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晒 伏
文/王玉权
那年入伏后,阴雨不断,加上前期时梅天,一直潮漉漉的。多日又闷又热的桑拿天,捂得人心也和衣物一样长霉毛了。太阳躲躲闪闪,出来探下头,就被阴云掩没了。人们不住抱怨,死人天,就不开眼呐,太不架势了!(方言,指不给力)
临大伏,天才翘起来。太阳一出来就喷火。人们又抱怨,热死人了!不消两天,到处天干地燥。晒得门囗的石磙子滚烫滚烫,似乎要冒烟。干崩崩的天,正是一年一度曝伏的好日子。

王氏家族的老祖宗秦氏老太太,叫来了二房的孙子粉脐和六房的孙子罱子,命他们抬开搁在东房南侧的寿材盖。这寿材不知是何材质,实沉实沉的且严丝合缝,没点力气是抬不开的。两个年轻人,好膂力,合力一声,嗨!开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粉脐子大嚷,瘟天哪,热死人啦!秦老太太连忙喝止,不许瞎嚷,小心响雷打头,菩萨会罪怪你的!古人有言,六月不热,五谷不结。一天一暴(雷暴雨),田埂上都是稻。太阳是送福来的,不要折福。回去叫你们女人来,帮我曝伏。记住,晚茶前来把盖子合上,不要玩忘了。
秦氏老太太是个福寿双全的人。自王老太爷五十多岁去世后,她成了王氏宗族的掌门人。一个孤寡农妇,硬是撑起了偌大门面,创下了偌大家业,颇有传奇色彩。七个儿子七房媳妇,两个姑奶奶。六十大寿时,儿子女婿,孙子女外孙子女,加上亲友,济济一堂。老寿星百感交集,这些年太不容易了!尝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艰难困苦。她对老大金瑚说,长兄若父,我晓得你宅心仁厚,为这一大家子操碎了心。还得麻烦你当这个差,等我闭眼后,你们再散伙吧。寿材,老衣,不要大官中出钱,我自掏腰包。
秦老太太八十七了。放在现今不稀奇,在前清,那是不得了的。一年上回漆,寿材上的荸荠红漆,漆膜子怕有寸把厚了吧?亮霍霍的光影照人。她笑着对两个孙媳妇说,我这老妖怪成精啦,重孙媳妇都进门了,死不继,年年麻烦你们来帮我曝伏。我估摸着,快要去见你们老太爷了。两个孙媳妇忙说,太太不要瞎说,您老人家会长命百岁的!好了,好了,我这把年纪还忌讳死?哈哈,立时死了,两眼也会闭得紧铮铮的,这一世值了。
寿衣,三面新。苏杭绸缎面子,织着美观的福寿花纹,在骄阳下闪着光怪陆离的红光。寿被、寿带、寿袋、寿枕、寿鞋、寿靠、寿垫等等,还有许多小物件。林林总总,摆满了两张芦帘子。其中支鞋的一对三角形架子,老太太嫌小了点。对两个孙媳妇说,我又不是城上女人的小脚子,这东西支不稳我这双大脚。这些是你们婆婆的针线,你们给我改大些,就用当年剩下的碎料子拼。
过午一会,老太太午休醒了。见到一双改好的呈长方形的支鞋架子,造型好看,针线细密,拿在手上夸赞不已。说,乖乖,手巧!比你们婆婆强,比我年轻时更強。我那时只会粗针大马线的。两个孙媳妇被夸得脸红红的,心中好得意。说,我们哪能跟老祖宗比,您老人家才是天底下最强的!老太太一把揽住两个孙媳妇,说,乖乖,嘴甜呢,天底下最强的女人是老佛爷,坐在金銮殿上呐!
