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旧事(外一章)
作者 徐岩
一
60年代,从我记事起,外婆家就住在南阳白河北岸的有一条叫小东关北夹后的胡同里。外婆家的房子后面紧挨护城河,如今属于温凉河的一个分支。这护城河的河道虽窄,但却与白河交汇相通,因此,汛期到来时,白河会反灌河道,水很深很吓人,但大多数时间里,护城河里水位较低,特别是河道北边桥头的闸口地段,夏天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清澈的水流爬过浅蓝色的石板台阶,涓涓的流泻到河道的低处,石板上常常站满了戏水涮脚的孩子,或者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垂下两只脚在水中嘻戏,常常玩到大人扯着嗓子满街找娃才回去,这其中的玩童便有我。
我小时候因父母工作忙没人照看,一岁半起,就跟着外婆一起生活,与外婆同住的还有舅家的与我同岁的表妹。我家离外婆这里三公里远,妈妈每周未会来看我。
记得读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暑假,放假的前一天,学校为表彰本学期的三好学生,下午放学后晚上组织集体看电影,我学习很好,自然是三好学生,吃罢晚饭后,贪玩的我竟忘了给外婆说一声,便直奔电影院去了。看的什么片子忘了,似乎很长不是一部,只记得电影快散场时,忽然想起走时忘了给外婆说了!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立马撒腿冲出电影院,街上路灯昏暗,行人稀少,大约超过11点了,惶恐不安的我忘记了害怕,一路狂奔,准备迎接外婆的一顿骂。
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看月黑星高,寻不到我的外婆,哭天抢地的把爸妈也叫回来了,说对不起他们,把我弄丢了,若找不回来就拿命抵。爸妈把附近能喊的亲戚邻居全叫来了,逐个分析我可能去的地方,知道我喜欢在闸口的石板上涮脚,因此判断我掉进了护城河!一竿子人跳进护城河里拿着棍子划拉了半夜,还是没找到我……。

跑到家时,隔着墙闹哄哄的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我妈悲怆的哭声:“我的妮儿是没有了啊!”众人正一筹莫展时,我推门冲了进来,一院子人惊呼:妮儿回来了!妮回来了!我妈冲过来,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我闭上眼睛等着挨打,可是竟然没有等来!我睁开眼睛给妈妈跪下了,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愧疚又是多么幸福。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妈妈的“我的妮儿是没有了啊!”的哭声,想起外婆要给我抵命,我就泪如泉涌,我最亲的人,已经早早的失去了她们,愿她们在天有灵,能感知到我对她们的思念。
二
从小在河边长大的我,对水有着特别的敬畏。只因每年白河岸边,都得发生几起孩子溺水身亡的事件,胆小的我,每每遇到此事,竟会凑过去看个究竟,因此,过河淌水,遇到不见底时,我便站着不动,决不盲趟。一辈子没尝试学游泳,大概与童年的那些与水有关的凶险经历有关吧。
记得有一年夏天,正是白河汛期,家里房后的护城河里灌满了浑浊的河水,半个月后,河里的水似乎消退了一半,护城河的河道是凸凹不平的,看似河水消退了不少,但有的河段水深仍不可测。
