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俺爹是个文化人
文/郑丽萍
曾听村子里人说:小黑子肚子里有墨水。曾听矿山人说:郑师傅是我们工段区的老状元。曾听俺娘说:在那个特殊时期,矿山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打到“小周杨”,这“小周杨”就是你爹。
目睹俺爹常年在家读书、写字、画画,我们弟妹五个,背地里不止一次地调侃:咱爹是文化人圈子里的“假洋鬼子”。
直至2021年的“父亲节”,俺爹把好几层塑料纸包裹的发黄的大信封交到我手里,我才真正感到,俺爹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村里人说
俺爹是爷爷五十多岁时盼来的唯一的儿子,为了让俺爹长寿,硬是求神拜佛,给原本皮肤就不白的俺爹起了个乳名叫小黑子。
至今村子里提起小黑子,老一辈的话题还真不少,尤其是他那爱读书、苦读书的故事。小时候,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只要是应知应会的东西,俺爹总是认真地听、使劲地记,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俺爹不论师者有多严厉,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问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夜里煤油灯,早上两个黑鼻孔,就是他儿时求学的真实写照,那一罐罐的煤油,一根根的灯芯,还真没让俺那财迷的爷爷少心疼。俺爹从小就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无论爷爷怎么抠,怎么反对,只要是读书的事情,他就像一头饥渴的牛犊,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只要看到废书旧报,如获至宝,圈圈点点、拼音、波浪线、感想随处可见。功夫不负苦心人,俺爹十六岁那年参加全省中考,荣登榜首。据说他贴在榜上的那唯一一张黑不溜秋,愁容满面的小照片还引起了人们的阵阵嬉笑,但嬉笑过后是由衷的赞赏,方圆十里只有俺爹被太原六中录取,俺爹的勤奋苦读成了村子里的佳话,也给郑家的老坟头点燃了袅袅青烟。
没想到,俺爹入学还不到半年,爷爷的手指被铡草刀铡断,家里的土地没有人打理,俺爹不得不放弃省府求学的机会,揣着那“读书梦”,背着沉重的铺盖卷,回到村子里。
俺爹成了种田人,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心里的“读书梦”一刻都没有忘记。只要撂下锄头,就是读书看报,在吃穿都很困难的三十年代,俺爹喜好听村子里文化人讲外面的世界,习惯把稀缺的书报中经典部分剪贴下来,背诵抄写,茶余饭后还把村子里的家长里短编成顺口溜和小话剧,组织年轻人参加盂县一年一度的农村文艺汇演,生动而幽默的作品博得了老百姓的青睐,作品连连获奖,至今老一辈人说起那几个风趣的段子还总是忍俊不禁。俺爹在村里宣传队既是编剧,又是导演,关键时刻还要坐在台上吹拉弹唱一阵子。当时国家战事不断,抗美援朝的战役刚刚打响,村子里家家户户连煤油灯都点不上,没有任何新闻宣传工具,俺爹就领着一批年轻人,用硬纸板卷成话筒,每天晚上定时站在村子的制高点,向老少爷们宣讲党的政策,报告前方的战况,俺爹还将新闻编成快板、三句半,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听的明白、记的开心,第二天还总要学上那么几句相互传颂。俺爹成了村子里名副其实的文艺青年,被村里的老少爷们一致推荐,还当上了团支部书记。
有梦就有力量。为了成为年轻人的榜样,俺爹还喜欢上了画画。我们村子是方圆十里数得着的大村,文昌庙是我们村的第一景观,高高的文昌庙下面是好长好长的青石阶,连接青石阶的是和赵州桥一模一样的石孔桥,每到庙会,人们总要从四面八方赶来,把祝福敬献,带几分吉祥,拍几张照片回家,好多名人大家每每到此,不舍得离开,总要驻足作画留念。村子里逢年过节要组织各种活动,每当乡亲们聚在一起,长辈们总要提起俺爹,提起俺爹当年用铅笔勾画的那幅“文昌庙”,听说当年就是那幅“文昌庙”折服了从城市下放回乡的俺娘。
游子一生恋乡,在离开家乡第六十七个年头的2019年,俺爹带着我们全家回到村子里,将自己最中意的几幅画,虔诚地献给文昌庙,活动结束,俺爹领着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走一路圈点他儿时的伙伴,走一路说一路心中的挂牵,当老家的亲朋好友闻讯赶来,一群白发苍苍的伙伴把俺爹围住,你推我拉相拥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也不知是谁在感叹,我只听到那好多高亢而微颤的声音重复着一句话:“小黑子肚子里就是有墨水”。
矿山人说
俺爹十九岁那年,来到阳泉矿务局一矿,成为名副其实的黑小伙。住的是帐篷,穿的是窑衣,坐着那轰轰隆隆的小煤车,从地上到地下,再从地下到地上,虽说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俺爹心中的“读书梦”一刻也没放下,只要走出那又黑又长的坑道,想方设法去读书看报,为工友们代笔,替他们给亲人诉说思念,工友们谁家有红白喜事,俺爹一定是按时到场的记账先生。工作之余,收集整理身边发生的好人好事,编成诗歌和段子,读给工友们听,慢慢的,慢慢的,俺爹从这群黑小伙里脱颖而出,工段区写板报,读新闻,开展各种娱乐活动都由他负责完成,至今老工友们聚在一起经常这样说:“郑师傅是我们工段的老状元,当年他设计的文化专栏,那简直是矿山的要闻聚焦,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我们特别喜欢”。