照了两三个时辰,待她们重新摺叠好,安放好,老太太从座下的钱鼓子里,(一种盛放铜钱银锭的小柜子)抓出铜板,赏她们一人一把。说,打点桂花油,买朵绒花去吧。等刻工夫,待散了热气后,叫你们男人来上盖子。
当家人虽说公道,但也免不了偏心。众多孙辈中,老太太偏爱粉脐罱子。他们力气大,心又细,嘴又甜。就是有项不好,好赌。事毕,也从钱鼓子里抓出一大把铜板赏他们。粉脐子道,好奶奶,老祖宗,赏块白的哉!老太太慈爱地笑骂道,讨债鬼!只准小赌赌噢,不许嫖马马!两个大伢子骗了块银子后,伸了下舌头,心中窃喜,一溜烟走了。
另种形式的晒伏是烫肉。人体发霉了,拿出来晒晒。
庄稼人苦,一年到头,栉风沐雨,经霜挨冻。我们那里是里下河水乡,水田多。冰水蚀骨,也得下水劳作。手脚皴裂、蜷曲、环爪子、蚯蚓腿、烂脚板是常见病。一且发阴天,疼得妈妈娘的喊,疼得满地打滾。更要命的是腰背佝偻,老寒脚抽筋,遭罪哩。
石头、茅缸边(过去露天的多)被毒太阳晒得滾烫,趁歇伏,烫烫会大大缓解疼痛。过去农村缺医少药,这石头缸边便成了不花钱的骨科医生。
人们把压场的光磙子竖着,一端插入地中,两边用打场的多棱槽的大磙子抵着。站着把腰背贴在光磙子上磨烫。坐着烫寒腿,跷着脚烫脚板,手心手背轮着烫指关节。烫得呲牙咧嘴,嘟尖着嘴呵呵地吸气,紧抿着唇咝咝地吐气。疼呢。
就大伏天中午前后两个时辰,坚持一个伏天,秋冬时节会大大缓解病情甚至痊愈。疗效确切,灵呢,崭呃!(方言,夸赞、好的意思)
用外在阳热祛除体外阴寒,它和针灸原理差不多,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这种景观已成历史,录以存鉴。
新中国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的。大集体时代,农村还不富裕。但不论贫富,一年一度的晒伏传统永远是人生的保留节目。讲卫生益健康,是淳风良俗。
每到大伏天,薅过头遍草,社员们会有几天歇伏的日子。当时农村中,家有庭院的不多,即使有,大门也是大敞四开的。人们多在门囗敞地方,摆开芦帘,扯起绳子,把箱笼中的新旧衣物,或摊开或晾着见见阳光,接受一场痛痛快快的日光洗礼。
一般人家不过是些旧棉被旧衣物。间或有大人出客小孩过年的新衣,上有板板匝匝的摺叠印痕,晾在衣绳上招摇。可以看出伢子多的人家,衣被上总残留着洗不净的黄黄的尿斑。不要小看这些破烂,农人可珍惜呢。
俗说农人一生三件宝,薄田丑妻破棉袄。衣被虽破,人赖以遮寒活命哩。农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哪个人是贱肉,谁不想穿好的,农农吧。(方言,意为得过且过)不见得一世穷,石头还有翻身的一天。看看,我们乡亲的心态多么达观!
新娘王英子的摊位上花花绿绿尽显富贵气。有漂亮的单、夹、棉衣,好几床崭新的绸缎被,雪白的千层底的男女布鞋,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那里有习俗,晒伏的日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喜欢扎堆,名曰蹓伏。乡邻间无须保密,也无密可保。家有黄金,外有戥秤,大家都是老社员,彼此彼此。
王英子是她们的头儿,这小媳妇脸盘儿长得俊,会唱一口字正腔圆的扬剧小调。过门才年把,公公婆婆护着,丈夫宠着,说不了笑不了的。她对本家小姑二梅说,跟嫂子学学乖,看见了吧,这几套行头,够我风光几年的。你不狠心跟婆家要,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做姑娘时,没法子,布丁摞布丁,显皮露肉的,大姑娘上轿,一生一世只一回。二梅妹子,听说你同庄西头那野小子私会,准备跟人家蹓?急甚奚啊?(奚,古汉语疑代词,仍活在今人口中)千万别学大兰那骚货,不听话,跟人私奔。如今还是穷得叮当响,何苦来!说得二梅脸红到耳朵根,对嫂子啐了一口,强辩道,英子姐,你瞎说,把人说得太不堪了!
英子压低声音说,男伢子比你还急呢,猫抓心穷犼似的。你架子越大,他越会低声下气求你。妹子,不要犯傻啊!
