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青春段落第十章
辛金 著
第十章 解后忧 铁蛋参军托后事
送情郎 小川赠书定终身
贺雷收到了入伍通知书,正月初九就要去县人武部报到去部队。
贫穷落后的农村,小青年去参军,同样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农民,天老地荒,祖祖辈辈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中刨食的生活,大多数人的生活圈子,方圆不过几十里,有的活一辈子,临终连火车也没见过。如果一个人能走出家门闯世界,就有机会跳出农门。在豫东,六七十年代,青年人去参军,被当着仅次于上大学、当工人、当干部的事喜庆。当兵几年,就是跳不出农门,能在解放军这大熔炉里锻炼一番,既开阔了视野,又长了知识,受益匪浅。去参军,喜庆的事,可贺雷穿上军装,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有与他人不同的心情和认识,他是被逼无奈才走上参军这条路的。他认为,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的理想是上学,上大学。贺雷除理想不能实现外,还有几件事萦绕心里,这又在他烦躁的心里,罩上层愁云。连日来,他少言寡语,愁眉不展,在心里反复思考他参军走后一些事该如何解决,担忧父母的生活会更艰难;担心白小川姐弟的处境;由谁接替他为白大爷家和五保户挑水扫地干杂活儿……其中最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白小川姐弟今后的处境。他认为,虽然她们一家人被贺村人所接受,所护佑着,可是走出贺村,人们照样会把她们当成“走资派”的狗崽子对待,仍然不能享受平等的政治待遇。在学校,以前由他罩着姐弟俩,还算安全,一旦没了他的呵护,姐弟俩未必能平安无事。
贺雷自从收到入伍通知书后,就很少去学校。白小川没了贺雷的陪伴,心里闷闷不乐,盼着早些放假,好和贺雷在一起。自从和贺雷第一次约会后,她心里总想见到贺雷,一天到晚想和他在一起。有他在身边,她高兴、幸福、有安全感;没有他守护,她感到空虚、烦躁不安,无所事事。有人说过,当你老为一个人牵挂时,那你就要嫁给他了。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她知道贺雷春节后就要去部队,俩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她很珍惜这最后的分分秒秒。过了小年祭灶,学校放了假。白小川连天加夜做作业,然后背着父母和贺雷约会。她非常理解贺雷的心情,鼓励他到部队自学初高中的课程。她和他约定,由她负责定时为他寄去课堂笔记,让他完成未了的学业,夯实文化基础。贺雷很赞同她的想法,感谢她为他付出,为他着想。虽然拿不到毕业文凭,但能学到知识,这使贺雷心里欣慰许多。贺雷心里高兴,头脑里高度兴奋的大脑细胞促使他胆大妄为起来,他猛地抱住她,吻了她性感的唇。这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爱,使白小川像触电似的,一下子涨红了脸。在两唇相交的一霎那,白小川感到一股电流传遍全身,筋麻骨软,心跳加速。好大一会儿,她才从甜蜜中醒来,推开贺雷,迅速跑开了。贺雷瘫软在那里,眯了眼,品味着,享受着…完全浸在幸福之中…….
