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拾贝——趣
●浪花
趣,作为一个词素,可以和许多字联合成词,如:童趣、兴趣、风趣、情趣、乐趣、志趣、趣味、趣事……等等。
先说童趣。人在童年时天真烂漫,所言所行,往往有趣得令人从心底笑出来。比如,一个孩子初次上学,回来后妈妈问他老师都教了些什么?孩子回答说:“老师才没教我什么,还问我一加一等于几呢!我就教给他等于二。”又比如,孩子常听妈妈对人谈起“我生这孩子时”如何如何,孩子听多了,就缠着妈妈问:“为什么你生我,我就是你孩子,为什么爸爸没生我,也叫我孩子?”这就是童趣。
但如果有人早过童年,还在做着童年般的事,那“童趣”就只能说是一种心境、心态了。和前者不同的是:前者(真正的“童”)在说着什么,问着什么的时候,都是正儿八经的,别人听了很可笑,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可笑;而已超越童年的后者,却因觉得可笑而说着、做着,其中蕴含着童趣,焕发着童心。
还是晒晒我自己珍藏的“贝壳”吧。
在部队宣传队时,我们的顶头上司宣教科季科长,开会讲话时有个口头禅——“这一个”。也许是出于缓冲的需要吧,每当他思路不畅或斟酌用语时,“这一个”便会密集出现,三五个,甚至十几个。越多,声调越不断提高。像唱出歌曲中的高音;又像抛物线,不是到了高处便居高不下,而是又一个一个逐渐落下。有时,一次讲话中会几次出现“抛物线”。我们几个小鬼觉得很可笑,便在笔记本顶部“特辟一栏”,用“正”字记下他在一次讲话中说了多少个“这一个”。一个“正”字代表五次。我们会后对照总结,以数字标明,记得最多时竟超过上百个呢!有一次,我们几个在大院一侧的树下,正偷偷学着那逐步升高的“这一个”,笑个不停呢,恰巧季科长路过,见我们笑,也朝我们笑了一下。其实,季科长人很好,他喜欢我们,我们也觉得他很亲切。不亲切的人,又怎么会为他记录为他笑呢?
考上大学后,我似乎仍然童心未泯,老是会发现许多可笑之处。班上有个上海籍的女同学,她和我心态相近,趣味相投。我们常常在上完课后到平坦的教学楼顶部去玩一会儿。玩中有一项:模仿老师“可笑”的动作形态。比如心理学老师将要开始讲课时,总是用右手无名指,从右边鼻翼处往上摸(称之为捋也行〉,直到头发后端,口里发出“嘛——”的声音。这就意味着讲课即将开始。又比如,某外国文学老师的烟瘾很大,每次上课前都恨不得先把烟瘾过足。往往预备铃已经响过,最后一支烟还没吸完,他只得再狠狠吸上一口,把半截烟扔掉,匆匆踩着上课铃走上讲台。在学生们起立高呼“老师好”时,他鞠躬回礼,两条从鼻孔里喷出的白烟正好从他头顶冉冉升起。……心理学老师的动作神态我们可以学得比较像,但要学那位外国文学老师就难了。我们没有烟,只能假装用两指夹着烟,“狠吸一口”,然后作鞠躬状,想象那冉冉升起的两道烟。越是虚拟,越觉得其乐无穷!被模仿的一些老师,都是课讲得好,很受学生欢迎的。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听他们的课,又怎么会观察得那么细致,期待得那么迫切,把所有的细节都看在眼里,从而发现那些可笑之处并加以模仿呢?要知道,某些班级对某些不受欢迎的老师,可是早早竖起书本,准备躲在书后打瞌睡、看小说的呢,他们哪里会观察老师讲课时的动作神态,更哪里会注意到老师在教室门外做了些什么?
到了大学毕业,去中学当老师、班主任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办法一本正经,高高在上,总觉得只有和那些半大不小的学生“混”在一起,心里才舒坦。记得曾带过一个班,相处久了,才知道这班里“绰号满天飞”。有个人绰号“缺德”,但他品行端正,毫无缺德的征兆,而且南方人也不常用这个词。这个绰号从何而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有的绰号容易理解:有人小时候后脑勺睡扁了,绰号“老扁”,有人因为姓得稀有,别人闻所未闻,十三四岁的初中同学恶作剧,故意用其音相似的字取代他的姓,经过辗转讹传,他竟被叫做“驴xx”,到了高中便被定格为“老驴”,成了他的绰号;有人因与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阿米尔长得相像,绰号“阿米尔”;有个女班干部大约太善于端出马列主义训人,绰号“马列老太”。……再说一个因我而起的绰号吧。我替班上排了个将参演全校晩会的节目:把挑选出来的二十来个同学排成三行(后两行垫高),口中唱着:“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心中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同时每个“演员”都按着歌曲的节拍,头和脖子向一边一歪一歪地学那犟驴的样子。很整齐,也很引人发笑。有个学生个子小,站前排右侧第一个,他学得最像,样子特别可爱,我多次表扬过他。从此他得了个“小毛驴”的绰号。叫着叫着,他的真名渐渐被淡忘,人前人后,大家都只叫他“小毛驴”,他也自然地答应着。我就这样,可笑又认真地游走于纷繁的绰号之间,随意而亲切地叫着各种绰号。但不知学生有没有在背后也给我取了什么绰号?
