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破皇帝新装的男孩儿
韩文平
当我又一次为我的朋友拿起笔来的时侯,同时也又一次证实了我对他的判断!张兴源,这是个纯粹为了他的追求而活着的人!
除此之外,我为他的质朴而叹息,我为他的深刻而折服!与他单薄的身板儿大不成比例的是,我为他忌恶如仇的勇毅而赞叹,我为他仍然像一个大孩子一样纯真和善良所感动。
看完了他的诗歌集,现在正在看他的散文集,多次在阅读中被迫中断,情绪澎湃而不能自抑,躺一阵子平静一会再读,当读完《走过严冬》这一辑之后,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于是提笔发声,为我的朋友做我该做的事。
公元1835年,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集在欧洲出版发行,其中有一篇“皇帝的新装”,是经典中的经典!把讽刺文学的艺术发挥到极致,洋洋洒洒的喜剧意味轻松幽默,妙趣横生。
皇帝喜欢新鲜亮丽的新衣服,成瘾成癖不可自拔,于是就引来两个顶级骗子,辛辛苦苦忙活了几个月,给皇帝的新衣服做好了,宣称空前绝后,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漂亮的衣服了。———但!愚蠢的人!是不会看见这漂亮的衣服的。
于是,皇帝身边的人,对皇帝的新衣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们假装抚摸着观看着,最后一致地交口称赞,并浮现出夸张地惊叹和羡慕。因为,他们谁也不愿意被认为是愚蠢的人。
而皇帝本人,即就是天下所有的人都愚蠢完了,皇帝也绝无可能是愚蠢的人!他当然也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衣服,并表示了高度的肯定和满意。
皇帝重奖了骗子裁缝,和他的内阁一致决定,要举办规模空前的时装表演秀,由皇帝亲自扮演模特儿,穿着自己的“新装”,全城大巡演。果然,全城哄动人山人海,皇帝一丝不挂,光屁股精身子,一任全身上下蹄蹄爪爪,滴哩珰啷无拘无束地迎风摇荡……
人们的热情,和人们的审美激情同步爆发,大家都在狂热地争执和议论着皇帝的新衣服。皇帝站在华贵的马车上,也不时地掀起他的“衣裾”,以示与民同乐。
时装秀的热度达到高潮,突然!一个男孩子大喊了一声,天那!他什么也没穿呀!
故事结束了,可以猜得到的后果,别说是一个孩子喊出了真相,即就是有一百一千个孩子同声大喊,也不会有一个人听见!天下之大,谁愿当一个愚蠢人呢?没有!
皇帝的新装,骗子是彻底的赢家,包括皇帝本人在内,所有的看客都是赢家,除了那个男孩子,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场庄严盛大的骗局。
《皇帝的新装》是文学经典,它并不仅仅属于丹麦属于欧洲,它属于世界,是地球村的共同精神财富。谁都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世界,时时处处无论什么地方,都在上演着无以数计的《皇帝的新装》,各种场面各种局面,各种算计,各种布局,各种八卦的内内外外,大家都是聪明人,不是看不破机关,看不出破绽,而是我们谁也不想当愚蠢的人。
转了一大圈儿话说回来了,我对我的朋友张兴源张先生,愈加有了一个清晰地定位,他就那个喊破皇帝新装的小男孩儿!此时此刻的他,正从他散文集中的《走过严冬》中踽踽走出,一脸深秋气色,没入一片萧瑟,拖出一条长长的背影。
我不久前刚读完他的诗集,对鲁迅,他给予了特别的钟情与关注,当然,鲁迅是他心里高耸的巨碑,他的诗,也一如鲁迅本人,冷峻凌冽,专注肃穆,他也在读着鲁迅的无奈与孤独。最让他倾心的,是鲁迅那种让人费解的深刻。
安徒生之后的将近100年,距离安徒生的故乡万里之遥的东方大国,一个笔名鲁迅的人,写了一篇和他的《皇帝的新装》同样伟大的作品,《阿Q正传》。两个同样伟大的作家,把他们辛辣讽刺的对象,瞄准了自己国家的同胞,同样热辣,同样尖锐,同样让当时的国人同胞笑得一塌糊涂,再然后,便被看客们当笑料雪藏,沉寂于无声。
于是,我从我朋友的著作里,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他对鲁迅深深地追怀和真诚地敬仰。
而鲁迅,是中国五千年来喊破皇帝新装铁幕的第一人!在此之前,即就是皇权当道的封建时代,对于老百姓,也是一直往他们头上戴高帽子,“民为大,社稷次之,君为轻”,是孟子的基本理念。但“民”的实际状况是什么,无需我多说一句。如果说180年前的安徒生,他讽刺他的同胞们,只是耍小聪明,不愿当一个愚蠢的人,而配合骗子们,完成了一个盛大庄严的欺骗闹剧,那么,100多年后的中国,情况却要严重得多,鲁迅笔下的阿Q,其精神领域的扭曲程度更要严重得多。
阿Q在一次次被打骂,被羞辱,被嘲笑之后,要不了一分钟时间,他就愉快地“胜利”了。赵太爷打了他,他反而会认为,赵太爷是对的,赵太爷根本就不会错!那一定是自已错了,赵太爷为什么不会错呢?因为“他的田地就有二百亩”!