今年年关,生产队一改往年的规矩,贺玉富让每户用生产队的牲口磨套面。腊月十五各家抓好阄,排好号,腊月二十五轮到贺雷家磨面。天刚蒙蒙亮,贺雷从睡梦里醒来,听到白小川和母亲的说话声。小川来帮贺大婶磨面。贺雷急忙起床,等他一切收拾好,白小川已擓着笆斗子,母亲扛上布袋,俩人一前一后去磨房。当贺雷来到磨房时,粮食头遍已磨下大半。只见白小川熟练地罗着面,漂亮的刘海上、眼睫毛上粘了霜雪般的面粉。就连她那标致的脸蛋上,也像是施了层薄粉,好看极了。贺雷见白小川干活麻利劲,好像是个有经验的农妇似的,心里很是惊讶。他说道;
“真没想到,你还会干这活儿。”
白小川一边罗面一边说道:
“这算啥呀!我还会推磨,割麦子哩。”
“推磨可不是好干的,两手抱住磨棍,脚步频频,转匝连连,功夫浅的老农也会犯晕糊。”贺雷说道。
有白小川在,贺雷心里很兴奋。在农村,磨面本来不属于大老爷们的活儿,有了白小川,贺雷怄在那里,哪也不去。他接过母亲手中的簸萁,吆喝着牲口,不停地收着面。一旁的贺雷妈见两个孩子有说有笑的,就很知趣,她要回家做饭去。
“闺女,你们俩磨吧,俺回去做饭去。一会儿饭好了,和贺雷一起回家吃饭。”
“中。大婶你回吧,我们俩准行。”白小川答应着。
“把最后两遍的面另外盛着,那面黑,好…..”
“好了,好了!妈,你快走吧,我们都知道了。”贺雷打断了母亲的话。
贺雷妈走了。白小川的脸先红一阵,然后从空布袋下拿出一个用粉红纸包得严严的一个纸包塞给贺雷说:
“贺雷哥,这就是我要谢你的礼物。”
贺雷不知纸包里包着何物,急忙打开来,见是本精装袖珍的《毛主席诗词选》,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翻到扉页,扉页上一行清秀隽永的字迹“赠给最可爱的人”,另外还夹一张小川的半身相片。相片上的白小川,穿件小方格上衣,项部围条纱巾,扎着齐耳的短辫,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心里十分清楚白小川送照片和《诗词》的含义,它是无价的彩礼啊!他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忘记收面,忘记吆喝牲口…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头偷懒的驴子,停下来不走了。
此刻,白小川心里无限甜蜜,脸颊绯红,轻快地罗着面……
贺雷为解后顾之忧,他想到好友贺富。心想,如果把白小川姐弟俩托付给他保护着,由贺富年接替俺为白帆家和五保户干活,俺放心。
贺富年是带把锛的名字。他与贺雷同岁,但辈分比贺雷免,应喊贺雷叔叔。
贺富年的祖上,在解放前逃黄水,祖父一根扁担挑起两只箩筐,一路讨饭讨到徐州一带,破庙落脚,为人帮工、扛活为生。解放后,在一九五六年初,才举家回到贺村。
贺富年的父亲弟兄三个,无有姐妹。两个伯父家均无后,三门守着贺富年这根独苗儿,像是一块庄稼地就长一棵苗儿,被主人当宝贝呵护着。特别这几年,祖母上了年纪,人老惜子,对这棵独苗更是呵护有加,晗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如果他淘气,父母呵斥几句,老太太也不许。一旦他和别家孩子干仗,老祖母柱上拐杖寻人家父母问罪。因此,老太太落个“护犊子老母狗”的绰号。人说:对小孩子,爱不能溺,娇不能惯。溺爱是爱屋及乌,娇惯是栽树不穿。贺富年在祖辈的羽翼下,幸福快乐的成长着。他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无忧无虑的生活,致使他自理能力差,凡事好依赖,不爱动脑子。以上因素,使他从小非常淘气,贪玩和任性。上学后,他学习成绩门门功课考试常吃“鸭蛋”。
贺富年的母亲是妇女队长,属副生产队长级干部。家有干部,啥事沾光。加之,她家孩子少,负担少,家庭经济富裕,条件优越,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在贺村,她家算是数得着的富裕户。
