碗老烧。他笑道，二位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陆大人威震四海，名扬天下，小老儿如雷贯耳，在此得见，三生有幸。
陆游听得杨兴发之言，身心大悦，他道，老丈！不别多礼，本官初到宝地，闲来无事，由吴大人作陪，四处游走。随接，他邀杨兴发入座相陪。
杨兴发颇感受宠若惊，自倒一碗老烧，端将起来，向陆游施大礼道，陆大人！吴大人！恕小老儿山野匹夫，不识礼数，小老儿敬你们一碗！先干为敬。说罢，他端起酒碗，一扬脖儿，咕咚！把酒倒进肚里。
陆游哈哈大笑道，老丈！爽快，爽快！言罢，也端起酒碗，咕咚！喝一大口。稍时，陆游眯着眼睛，咂咂嘴巴，然后捻着胡须道，啊哟！老烧醇厚甘甜，缠绵悠长，回味无穷啊。世间难觅、仙境难寻，堪比天宫琼浆玉液。老丈！如何酿制？快快讲来。言毕，陆游端起半碗老烧，哧溜一声！全倒进肚里。
杨兴发给陆游倒上一碗，眼观旁边吴大人，端起碗送至嘴边，又放下，面呈难色，他道，吴大人！如何这般？陆游打圆场道，老丈！吴大人虽是官差，但不善饮酒，随他吧。吴俅笑笑道，不忙不忙，有如此美味老烧，下官舍命吃他三五碗，无妨无妨。陆游在竹椅上欠欠身，面目微笑，轻捻胡须，眼望扬兴发，待他说话。
提到酒，杨兴发换个模样儿，满面喜色、神采飞扬，他拱手道，回大人话，老烧酿制，小老儿实无秘诀，只是把糯米、大米、小麦、玉米等粮，按比混合下锅，煮至半熟，捞起沥干，上甑蒸熟，装入大坛，加上自采酒曲，搅匀封坛，一月后，发酵成酒，停坛两月，即可食用了。
陆游端起老烧，用鼻嗅几下，又轻呷一口，然后，在口中上下翻卷，凝神多时。突然，他哈哈大笑道，老丈，有如此老烧，该有个好的店招呀！杨兴发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好，小老儿山野之人，店招随姓而起，还望大人赐名。陆游捻着胡须，沉呤片刻，他道，老丈！我看用“天宫”二字作店招，天宫老烧，啊……哈哈哈，妙哉妙哉！美哉美哉！杨兴发疑惑道，陆大人！这……陆游止住笑声，正色道，你这个老儿，好不明理，老烧堪比天上琼浆玉液，用天宫二字，岂不妙哉？岂不美哉？杨兴发愣了片刻，随接恍然大悟，赶忙下跪道，谢陆大人赐名！天宫，天宫，天宫……天宫老烧，妙妙妙！
在酒家吃酒的老客，见杨兴发与长者壮汉谈兴甚浓，又闻得长者是蜀州通判大人陆游，壮汉是巡检吴大人，便纷纷离座，前去敬酒。
陆游见状，豪放之气，油然而生，他拿过坛子，自倒一碗老烧，逐一回敬。他颇有几分感慨道：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蜀州百姓如此聪慧、善良，乃国家之幸事，可惜……
酒吃得很高兴。眼看天色，已近黄昏。
杨兴发有意留陆游住下，继续吃酒。陆游兴趣高涨，也有此意留宿。他朝吴俅道，吴大人，意下如何？吴俅拱手道，陆大人，下官也正有此意。
陆游起身离座，移步窗边，推开窗棂，雪花随风卷入，迎面扑将而来，他屹立不动。突然，陆游眼晴大亮，神采飞扬。
原来，窗口对面悬崖峭壁上，有几株梅花，在皑皑皑白雪中含苞怒放。冰封世界有红梅点缀，展显一片生机。
梅花不惧严寒、不惧冰霜、傲世群芳，令陆游浮想联翩。他想到老家妻小及唐婉表妹，中原百姓饱受金人欺辱，孝宗皇帝软弱无能，朝中官员阿谀逢迎，尔虞我诈，国破家毁，他现在的窘境……想着想着，陆游老泪纵横，仰天长啸。他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啊！然后，陆游大声道，笔墨伺候！
旁边吴俅应声，麻利打开行囊，取出笔墨纸砚，撂在桌上，铺开宣纸。
灵儿见状，飞似过来，抢墨砚在手，对陆游咯咯笑道，大人献墨宝，该由小女子研墨，伺候大人才是。吴俅有几分尴尬，对陆游道，大人……陆游笑道，贤弟！不妨不妨，有灵儿研墨，老夫更有诗情，美哉！妙哉！壮哉！言罢，陆游捉笔在手，饱蘸浓墨，凝视峭壁上火一般怒放的梅花。稍时，他挥笔疾书，一边书，一边念：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那笔法，犹如天马行空，犹如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力透纸背，惊世骇俗。
酒客们在旁观得陆游作派，惊讶万分，目瞪口呆。
陆游直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抖抖手腕，稍作小憩。瞬间，他又运足一口气，再次提笔蘸墨。吴俅见状，又在桌上铺展一张宣纸。陆游挥笔书写“天宫老烧”四个大字。然后，陆游把笔掷于桌上，捻着胡须，哈哈长笑道，老丈！此字赠你作店招，如何？词也送你，本官分文不取。
杨兴发高兴得手舞足蹈，赶忙倒一碗酒，端起，躬身敬陆游， 谢陆大人！赐名大恩，小老儿终身难忘，这碗酒敬大人，干！
陆游接过酒碗，脖儿一扬，咕咚！把一碗酒倒进肚里。陆游有些微醉，步履踉跄。呛啷一声！他拔出佩剑，自呤自唱，舞将起来，把满腹的家国情愫顷泻出来。吴俅见状，也不甘寂寞，拔刀出鞘，抢步上前，与陆游双双对舞。
草屋外，大风依旧正紧，大雪依旧甚急。草庐里，舞剑声、谈笑声、饮酒声、吟诗声，一并冲出屋顶，在漫天大雪的旷野中，传去很远、很远……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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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体裁：现代诗、散文诗、散文、诗歌评论、古诗词赋、报告文学、闪小说、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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