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一)
王庆元
人到老年,生理和心理朝着两极延伸,身体一天天地老化,而情怀与心境却时时紧扣着童年。我的童年记忆,就像在脑子里打上的烙印一样,终生难以磨灭。少小时常是心怀梦想遐想未来,晚岁到来,则多回头谛视自己的七色人生,咀嚼曾经的酸甜苦辣,更多的是回忆着自己的童年。
1949年12月,我出生在宿迁县陆集乡陆集村(现改为宿迁市陆集镇)。童年,给我最多最深的记忆就是穷困饥饿,这是我童年的底色。我亲身经历过“大跃进”以后六十年代的饥荒岁月。整个童年时期围绕着难以填饱肚子的苦涩记忆,深深地印存在我的心里。
从我出生到我当兵人伍前,饥饿和穷困的阴霾始终缠绕着我,我无法用什么语言来概括它。记得那是我刚刚五岁的时候,那年年初生了痄腮(腮腺炎),脸的左侧肿得鼓鼓的。母亲用借来的墨子在碗里磨了些浓浓的墨水,涂在我脸上,说是这样可以消肿止痛。痄腮刚好不久又发起烧来,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家中无钱买药医治,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加上饥饿,渐渐感到身体发软无力。此时,我心里感到恐慌而又无奈,更多的是感到害怕。这是因为不久前我亲眼看到季大娘家的儿子肚子疼(盲肠炎),因无钱医治,活活地在地上疼得打滚,直至死去。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家里大人在议论:“这孩子快不行了,要赶紧想想办法。”“听说喝那癞蛤蟆棵子(荔枝草)拧出来的汁能泻火,找些来试试吧……”就这样我连续三天大碗大碗地去喝那汁子。汁水苦似黄连,实在难以下咽,但自知家中无钱,要活下去,只有硬着头皮,不顾一切地吞饮。不知是这苦水生效,还是苍天有情,我摆脱了这场病魔。
记得我7岁时,母亲去世。母亲一走,家中生活更陷人了困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连山芋、胡萝卜想吃个够都很难。没有买过一件玩具,也没有走出过村子,没有穿过鞋,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吃上顿没下顿已是常事。当时我特别像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要给我一点光一点温暖,即便这点光对别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却足以温暖我。我13岁那年,正值春节,家中已断炊。父亲在外地尚未回来,大年三十的晚上,哥哥用家中仅有的油菜枝上的老叶和红薯叶煮了一锅,拌上点玉米面,每人吃上两碗,算是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了。第二天大年初一,到了中午,我们兄妹还粒米未下肚。我饿得头晕,背靠在墙上,腹中空空,少气无力,加上天气又冷,一边颤抖一边在无奈地等待。不知二哥从哪弄来一捧黄豆,妹妹把豆子丢在木炭灰的炉子里烧。我们就围着炉子旁,从炉中拣出烤熟的豆子,一粒一粒放在手中,先闻一闻香味,再放进嘴里慢慢嚼。忽然,听到屋外街面上有锣鼓声,这是公社(当时的人民公社)“旱船队”来演出了,可饥肠辘辘无助的我们,此时一双双眼睛只盯在炉中黄豆上,哪有心思去看“旱船”呢。卑微、贫困、无助,被孤独浸透,这就是我当年对生活的亲身感受。
我的小学一、二年级是在村里“社办小学”上的。每天上学要带上小板凳,放学时还要带回。课堂的教室是用土坯垒的墙,村里人把它叫作“干打垒”。课桌是在两摞砖上边搭上一块板做成的,教师是村里一名读过小学的人。虽然教室如此危陋破败,师资如此匮乏,但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们,没有萎靡颓丧,没有失去求知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而是如石缝中的小草一样坚忍顽强。大家都知道自己能有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学习都很用心刻苦。到了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同村的孩子们由“社办”转到乡里“中心小学”就读。但教室依然是“干打垒”的房子,课桌和板凳是学校请当地木匠打的,依然很简陋,只是任课教师有了改变,大都是当时地区师范学校毕业的。
十二岁那年,我到乡里上了初中,虽然学校离家较近,但学校要求住宿。这样早餐和中餐只有在学校里吃了。因在校吃不起食堂,下午放学还要赶回家吃晚饭,再回校。住的问题解决了,但吃饭问题仍在困扰着。那时学校的早饭也就是提供一碗稀饭,主食干粮需自带。一个月要缴9角的稀饭钱,可这9角家里也是拿不起的,因此上午大都是空着肚子。为了解决午饭问题,家中给买了一个带把的小砂锅,在砂锅里放上红薯干和水,放在学校大食堂的蒸笼里蒸。每天午饭时,把蒸熟了的红薯干和砂锅里的蒸馏水一同下肚。晚上放学回家,锅里也只是煮些红薯或胡萝卜,有时连红薯、胡萝卜也没有,只有用大锅清水煮菜叶充饥。在读初中的三年里,我的“一日三餐”就是这样过来的。
说到穿衣,更是令人难以想象。一年四季没鞋穿,除冬季能穿上一双用芦苇花打编的毛窝子(鞋)外,其余的日子里都是光着脚的。冬季里有一件黑色的棉袄,没衬衣。到了春天,就把棉袄里的一层棉花絮拿下来,把那衣服面子当夹袄穿。到了夏季,再把这夹袄夹层取下来变成单褂子穿。上衣就这一件。这洗衣服却成了难堪的事,夏日天热汗多,要是洗这件上衣,必须等有大太阳的晴天,利用午饭后的时间,在井边抓紧洗好晾上晒着,赤着背,躲到宿舍里等衣干。有两次衣还没晒干,上课铃就响了,我只好穿上半干半湿的衣服进课堂。到了临毕业时,迫于无奈,我写信给刚刚当兵不久的二哥,他立即寄来6元钱,这在当时是他一个月的津贴。拿了这钱,我买了一双球鞋,又扯了块布,请人染成毛蓝色(淡蓝),做了件衬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上的一件新衣,一双新鞋。
1965年,我考取了江苏省宿迁中学,学校在县城,当年它是设在苏北的省立直属中学。凭着学校里每月发给的2元钱助学金和每周回家背一包山芋煎饼、一罐子炒的糊盐,我又度过了高中的困难时期。
人在苦难中得到的精神食粮是极其珍贵的。在童年苦度中,我读过高尔基的《童年》和《在人间》。我牢牢地记住了书里的这些话:“生活条件越是困难,我就觉得自己越发坚强。人是在不断反抗周围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还有孟子的那段励志名言,我也时常默默念叨,安慰、鼓励自己少年的心:“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岁月会把苦难的一切柔化和过滤,甚至一些不堪的往事,被时光淘洗后,也变成了一种审美的观照,散发出隽永的意味。童年的那段经历,对我来说虽是刻骨铭心,但它却滋养了我的心灵,磨砺和塑造了我坚韧的品格,赋予了我悲悯的情怀和对生活的理解,使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学会了珍惜,也更奠定了我不怕困难、勇往直前的人生态度和热爱生活的精神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