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思贝尔斯曾经说过,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呼唤另一个灵魂。教我高中语文的陈仁发老师,一辈子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达到了县域中学一般同行难以企及的高度——县拔尖知识分子、特级教师、享受国家津贴,还有百余篇诗文散见报刊。今年仲夏,见近90高龄的老师本来就孱弱的身体又有些许变化,萌生了我尽快写写他的念头,假如他能借助放大镜看到我用一管拙笔为他堆码的文字,于师于我就没半点遗憾了。当把想法告诉老师后,他谦虚而又自嘲地说:“哦!还值得你写吗?我这个人迂腐愚钝、早已落伍了!”

(一)
笔力不够,写什么都难,可血脉贲张起来又偏偏揽了个“瓷器活”。自小从海边长大的厦门文学院评论员蔡老师得知后,一语双关地玩笑调侃说:“前辈可是内地人啦!内地人敢写海,胆子真有点雄的了,您知道海有多大有多深吗?”
犟劲上来,八匹马儿也拉不回,心想什么大呀深呀的,摸一下又咋的啦?月球离我们那么远,地球人还不是照去不误!可一旦真写起来,方才领悟到“大”和“深”的含义。
终于写完了,不,准确地说是“磨”完了,尽管“磨”得人半死。如释负重的我,遂像往常一样怀着急切的心情率先发给我读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像当年上交作文作业一样祈望老师审查赐教。
七、八天时间过去了,老师在微信上没任何动静,倒令我不安起来。因为过去发给老师的文章一般不超过二、三天就有信息反馈了。
(陈老师与三位同学在一起,第二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我不该发给老师,后悔淡忘了时光的无情。最近几年我在千里之外的鹭岛帮娃带娃,平时只能与老师在光阴里牵念,只有每年回去一次才有蒙面机会,而每次见面我和同学们越发感慨天地间自然法则的冷酷。老师日渐老了,身体的各个部位象商量好的一样一起逐年下滑,下滑到高龄老人所有的老化特征大都呈现出来了。他曾几次对我和同学们说,人上了80岁以后一年不如一年了,每次说完又总是带着几分伤感与无奈!

手机铃声在我急切期盼和惶恐不安中响起时,大约是离我发稿有十来天了,电话那头是同为教师出身的师娘的声音,她说陈老师耳背担心交流不畅让她打来的。没等师娘多说,我就抢着插话急切地问老师的身体近况。“他在我窄边(侧面),还好吧,就是看东西很费劲,离不开放大镜,(文章)今天才刚刚看完,耽误你时间太长,对不起哈!”听了师娘扎心的话,我十分自责和歉疚!就在当日,我终于从微信中收到老师这样一段评语:“为诗者莫先乎情:根情、苗言、华(花)声,实义(见香山致元九书),写散文亦然。情为根本,妙机妙语,多层次多角度多时态演绎《鼓浪情缘》,又一力作,喜之!贺之!”
老师文心未老,点评文章常常是引经据典,文采飞扬。老师收到我的散文《老屋》后,微信回复“仰天大笑出门去,难舍蓬门土屋情”,这信手拈来的李白半联诗,生动的点击到了我的心路历程。老师收到我的游记散文《游阆中古城遐思》,微信回复“阆中文情景交融,理趣横生,读后齿颊留香”。看了我《南边的石骨》,老师微信回复“生活基础丰富,写得厚重扎实,立足具象,寄寓多多”。老师说“写文章跟北方人擀面条一样,揉面和擀面的功夫下到了,面条吃起来自然筋道可口”。我清楚他不实的肯定,或因为我也即将踏入古稀之年的门坎给我留足可怜的自尊,或因为他只愿享受几十年后师生以文相会这个过程本身而忽略文字的审查把关。总之,我写的文章老师很少给我提过具体的修改意见,只是把点评、寄望隐藏在肯定表扬之中。他对我说,50年前给他交课堂作文,50年后我还给他交自创作文,这是一件多么稀缺的优美享受啊!