二梅怯怯地问,嫂子,他真生气了咋办?英子哈哈大笑,刮了一下二梅的鼻子,细傻瓜,撒娇呗!什么都会解决的。顶狠的是女儿的眼泪,一滴抵十万呐。戏文里怎么说哒,噢,什么情人眼里佳人泪,百里山河值几文?冲天一怒为红颜,不要江山要美人。他会千方百计哄你开心,有求必应。二梅听了,破颜一笑,拼命点头。
这些女人哪,个个是精,男人有几斤几两,被她们心中的那杆秤称透了。
庄东头的周兰子最潇洒。每年晒伏,简简单单几床棉被,几件棉衣。她常笑人家,好衣裳平日舍不得穿,过年套下子就压箱底。年年劳神费事,忙得汗沙沙的拿出耒曝伏。平时旧衣裳补了又补,象个叫化子,装穷,何苦来?我是随做随穿,一年到头没穿过带布丁的。确实不假,庄上人谁不夸她刷括俏正,什么时候都穿得格格棱正的。今儿深色海棠蓝,明儿浅色阴士林,有范儿。都做奶奶的人了,还象个范头丫头,喜婆婆附身了,见人都笑眯眯的。在那古板年代,她颇有当代人的风采。

陈谷子烂芝麻不说了,说说当下。
十年换了满朝人,好几个十年了,当年的二梅姑娘,如今已是七旬老媪,儿孙满堂。如今乡下人活得可滋润了,许多人家衣食住行哪样也不比城里人差。
二梅奶奶可是个老风流。七十多了还和五六十岁的大妈们一道跳广场舞,成了村里老年活动队的召集人。去年曝伏,她和村里的一班老姊妹,象年轻人一样,一家一家的参观蹓伏。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村里成了留守老人的天下。曝伏一贯是老娘们的事。老男人没眼看,只会捧个茶乳子或拎个玻璃杯去搓麻掼蛋,磨嘴皮子侃大天。
二梅家三间两廂楼房。打蜡地板,洁瓷墙壁,艺术吊灯,时新电器,合金窗,防盗门,磨砖地。防盗门一关,宽敞的大院落,自成一方天地。家家大同小异,和昔日比,岂止鸟枪换炮!
如今曝伏,简单多了。全是新崭崭的又轻又软的衣被。丝绸、羊绒、驼毛、皮革,西装时装,色彩斑斓,阳光一照,光怪陆离的闪光眩人眼目。
阿香说,她女儿从东莞打电话来说,老妈,那两床蚕丝被不要当老棉被死晒。蚕丝不经晒的,照下子透个气就行了。你那些老棉被,板结了,又硬又厚又重。不要当宝贝疙瘩,扔掉吧!就盖这又轻巧又暖和又保健的蚕丝被。你那筋骨病说不定能治好。我们已买了一床新的了。
阿香可舍不得扔。她说,真是的,发洋财啦?几干块一床呢,怎舍得哒,钱多了,瞎花!
老姊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她们有同感,认为这辈人太会享福了,我们盖了一世老棉被,好好的东西扔掉?一个个头摇得泼浪鼓似的,不住念佛,阿弥陀佛,折福,折福。
虎狗子的妈说,我那孙女会苦钱,也会花钱。成天打扮得象个花蝴蝶。橱里的时装一套又一套的塞满了。买买买,快递员把门槛都踏破了。这会子人在外,穿不到这些衣裳,不晒又不放心,累了我老半天,才清理到院里晒。这范头丫头!唉,一代管一代,由她娘老子管吧,我不犯必操这心。
老姊妹们都感慨,现在的人把东西不当事,有的衣裳才穿了水把水就不穿了。更可笑的是好好的裤子硬要戳个破洞,磨起毛边,他们以为好看,丑死了。许多女伢子,穿个半吊子衣裳,露出肚脐眼子。更癔怪的是穿个比三角裤还小的东西,大半边屁股都挤出来了,就差点光了屁股。巴掌大块布护住奶子,怎不怕难为情的唦!还巴巴拍个照给她娘老子。这东西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比一一鸡一一梨,一班老姊妹拍着巴掌,眼泪都笑出来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班老娘们家长里短,絮絮叨叨,拉拉杂杂没个完。都感叹,如今这晒伏,是赛福哎!
她们光顾着说笑,二梅提醒大家,太阳将偏西了,收了话篓子吧。老娘们这才一个个忙不迭的走了。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