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才华·哲思

韩文平

        这是一组十三个章回的诗歌群落，静静地卧在《张兴源诗选》的一隅。这组诗歌群落全都没有标题，就像一天繁星，就像大千红尘里的众生，没有了标题也就像我们没了姓名，连个象征性的方位坐标也找不着了。

        这一组十三个章回的搭建和关联，松散，朗逸。每一首诗只有两句或者三句，貌似格言哲理类型的处理方式，但隐喻和暗示了饱满的抒情和情彩的挂角。只是，把横溢的才华和喷涌的激情，藏得无迹可寻罢了。

            北斗自有它耀眼的光芒 / 却无意垒高自己的站台

        这是十三组合中的一首，格言哲理的意味很浓。但它终究是诗，诗歌是形象思维的艺术，它需要用形象去呈现意境和阐发哲理，而不是靠雪花般美丽的堆砌。

        茫茫银河，无限苍穹。永远北望的北斗蹈高而耀目，向北而恒守，职责所系心念所向，它无视红尘世界的褒贬毁誉，它无惧孤独寂寞无奈无助，它就是茫茫宇宙的坐标指向，它更是一种人格境界的坐标指向。

        人格化的北斗，诗歌化的北斗，它当然不需要别人为自己搭建的各式各样的“站台”！也包括自己。

        于是，汨罗江畔行吟的屈子，特立独行御风化蝶的庄周，坐一辆老牛车，带一帮弟子周游列国的孔圣人，以及，百代以下负天下大任，为国为民舍生忘死的贤达圣哲，志士仁人们，他们难道不是人类历史上的北斗吗？他们又何须什么平台站台。

        我们看诗赏诗品诗，看的就是诗人在他的文字结构中，能给我们提供多宽多大的想象空间。张兴源张先生，能够把如此多的意象单元，压缩进一个逼仄狭小的结构之中，这得力于北斗这个“形象”，所蕴含的信息量。它给读诗品诗赏诗的人，提供了再创造的前置条件。

        什么是才华？这就是才华！才华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才华就是无中生有虚实互化，才华就是用最理想的形式，去表达最理想的内容！

        初夏死去的星星

        总要复活在仲秋的夜空

        季节将如期来临

        夜在灯影下摇曳

        是有了灯才有夜么

        诗人等待世界的成熟

        像园丁等待他的果园

        高烟囱熏黑了你

        但你毕竟是城里的鸽子

        同样是这一组中的几首，但各各都呈现出截然不同形态风貌。

        在如期来临的季节里，也如期复活了在初夏死去的星星。在确定与不确定的时空变幻中，有陨落就有升起，但该来的一定会来，从不会缺席。

        又是美丽的星空，又是无限遐想，一代又一代的观星人，都在试图从神秘的天际，从神秘的星图中，窥破人类社会的天机。一代又一代观星人也在观星中死去，但天地依然，四季依然，而唯一不变的是，人类对远方的期冀，哪怕，那颗在初夏陨落的星星是自己，但季节总会如期来临。

        夜在灯影下摇曳 / 是因为有了灯才有了夜吗？诗人这么设问。我突然发现，怎么这么多都是和天际夜空黑夜之类有关的遐想？

        其实，这是个有关人类文明及其演进发展的思考，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在文明史出现之前，都可以称作黑暗期。那么，文明史出现之后呢？眼前就是一片光明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灯和夜的故事，就有着漫长的曲折和坎坷，有着光明与黑暗也永无休止的辩证与思考。

        和上面这些比较艰涩沉重的话题相映衬的，高烟囱熏黑了城里的鸽子，就显得轻松，显得亲和，甚至有点幽默。既然话题轻松了，也不妨与张兴源老张开个玩笑，如果老张你就是你诗里的那只鸽子，烟囱会因你是城里的鸽子，就不去熏黑你吗？

        其实，这个话题后面的背景一点儿也不轻松。在老张和我的这个年龄段，我们都经历过，以高烟囱为傲为荣的时代，高烟囱曾经是一个时代的标志，高高的烟囱，滚滚的黑烟，曾经是那个时代文学作品中被歌颂被褒扬的象征物。

        曾几何时，高烟囱不被待见了，尤其是，它熏黑了我们的宠物鸽子。这一褒一贬一抑一扬之间，世上的世事早已物是人非，社会的进步早已改变了人们的观念。随着高烟囱缓慢地淡出我们的城市，一个新的时代也悄然来临了。但愿，我们的鸽子，能飞翔在更加洁净的蓝天之上。