是啊!既是师生关系,又文心相通,及至暮年,心无旁鹜地一边欣赏落日余晖,一边闻着你来我往的淡淡墨香,这番夕阳美景是多么弥足珍贵和令人陶醉!
我常常细细咀嚼老师对我每篇文章指点迷津的点评,让我慢慢领悟文苑漫步的技巧,逐步掌握打开文学之门的钥匙。我深知自己文学修养还只停留在爱好阶段,写文章全凭怀揣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挥洒一管勤奋的笔,很难写出新角度新意境和新高度。尤其是机关公文写作时间长了,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的惯性不易把控,与文学思维不恰当地嫁接在一起,往往成了非驴非马的怪兽,总是令我困惑不已。按照老师的点评提示,对文章作进一步地打磨完善,奇效自然显现,以至创造了单篇文章网络阅读量达到38万的个人最好成绩。
(二)
爱因斯坦当过24年教授,在教书育人上有深刻领悟。他说,使学生对教师尊敬的唯一源泉在教师的德和才。一个好老师,胜过万卷书,这话一点不假。陈老师是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却气宇轩昂地立于天地之间。全国解放时,老师读完初中一年级就担任村小教师,村差文化人嘛,后又复学读初、高中直至考入云南师范大学。所学专业注定了伴随他
一生的职业。毕业分配到云南楚雄任教。再后来为照顾年迈老母,他从云南调回老家大巴山南麓一个叫五宝公社的中学任教多年,并结婚生子。当时四川的行政体制是县下设区、区下设公社,我们百万人口大县设7区下辖60来个公社,只有2个区所在地的中学才开设了高中班,而象老师这样的老牌大学生属凤毛麟角,为何不能择优选拔到区级或县级中学任教?
是骡是马拉出来一遛就知道了。那年中央小平复出重教,在“右倾翻案风”时初升高统一考试,老师执教的那个不大的公社的录取率领跑全县。越是这样,我越是为老师鸣不平!

凡事正面想不通就从侧面想,就自然释怀了。恩师是一个拥有众多全凭能力释放挣得的一般人只有干瞪眼的光环和头衔,却在芸芸众生当中难以引起注意的人。印象中上下一袭老蓝布衣服经年不变,上衣是裁缝店手工缝制的,现在叫唐装,当时没这个词儿;现在穿上是复古的时髦,当时穿上是朴素的节省。高度近视眼镜从未离开过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鼻梁,走路时总是低头聚焦身前二、三米的地方,似乎在思考写诗做文的谋篇布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每天的活动轨迹就是家里、教室和教研室,把一介书生模样经典般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只有镜片后的那双明亮得超凡脱俗、坚毅高冷得目空一切的眼睛,闪灼着智慧的光芒。他的形体和模样,还有那不屈的性格,多么象周作人老先生,要是穿上长衫留点短胡就更象了。

心之所向,无问东西,独享自己精神星空美景的人,事业和人生的逻辑发展走向就是:在学生眼里,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老师;在领导眼里,他也同样仅仅是一个站在黑板底下的好老师,即使他教的学生当了他的领导,当了他领导的领导,他仍然气淡神定、初心如炬地手持教鞭忠于职守。有一年校长给他谈话,让他当教导主任,他再三推脱,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别人是找机会升职,他却把升职当负担。
那些年,在教育高考升学制度未恢复阶段,衡量老师教学优劣的标尺随意性的弊病很多。得益于上面提到的那次升学考试,正好我读高中时陈老师和另一位张老师(陈老师的老师)一并调到南坝中学也叫宣汉二中,这是全县上五区数十个公社的经济文化中心,两个老牌大学生被刮目相看,分别担任我们高中四个班的语文和数学老师。
那时,老师因废高考而无压力,学生因无高考而轻松,学工学农成必修课,老师便带我们爬到周边最高山开荒种地,下到山沟铁厂与工人师傅“三同”。炼铁需要焦炭,焦煤得从井下千米的巷道去人工开采。我们组的作业点是在两个巨大的石板斜面之间,在煤层高度不到一米、布满松树顶木支撑的夹层中猫腰作业。有天休息时,借着矿灯微弱的光亮,老师在我旁边坐下突然问我“你见过拖娃儿吗?”“没有,啥子叫拖娃儿?”老师说,“过去在小煤窑挖煤的叫拖娃儿,是最穷的人才干这阴阳两隔的事,他们有时不穿衣服、没有手套口罩和矿灯,挖出的煤炭装入竹编的船形筐子,用绳子套在肩上手爬地上往外拉,这些人只有半条命。现在条件好了,起码有安全保证了”。接着老师话锋一转,他说他昨天收到的报纸上,《四川日报》登了他写的一首反映新旧社会矿工生活的诗,让我有空去看看。