矿山的摸爬滚打,俺爹这块金子也终于被人们发现,破格把俺爹从坑下调到坑上,来到了一矿宣传部,成了一名年轻的干事,俺爹的“读书梦”变成了“作家梦”。置身于难得的文化圈里,他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所能,灯下的小作品变成了大文章, “两盏矿灯”、“这样的干部”、“如果你要把我爱”、“机灵鬼与老实人”、“转变”、“一次有意义的生活”、“五袋六六粉”、“矿工的妻子”、“阳泉腰鼓”等,先后在《山西矿工报》登载。山西矿工报社的领导嗅着浓浓的煤香,找到了俺爹,可他一心想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发誓将一生献给矿山,俺爹那肯舍得离开,毅然决然留了下来,成了矿山宣传阵地的一名战士,他走进了党校,登上讲台,风趣幽默,博古论今,宣讲党的政策,走下讲台,挥动笔尖,废寝忘食,尽情讴歌矿山的新人新事新气象。
俺娘告诉我
五十年代后期,怀揣“作家梦”的俺爹,使出浑身解数武装自己,激情和热情撑满了梦想腾飞的双翼,白天忙,夜里忙,躺在床上也不舍得合眼,将自己私下读过的名著《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封神演义》······一字不漏地讲给工友们听,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将自己的拥有分享给大家。
那时台湾当局不甘落寞,妄想反攻大陆,经常散发反共传单蛊惑人心。恰巧俺爹探亲回家,途中发现几张反共传单,他便停下想家的脚步,将看到的传单捡起,立即返程,上缴给了党组织,用实际行动表示对党的忠诚。可常言说得好,下雨先湿出头椽,俺爹这根敬业爱党的小木椽,还没有来得及大展宏图,便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风雨考验。有人说:他给工人兄弟宣传“毒草”,想蒙蔽工人兄弟的双眼;有人说:他交出传单假真诚,意传播,还给算了一笔账,捡到手里、带回矿山、上交组织,意在拖延时间,扩大传播量;有人说:他发表的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里,讽刺领导官僚、批评职工懒惰、谈情说爱的情节,有损工人阶级形象,给工人阶级抹黑;有人说:他没明没夜的写作是有预谋的名利主义,爱写作、爱读书就是妄想搞复辟。墙倒众人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谁敢站出来为怀揣“作家梦”的黑小伙主持公道?一夜之间,俺爹被赶出了宣传部,被推下了讲台,关在那小黑屋里,没日没夜、挖尽心思去反思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蛛丝马迹”。
风雨欲来风满楼,一篇又一篇的检查,一次又一次的反省,一轮又一轮的批判,俺爹成了矿山第一位定性的“三家村黑干将”(这里的“三家村”指的是在特殊历史时期第一时间被定性为大毒草的专栏《三家村札记》散文集,顾名思义,便是三个人的散文集。作者署名是吴南星,实际上系有吴晗、邓拓、廖沫沙轮流撰写)和不可饶恕的矿山“小周杨”(20世纪20年代周扬是在上海的中共文化事业的领导人之一,1949也是中共在文艺界的“巨头”,在那个时期深受迫害),俺爹一直秉承的座右铭“作风不能坏,信仰不能无”也成了别有用心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俺爹的“作家梦”彻底破灭了,俺娘整日以泪洗面,在不明白、不甘心、不理解、不认可的焦困中等待。

俺也想说一说
打开俺爹的检查材料,其中一段话这样写:我从小爱好文学,高小毕业,初中才仅仅念了半年。虽然自己底子薄,基础差,但是我这样想:马锋、高玉宝、冯德英等人在未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之前,文化基础也是相当差,但由于他们的努力,最后终于写出了优秀的作品,成了作家。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自己暗暗下决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搞文学创作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事情,只要自己在这一方面肯下功夫,即使将来成不了什么“作家”,也会写出点东西来。我为什么要抱定这样的志向呢?完全是“我”字当头想成名成家的思想,由于自己抱定这个志向,所以就遵照“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非常错误、非常有害的封建遗传,不分新书旧书,不分好书坏书,一股劲地读了下去。······“十年寒窗人不知,一举成名天下闻”,到矿以后,虽说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战士,但是自己想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自私自利之心还不死,业余时间里除了大量阅读封建迷信的旧小说和三十年代一些腐朽作品以外,也开始写作起来。
······