在赵太爷、假洋鬼子等人面前,他是绝对的下贱坯子,是弱者,但在静修菴的小尼姑面前,在小D面前,他立刻又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强者,他把小尼姑的脸拧了一下说,“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引来一阵哄笑,他便在哄笑中又一次昂昂气壮地“胜利”了。
是鲁迅先生第一个给自己的同胞,画了一张如此精彩的精神画像!捅了一个天大的蚂蜂窝,引起了朝野上下,尤其是前朝遗老遗少们激烈的反弹与鼓噪!也给中国的思想界丢下了一个不敢触摸的话题炸弹。
时至今日,鲁迅早已被淡忘,被边缘化了,而我的朋友张兴源,却在魂牵梦绕地思考着鲁迅留下来的话题,在他的诗歌中,他多次叨念白天与黑夜的故事,叨念黑夜里摇曵明灭的灯盏,是因为有了灯,才有了黑夜吗?等等类似的,看似漫不经心自问自答,然后呢?又再三再四地,重重复复的提及鲁迅,眷顾鲁迅,他到底在思考什么?想要发现什么?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他把苏格兰诗人休·麦克迪尔米德《摇摆的石头》,作为他散文集中某一揖的题记,仿佛当年的鲁迅,这个孤独的诗人,此刻的心情冰凉而坚硬。世界发生的事,今天会掩埋昨天,明天又会掩埋今天!世界会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吗?是因为有了灯盏才有了黑夜吗?回忆冰凉了,会消失吗?漫天雪花被风追逐着,何处是着落?有如诗人的思绪。
“作家的正直、善良与宽容不单表现在他对一切真善美之不遗余力的赞颂,也同时应当表现为对一切假丑恶之不留情面地鞭笞。锄莠以利护禾,惩恶方可扬善。那种永不变调的颂歌会使我们昏昏欲睡,正如甜食过多也必将使我们脂肪堆积而功能紊乱一样。
深刻揭露人性之丑恶不只是为我们的不完全合理与不完全健康的社会肌体消肿减肥,也是把我们从昏睡中唤醒的振聋发聩的时代号角。这是我近日重读著名作家忽培元之中篇小说《小D的背面》所想到的”。
他的思考与当年的鲁迅如出一辙,“那种永不变调的颂歌会使我们昏昏欲睡”!
从古到今,出于当政者的需求,对于他们自家的民众,总是一顶又一顶给他们戴高帽子,把他们高高地捧起来,却又口惠而实不至。
鲁迅先生是深刻的思想家,他早已看穿了统治者的套路八卦,“捧”,也是杀的一种,谓之“捧杀”!捧得你昏昏欲睡忘乎所以,捧得你服服贴贴为我所用。捧得你忘乎所以,身在九层地獄还以为身在天堂。捧得你为奴为仆,还感觉自己为尊为长……
凡此等等,再加上我们自身种种本能性的欲望需求,基督徒谓之“原罪”,佛教徒叫作“业根”或者“业缘”。人的本能性欲念,本来没有什么善恶对错,一旦长时间被限制或压抑,就会变形扭曲,就会变态变质,就变成数不胜数的各种类型的中国的阿Q们。
因此,张兴源张先生在20世纪以后,仍然要追随鲁迅,喊出对于真善美的赞美和歌颂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但永远也不应忘记,对假恶丑毫不留情的鞭笞!在这里必须厘清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大家一定会以为真善美就是真善美,假恶丑就是假恶丑,它们之间是矛盾的,对立的,是相互之间不能兼容的。误解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结论正好相反。按我们的传统思维模式,一想到假恶丑,如果对应的是人,一定是坏人,敌人。如果对应的是事,那一定是坏人和敌人干的,好人绝对不会干假事,丑事,恶事,对吧?