一天中午,正在午休的我,忽听墙外一声惊叫,“救人啊,小伟掉到河里了!”我和父亲急忙出门跑到河边,水面已不见人影。只见落水的小伟妈妈邻居薛姨已经赶到河边,发疯般地喊着:“我的小伟啊!”不会水的她,径直往河里冲去,同样不会水的父亲一把拽着她,没让她冲进水里。这时人多了起来,但河道地形复杂,没人敢下去,众人慌作一团,正在这时,薛姨的大伯子一路哭喊一路奔跑的赶来了,“我的小锐啊!我的小锐啊!”边跑边狂脱衣裳,众人连说好了好了,他大伯会水!冲到河边时,有人多了句嘴:是小伟掉进去了不是小锐。“哦是小伟啊。”听闻此言,他大伯突然像抽去了筋骨一样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众人惊愕的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此刻才是他大伯骨子里展露的最原始最本能的亲情距离。此情此景,我至今难忘,虽然吃惊,但仍没有过多的责备薛姨的这位大伯子,河底复杂,下水救人也面临极大的风险,且非亲生骨肉,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这一幕,让我认知了人性本能中自私丑陋的一面。
后来,小伟的大伯也还是下水了,潜一个猛子下去,没捞到又浮上来,歇一歇儿,再潜下去摸一会儿,之后再浮上来......。许是岸上的人心急,只嫌他歇的时间长!此刻,小伟的母亲已经哭晕过去,众人七手八脚的掐人中拍脸颊。这时,小伟的父亲骑着自行车也赶到了,同样不会水的他,扔了车子哭喊着便直接冲进了河里......,好在此刻救援队赶到了,两个钟头后才将小伟打捞了上来。
记得薛姨家的堂屋里,一方凉席上,停放着小伟裹着白布的小小的身躯,电扇吹拂着他的身体,我一动不动的盯着白布飘动的地方看,多么希望那是他的小手在掀动白布,他只活了7岁。薛姨不吃不睡的守了她的独子两天两夜……。
此后的两个月里,我家房后护城河的岸边,每天下午,都会看到小伟的妈妈,失魂落魄、披头散发地呆坐在河滩,愣愣地看着那片曾经吞噬过她儿子生命的、已经干涸了的河床,任怎样劝说,一言不发也不回家,直到夜晚。
三
今天是休息日,好一个阳光恬静微风不燥的晴朗秋日,走出家门,不知不觉中乘上了34路公交车,府衙站下车后,下意识里便沿着中州东路一直朝前走,那是通往白河的方向。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再去看看城市拆迁时保留下来的儿时最常去最喜欢的两个地方。想到自己在宛工作时间不会长久,总有一天,将要再次离开,虽是结束两地奔波与家人团聚,异地定居的我,情感深处,总有一丝故土难离的酸楚。此刻想起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归去的我,再次回来,将以何身份?客居何方?

我又一次来到了古老的写满故事的琉璃桥上,抚摸着桥栏上陈旧的石头装饰,每一个坑凹,都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拿着饭盒过桥去买水煎包,端着盆子过桥跟大人下河洗衣,过桥去河街居委会买一分钱一对的鸡爪子,过桥穿河街去一中上学,过桥翻护城河寨墙抄近路回家......。
小时候,便知道琉璃桥好看,三孔桥的两端,每孔上端分别刻有突兀出来的三个龙头和三条龙尾,龙头朝西龙尾朝东,栩栩如生,灵性十足。但是我见到的龙头和龙尾是残缺的。如今,温凉河的改造工程正在施工中,之前去了几次,龙头都被围栏遮挡,没能见到。年轻的保安得知我是故地探访者,便破例拆开围栏的一角,放我进去,一睹久违了的三个龙头,龙头雕刻精致,龙须卷曲,鳞片逼真,栩栩如生的,但眼睛以下已缺损不见。我给保安转述了外婆生前讲述给我的龙头是如何残缺了的故事:
大约是1945年,按照外婆的话叫“跑老日”的时候,有一天,防空警报拉响后,妇女们按照惯例带着干粮背着孩子拿上针线活,朝防空洞里跑去,我的外婆那天身体有恙体力不支,豁上命索性不跑了。嗡嗡的听到飞机过来了,只听一声巨响,一颗炸弹丢进了琉璃桥东边的护城河里爆炸了,外婆家的院墙顷刻被震塌了半截,泥巴甩了一院子,外婆和年幼的母亲,死里逃生,没有受伤。但琉璃桥东边的三个龙头,从此便残缺不全了。
保安听罢神情肃然,再次翻越围挡,仔细端详龙头缺损的部位,仿佛在读一本教科书......。保安从围栏里钻出来时,突然醍醐灌顶般兴奋的告诉我:“哦,我明白了!一定是日本鬼子想炸琉璃桥,炸弹丢偏了,丢进了河里,只炸掉了龙头。”我恍然大悟,从前咋没想到呢?小时候也纳闷过炸弹丢进护城河里究竟为哪般这个问题。如今看来,琉璃桥,真乃幸运之桥啊!。
至于琉璃桥西边残缺的龙尾,也写满了历史的沧桑,据说是文革时期造反派破四旧时用铁锤砸断的。可惜了啊,三条游龙戏水撑起的灵动无比、玲珑如玉的琉璃桥的龙尾也残缺了。
关于龙头残缺的故事,不知史书有无记载,也有人推测都是文革一起毁坏的。但我更愿意相信外婆版的龙头的故事,是因为在外婆的记忆中,龙头是在1945年抗战时期她亲历的一次爆炸中残缺的,而文革是发生在60年代,相差十多年。琉璃桥这么一座在外婆一代人心中神圣无比的建筑,它的丝毫变化,相信外婆都会铭记在心的。
如今的琉璃桥已经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也使得多少个南阳游子的思乡情结得以安放和寄托。
四
中午在琉璃桥头的“摆记饺子馆”吃了一份我认为宛城最好吃的羊肉饺子,伍拾元一斤,价格虽贵,但货真价实味道纯正,食客大都慕名而来,生意异常兴隆。可惜了旁边的一家儿时曾经火遍半个宛城的水煎包店,如今已经败落,品牌没有得以传承。
走下琉璃桥,横穿马路,便到了我询访的第二个目的地小寨门了。
小时候,因家距离白河近,除了上学,几乎天天都在河边玩耍,而小寨门则是上河玩耍的必经之处。记得回宛工作的第一年,看到小寨门没被拆除居然还在!抚摸着门前熟悉的台阶竟然泪流满面,当天在朋友圈里发了这么几句话,引得朋友唏嘘感慨,岁月如梭,似在昨日:
又见青砖白灰的小寨门,
“金堤巩固”的牌匾下,
常有一位攀爬台阶的小姑娘,
穿堂而过带着鱼腥味的嗖嗖河风,
似在耳旁,
衣服被风吹得鼓涨涨,
小石洞里,
藏过糖纸烟盒和炮仗......。

儿时的护城寨墙,是黄土堆砌的,墙高约5米,宽约4米,墙上灌木丛生,间杂着不少野生果树。从南到北,寨墙上常常疯跑着成群的孩子们,其中的常客便有我,馋了,踮起脚尖在寨墙上摘几颗毛桃,酸甜可口,好吃的不可名状。
到了夏季的夜晚,寨墙上地势平坦的地方,便淌满了乘凉的人们,不用扇子,没有蚊子,享受着水面上吹过来的沁人心脾的略带鱼腥味的清凉河风,墙头上忽而会飘来爱唱的汉子们,扯着跑调的南阳腔哼唱的《打虎上山》......。
如今的小寨门,连同南寨墙均被列为了南阳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昔日的黄土寨墙,已被清色的蓝砖包裹其中,墙上依次悬挂着南阳的历史名人头像和生平简介、以及古老的宛城历史风物图片,南城墙也因此成为了展示南阳悠久历史文化的重要一隅。
沿着承载了厚重的历史沧桑和垂满了金色藤蔓的南城墙往前走,回味着故土的温馨和过往,树荫下,深秋的阳光斑驳的洒在身上,脚下潮润的大青砖,缝隙里生满了翠绿的苔藓,天赐的花纹,平添了这条路的颜值和魅力;前方景亭里,传来丝竹伴奏的合唱声,医圣张仲景若在天有灵,便欣然其中了......。
此刻,我又想起了小寨门前的那副对联:“真人白水生文叔,名士青山卧武侯”。不由得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宛城家乡,人杰地灵。故乡南阳,永远爱你!作为游子,祝你岁月静好,古韵传承,蓬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