回到学校,看到了老师说的报载的那首诗,还看到了简易书架上精心保存的其它报纸刊物登载的诗歌和文章,我惊呆了,突然间感觉面前的老师更加高大无比、更加高不可攀,仿佛就是一个能手擒日月星辰的巨人,惊叹老师在平凡岗位仍坚守着诗一般的精神高地。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老师就是在黑暗中举着火把的那个人,就是给我埋下追梦种子的那个人,他唤醒了我的迷惘,催发了我的自信。

(三)
上海有位叫李新的中学语文老师很有名,有名是因为他教了更加有名的钱文忠和周立波。前者是复旦大学教授,央视百家讲坛几档节目主讲人;后者是炙手可热活跃中外舞台的幽默大师。有次,两位同门名人去看恩师,并一左一右站老师旁合影留念,老师满脸自豪地说:“这辈子有这两个学生,值了!”我当然承认他的厉害,但我又同样承认我语文老师与之相比也难分伯仲。想想上海是什么地方?所有硬核条件全占先机,而我的老师在欠发达地区的小地方获得那么多的头衔和荣誉,难道还不厉害?
有一个细节倒令我十分感动,那就是李新老师对学生的欣赏。当钱文忠教授去看他老师时,他竟拿出保存了几十年前钱读中学时的一篇作文。也许是作文本身的优秀令老师爱不择手,但我认为反映的更是老师山般的厚爱和胸襟的博大。

写到这里,记忆突然把时间调了个头,想起了尘封数十年前的一段旧事。我当兵提干后,很快被团政治处调去当新闻干事,有幸与文字挂上了钩。老师知道后,便来信索要我变成铅字的文章。当日我在案头随手剪了一篇《新闻理论与实践》上刊用的体会文章寄与老师。文章标题记不清了,大意是“潜入深水抓大鱼”,写的是在基层连队和驻地农村的两次采访经历,新闻稿先后被《解放军报》头版加编者按和花框、《人民日报》四版头条采用,文章不到千字,体会也谈不上有多深刻,却在老师回信中得到充分肯定,大加赞赏。探亲回乡,几次听别人说老师不仅在课堂上向学生展示宣传我的小文,还借题发挥讲成人成才的道理。谁能说这不是巨大的鞭策和鼓励?
再再后来,陈老师当了老师的老师,调入县教师进修校担任大专进修班的古典文学讲授,并延迟退休好几年。人退心没退,他却没有刹住继续对学生诲人不倦的惯性。

老师似乎忘了我们这群学生的年龄,也许没忘,但肯定没有忘记他自己是老师,更没有忘记他自己曾经的责任,以至于现在见面还给我们提供聆听教诲的机会。去年我回成都请老师和师娘吃饭,并请几位同学作陪,酒桌上融融乐乐,谈笑风生。老师端酒致谢时说,古人倡导人生“三不朽”,最上是立德,其次是立功,再次是立言,这样就是一个无悔的人,一个“可法的天地完人”,并逐一进行阐释。当时,我觉得桌上的美味佳肴不如老师奉献的文化大餐。
赞美自己的老师容易诗化、美化和高大化,那是因为“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那是因为无论我们走了多远,都不会忘记来时的路;那是因为我虽到秋天的暮年,企盼背倚大树染上春天的色彩!
2021年10月于厦门





【作者简介】刘光斌,笔名:一支笨拙的笔,四川人。吃过多年军粮,干过军地多级机关,爬过无数格子,小作散见中央和省级报刊。近年在文学苑内蹒跚学步,以走笔散文为主,偶受网络纸媒青睐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