我不想从逻辑关系上再掰扯这事了,费事费力还不一定扯得清。还是举实际的例子吧,就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其人吧,如果按我们的阶级划分法,他是典型的农民无产者,他最有资格是个革命者。可他不是,鲁迅先生沒让他去革命。
可他是坏人,是敌人吗?也不是!他只是个得了多种精神综合症的病人,鲁迅对他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说明白了吧?鲁迅对于阿Q症状的种种表现,给予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地批判,而并不针对阿Q这个人。
换言之,针对的就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民群众,由于种种极其复杂的客观原因,所养成和滋生出来的精神缺陷和精神障碍。
针对的就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民群众,在满足和释放自身精神需求和精神排泻过程之中,所产生的变形或变异。
阿Q现象,是鲁迅先生的天才发现和天才创造,虽是文学作品,却极具科学价值和社会学价值,任何时候,都具有极其经典的现实意义。
正因如此,张兴源张先生,显然是读懂了鲁迅的又一个清醒者,和那些开口不离鲁迅,闭口不离鲁迅的研究者相比,张先生非但读懂了鲁迅,而且成了鲁迅先生的精神皈依者,真心实意地揭鲁迅之旗,倡鲁迅之道,招鲁迅之魂。
比起那些把鲁迅当成工具,借鲁迅之名镀金谋利之辈,张先生与鲁迅一样,活得无奈而又孤独。
张先生在他追怀鲁迅先生的同时,屡屡把他敏锐的触角,伸向光明与黑暗的长久关注,两者一旦联系起来,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张先生那么多光明与黑暗的思考,实际上是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深度探索。一旦回顾历史,得出的结论竟然会让人瞠目结舌!
清醒地读懂了鲁迅的深刻和鲁迅的伟大的张兴源张先生,又经典地把阿Q现象与人类的文明进程相联系,此时此刻的我,似乎才开始读懂张兴源张先生的赤诚与深刻。在此之前,张先生关于人类文明进程的思考,屡屡见之于他的诗歌和散文。
人类在自已前进发展进程中,也逐渐积累和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这个过程极其艰辛,更极其坎坷!甚至可以这么说,简直是一边建设,一边又在毁灭!其行进过程血肉横飞惊心动魄!
我也是从张兴源张先生,很多篇章中,读出了他思考的方向,读出了他心里的无奈,读出了他隐隐的恐惧,读出了他深深的焦虑……
但仍然让我遗憾的是,我虽然在他的文章中,时不时地发现有关“某某”时期的种种“捎带”,而不见有专章针对性的涉猎,这个我懂,且不说“某某”话题至今仍然是个搬不动的话题,让人欣慰的是,在张兴源张先生的文章中,那些像蝌蚪一样游过去的寥寥数笔,我已经能清晰地窥见他朗然洞开的态度,以及他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果决。
在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之中,如果说,在某个特定时期的突然之间,整个文明体系瞬间崩塌,10亿中国人突然之间像着了魔怔,用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姿势舞蹈,突然之间是非不分、六亲不认,着见什么打倒什么,连草丛中飞出来的苍蝇蚊子,都要扑上去革掉它们的命!人无分男女老幼,地无分东西南北,整个中国像一挂钟表突然停摆,但机器却发出刺耳的尖叫!
以后整个中华民族的思想史、文化史、民运史、社会史等等,乃至整个文明体系,都绕不开这个搬不动的话题。
既然搬不动,那就有搬不动的理由,而我的朋友张先生,也并没有刻意地要绕开它,撞见了,想起了,遇到了等等,那也就欣然面对,不忌讳,不刻意,不热情,也不冷落。但是决不会停止思考!这个学者型诗人,作家,同时还是个不露声色的思想家。
朋友们,读读他吧,他会成为你的朋友。
本组评论文章,写于2020年春夏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