一场浩劫结束了,俺爹用一个“完全”、两个“非常”、两个“不分”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成名成家”、“自私自利”、“资产阶级思想”为自己的“作家梦”画上了句号。俺爹成了一名修车工,在“叮叮当当”声里一干就是三十年,还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这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从未有人问过俺爹,是否还怀念着“作家梦”?他也从未向任何人再提起,可俺爹的生活习惯一点没改。
我记得七八十年代,由于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只靠俺爹一人担着,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不舍得给自己消费一分钱,只要有时间,市区、矿区的书店成了他的旅店,一个小本,一截铅笔、一壶水,翻一翻、读一读、记一记,俺爹成了图书馆员最头疼又最敬佩的读者,管理员这边喊,他就躲到那边,管理员到那边,他就蹲下来抄上一段。近年来又恋上了图书馆,无论风吹雨打,雷打不动,每天半日阅读,还将摘录的资料分类整理,打印装订,送给求学的孩子,是读书悟道的内容;送给年老的朋友,是如何保健养生的资料;亲戚朋友每每收到总感叹受益终身;我们兄妹的书橱里也成列着好多好多俺爹整理的文稿。
俺爹退休后,画画成了主业,不拜师,不培训,不舍得多花一分钱,买最便宜的纸张,把我们小时候剩下的墨汁稀释成颜料,收集各种报头图案,分类整理,分类描画:山水,人物、花鸟、神仙,画来画去,还真可谓是自学成才,俺爹的作品屡屡获奖,可参赛后的作品流失严重,他痛定思痛,下决心只画画不参展。让人最难忘的是,在阳泉市庆祝建国六十周年书画作品展览的时候,俺爹精心挑选了三十幅没有装裱的作品,硬是求得画展负责人的同意,把作品一幅挨着一幅铺在展厅的地上,以此表达一位老矿工对祖国母亲的祝福。他的真诚感动了参展的人们,同时还得到了阳泉市书画协会领导组成员的一致褒奖。2013年,俺爹为了圆心中的画家梦,他整理了几百幅作品,出版了《晚霞不逊晨曦》的画册,我还给写了前言和后序。每每走亲访友,俺爹总要带上几本,包皮,签字,写上几句祝福,双手送上。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俺爹读书画画之余,哪能忘记强身健体。三十多年了,那位又瘦又高,不多说,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常年肩挎网球拍,遇到熟人总是先点头微笑再打招呼,定时定点在城市广场活动的老人,那就是俺爹。退休后,一开始是一矿老年网球队员,后来又多次参加矿务局的网球比赛,年岁大了,不适宜参加网球活动,俺爹就自己创造了一套养生健体的网球操,找一处墙壁,每天定时坚持,左手拍球一千个,右手拍球一千个,上下拍球一千个,还有什么?我也说不清了。每逢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总要夸上几句,俺爹耳背,只要听到,总要停下来转过身来大声告诉你:“俺今年八十六岁了,打网球锻炼筋骨,人活着健康最重要!”
近年来疫情不断,“健康最重要”成了俺爹的口头禅,不知从何时起,他又迷上了“地书”,也就是用废旧拖把的杆,在一头捆上一个圆锥体的海绵,再提上一塑料桶清水,找一块平整有阳光的地方,把装在记忆里的古诗名句,一笔一划写在地上,人们围过来读一读,俺爹就写一写,还真没想到,原来俺爹写字的功夫不及画画,如今他的地书还真有讲究,我每每看到总要夸上几句,俺爹总是欣慰地告诉我:“书画原本不分家”,那言外之意就是:“你爹画得好,写得也一定错不了吗” !
······
手捧俺爹这沉甸甸的不忍心触碰的检查材料,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是怪怨那个时代?是嫉恨那些揭发俺爹写黑材料背信弃义的人们?是惋惜俺爹的命运?······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辗转反侧,俺爹的“作家梦”岂能结束,这几十页的文字不就是一篇包含历史风云和个人奋斗历程的经典之作吗?
读来读去,不由地感叹,俺爹六二年曾发表在《山西矿工报》的小说“矿工的妻子”是多好的题材啊,可在反省的过程中,俺爹又不得不从饱满的文字里咬着牙去撕扯自己:什么不合逻辑?什么没有抓住阶级斗争红线?什么对新时代妇女的丑化?什么对工人阶级的诬陷?此时此刻,我幡然大悟,故事的构思精彩,这份反思的材料不更具有“特殊”的文学味道吗?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又缠着俺爹,一个劲地追问:“您至今还记得曾经发表过的文章内容吗?”俺爹毋容置疑告诉我:“自己发表的文章,如同自己灵魂的孩子,永远忘不了!永远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听罢,拉着俺爹坐下来,那就从“矿工的妻子”讲起吧······听来听去,原来俺爹的文章发表了真不少,有《京西矿工报》、《山西矿工报》、《徐州矿工报》、《枣庄工人报》、《阳泉矿工报》······
抬头凝视,这位给我生命,陪着我经历六十年风雨的耄耋老翁,原来还真是一个文化人!


作者简介:郑丽萍,网名:丽日萍水,山西阳泉市人,教育工作者,现已退休。本人热爱生活,喜欢文学,更喜欢在文海中饱蘸墨香,书写诗意人生。在省市纸刊多次发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