奇怪的是,我退休了,白发苍苍了,多病多灾了,但心态却好像没多少改变,我还是很喜欢和儿童叽叽咕咕地说着“童”话,还常常说着说着就笑成了一团。有一年,教育部下令,四十岁以下的高校教师中,尚无博士学位的,必须考博、读博,获取学位。我长女恰在此列。既是在职备考,只能挤业余时间。但她已有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写作业、考试、培养良好习惯……总不能全然不管吧?女婿又忙得脚后跟敲着后脑勺,实在无暇顾及,怎么办?我便自告奋勇,从外地跑到她家,想帮助照看一下外孙,陪他学习,让女儿腾出点时间去复习。外孙聪明漂亮又可爱,我不由得从心底喜欢他,不久便玩到了一处。我们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吃鱼怕腥,吃醋不怕酸,很爱笑……不知谁先挖掘出“族”字,觉得贴切,高兴极了!从此我们就自称为“怕腥族”,“吃酸族”,“爱笑族”……
说起爱笑,那可是不由自主的哦,生活中的笑点太多,一笑起来便没完没了。我怕他笑得太久,影响到学习,就编排说:“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就是说,笑一次,年轻十岁,也可以说,从生命中减去十岁。外婆这么老,有很多十岁,多笑笑也无妨,只会越来越年轻。你只有七岁,一次都不够减,你一边大笑,一边便回到妈妈肚子里去了。妈妈生你时,你只是个小不点,现在长这么大了,怎么装得回去?那就只能剖开妈妈的肚子硬塞,还得缝回去。这样,妈妈会很痛很痛!……”不知他后来有没有为了保护妈妈的肚子強忍过笑?但即使忍过一次两次,也不可能永远忍住不笑。笑过之后,发现妈妈的肚子安然无恙,自然就明白这是外婆逗他玩呢!如此,又多了一项凡一提及就笑成一团的内容!
从我的少年时期开始,一路写到垂暮的晩年,也该回过头去,写几句我真正的童年了。限于篇幅,对我童年生活中的种种都不及细述,只能从中拣一点趣事来说。
我出身于一个贫寒的大家庭,祖父开明,实施无论男女都得读书的主张。大有“饭可以少吃,书不可不读”的态势。耳濡目染,我从小便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小学三年级后,就常常搬张椅子爬上去,踮起脚跟,从狭小的壁橱里翻找读物。那里有祖父早年替叔叔姑姑们订的《小朋友》、《儿童世界》等刊物和一些杂书。但后来人口繁衍得越来越多,生活难以为继,刊物无力再订。我不满足于那些日渐被读熟翻烂了的儿童读物,只能继续翻找其他可读之书。有一次,一本破旧的书不慎掉落地上。赶紧捡起来看。但看了又看,那书就像我家乡土话说的“犬舞花被单”一样,令人眼花缭乱,不得要领。原来那就是我后来得知的“文言文”,和我在学校读的“现代文”全然不同!
也有不少认识的字混杂其中,但连起来就读不通了,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的脾气是读不懂的书硬读!一遍不行,两遍,三遍……读多了,连猜带懵,也能了解其中一些内容。我问过三叔,他说,书名叫《聊斋志异》,就是在一个名叫聊斋的书房里记下的许多怪异离奇的故事。书里我不认识的字太多,但不敢多问,怕他说我还小,不该看这么难的书。我只有自己“啃”!
随着年级升高,识字增多,求知欲越发旺盛。不敢点灯费蜡,只要在还有亮光的地方,我就啃个不停。我学会了“研究”,比如“曩”字,太面目可憎了。追寻它的踪迹,发现凡有它出现,必然说到过去的事情,我便认定它是“过去”的意思。由此类推,许多字的含义都解决了。至于读音,只好用我认识的字先假设一个。比如《宦娘》,我连宀下的“臣”都不会读,只能假设为“巨娘”;《聂小倩》,我读作“耳小青”(聂的繁体字是三个耳字)……找到了这条捷径,我就一路“高歌猛进”了。哇!我好像真的挖到宝藏,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那些狐啊鬼啊的故事把我迷住了,而且我居然能把一些故事讲给小伙伴们听。他们也被迷住了。我们找到一个适合聚着讲故事的好地方。那是城隍庙前一对石雕的大狮子。每当下午放学,我们在操场上列队,心不在焉地唱完“明朝会,好朋友……”就一路向石狮子飞跑。书包在后背打鼓,小辫在空中飞舞,人人都想抢占有利地形,但最高处狮子头上那一块,总是会留给我这个“说书人”的。故事很多,我讲了一个又一个,尽管内容肯定不会全对,又讲得错字连篇,小伙伴们依然着迷。到了暮霭四合,街道灰暗,再不回家吃饭就得挨训甚至挨打的时候,还有人叫着“再讲一个”,“最后一个”!
啊,童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年!心地澄澈的童年!有趣又值得怀念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