        在张兴源张先生的诗里，他是个善于哲思也勤于哲思的人，寻常事物，一旦与哲学意味儿的思考沾上边儿，就会淡出红尘飘上云端，就会从纷繁的意象中化羽成蝶，变成他如上列举的诗里，夏夜的星星，城里的鸽子，摇曵的油灯，果园的园丁以及，我们大家还没看到的，许许多多陌生而又亲切的场景与物象。

        张兴源张先生，是个会用诗歌语言，表达情感的人，是个会用诗歌思维，讲述诗歌故事的人。

        我不得不说，他是个天才诗人。

        在上面的文字中我们读出了他的敏锐与深刻，读出了他的冷静与峻毅。对于一个诗人，我折服他的才华，敬重他的品位。但却无法让我亲近，无法让我感动，因为我只感觉到了艺术的力量，而设有触及情感的力量。而诗歌艺术最能使人震撼，使人产生强烈共鸣的，正是它的情感力量。

        那么，下面这首诗，出于同一诗人之手，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它已经变成另外一番景象了，宛如两个世界两个互不相识的路人，那就是这首《哭好友二娃》。

        这那里是诗呀！这是一纸在寒风中抽泣痛哭的祭文！一个一个没有温度的字节，就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凌乱而又纷繁，平静而又冰冷。更确切一点说，这是个在世的生人对一个离世的亡人，在坟头断断续续地叮咛，或则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倾诉。

        那个名叫二娃的亡人是诗人什么人呢？据诗中描述，是先师生而后朋友，但并不炙手可热，并不亲密无间，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但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能让诗人如此悲伤如此动情呢？顺理成章的解释，在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不寻常的阅历，一定有不少刻骨铭心的故事。而诗中只是一笔带过：

        “你我

        都体味过活着的艰辛”

        好一个“活着的艰辛”，千言万语人间沧桑，世路茫茫冷暖人情，都被一笔带过了。但在诗的开篇，诗人就像喃喃自语一样写道：

        “就是跟你

        一起躺进棺材

        我也绝不会把你

        当作亡人”

        就是说在诗人心里，朋友从来就没死，而是一直就伴在诗人心里，把伤心与悲痛，揉进出奇的平静，把深深的思念，揉进不动声色的慢流程，会让人回环往返，融入低频率的咀嚼回味。

        我们都知道，写诗是需要激情的，而激情，似乎只关顾年轻人，年轻人很容易产生激情。

        如果要我说，激情这东西，也是分型分类的，同样激情勃发，但表现形式却情彩各异。

        同样是激情，有温度的激情，它在麻将桌上同样可以产生，但这种只有温度没有浓度的激情，如果是一锅开水，它充其量只能煮熟一碗面条。

        而长江黄河的激情，并不在于波涛汹涌，并不在于瀑悬于尺，而在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状若处子静如平湖，载大舟行巨舶，灌田亩益天下。在于临百折而不悔，穿千崖而不惧。积一泻滔滔之势，行应天益世之道。

        平静舒缓不是没有力量，高峡平湖不是没有激情。只是把激情化成了积蓄化成了深度，化成了有包容的滋养。

        由此我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他写的《乡愁》，语调平静节奏舒缓，风不生水不起，把小小的乡愁写出了大格局，升腾成大境界。把牵肠挂肚的思念，打磨得那么质朴那么简约，把刻骨铭心的倦恋梳妆得像村姑一样，那么腼腆那么内敛。

        我们再回头看看张兴源张先生的这首诗，与余光中先生的乡愁篇，怎么竟然如此地似曾相识！就是跟你一同躺进棺材，我也绝不会把你当作亡人！这是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思念！或者他是与亡人一起死了，或者亡人根本没死，还与他活在一起。这种错位的关联，真诚而又质朴，动情而又可信。

        而对亡人的思念，并不是轻飘飘的客套和应酬，而是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被细密地缝进字节与字节拥挤的缝隙：

        “好友，我的好友

        慢慢走好

        开足车灯

        北方的山道坎坷

        风还很硬

        你可千万

        千万要当心”

        这种连针也插不进去的情感滴灌方式，具有水滴石穿的力量！它让人感动，让人震撼，远比那些冲冠一怒电闪雷鸣的激情浪漫要强百倍千倍！读诗至此，自然而然，泪水喷涌而出。北方的汉子，陕北窑洞里走出的汉子，仅仅用他的真诚，用他磊磊落落的真诚，坦坦荡荡的真诚，成就了他的诗格，也成就他的诗性人格。

        二娃，素不相识的朋友，倘若泉下有知，我当为你庆幸，你摊上这样一位朋友，值了！

        安息吧，他会一直伴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