贺雷和贺富年虽是叔侄关系,但是,两个人比较要好,亲如兄弟,有啥事爱在一起商量。贺雷要去参军,贺富年先知道了,也要随贺雷去当兵。父母和祖母说什么也不同意独苗儿去当兵。老太太说她在外漂泊半生,什么兵没见过。她怎能忘记领大儿子在一集镇上讨饭,两天没有讨到吃食,儿子饿得嘴里直流清水。她带儿子来到一深宅大院门口,大院里正有队路过的国军在造饭。她见势头不对,急忙领儿子躲开。不巧被国军发现,一个匪兵赶上娘俩,一脚踢在儿子裆里,儿子疼得昏死过去,两个多月不能走路。就是匪兵那一脚,把儿子踢绝后了。今天老太太听孙子要去当兵,头阵阵发懵。老太太说: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要是让富年当兵,我就和谁拼命。”
有老太太这句话撂那,不管贺富年如何闹腾,不管谁去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老太太就是不松口,贺富年这个宠儿也失宠了。
贺雷去体检身体那天,报名参军的小青年和大队民兵营长,一辆架车拉着吃食去三十里外的王庄体检站体检身体,贺富年跟在架车后撵出七八里路。后来,还是被追来的父亲硬拽回去了。贺富年回到家里,绝食抗争,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扰得四邻八舍不得安静。面对贺富年的闹腾,父母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算是伸了本事。贺富年闹着寻死觅活,老太太急得直喊:
“小祖宗啊,除了不去当兵,要干啥都行。”
“我就当兵!”贺富年针锋相对,大喊大叫。
前天,贺雷领回军装,穿在身上很英俊潇洒。贺富年见贺雷一身绿军装,眼馋、羡慕死了。绿军装又勾起贺富年的参军梦,他与父母之间刚平息的风波又掀起浪花。贺富年一天到晚和父母怄气,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这不,贺雷去找贺富年,还没进富年家门,就传来富年的哭闹声:
“我就要去当兵!不让我去当兵,学我也不给你们上!”
贺雷来到贺富年的家门口,不想在他家停留,就站在门外喊:
“富年,快出来,我找你有事说哩。”
“哎!”贺富年听贺雷唤他,就停住闹腾。
贺富年的父母听是贺雷的声音在唤儿子,心里老大不高兴。以往,他们知道儿子和这个远门的兄弟关系最要好,平日里见到贺雷是兄弟长兄弟短的,显得很亲热。自从贺雷决定去参军,随即有了贺富年没完没了的闹腾,加之,以往贺富年爱听贺雷的话,他们以为儿子闹参军是受了贺雷的唆使。从此,他们心里忌恨贺雷,对贺雷的态度也冷淡许多。
贺雷的出现虽然贺富年的父母不高兴,但也为正被儿子闹得无法的他们解了围。他们这才冲门外冷冷地说:
“是大兄弟呀,不进来坐会儿吗?”
贺雷知他们的客气是勉强装出来的,就推辞说:
“不了!我找富年说点事儿。”
贺富年拿起围巾走出门,跟在贺雷的身后去了。他的祖母追到门外嘱咐道:
“富年啊,早些回来吃饭!” 她顿了顿又喊道:“他铁蛋叔,你可好好开导开导富年啊!”
“好!你放心吧,婶子。”贺雷边走边应道。
“腊八祭灶,年下来到。小姑娘要花子,小小子要炮。老婆婆要衣裳,老头子打饥荒。饥荒饥荒到集上,买个毡帽戴头上…….”当小孩子又唱起这儿歌时,年真的要来了。
豫东乡下,过了腊八,家家开始慌着准备年货;过了祭灶,开始磨面过油蒸馍馍。
贺大章把家里仅有的二十多斤黄豆找出,拿到张家村豆腐房加工成豆腐。贺雷妈用些豆腐和红薯叶、萝卜缨子掺合在一起,做成美味的包子馅。让贺雷用碓窑榷些红薯干,舂些玉米,几样掺合在一起磨成杂面,准备蒸些杂面馍和杂面包子。
年关,白小川家没什么可准备的。他们来贺村,粮食已分完,队长让各家兑粮出来作为他们的口粮。现在家里总共还有十几斤杂面。白帆不愿再给社员添麻烦,想对付着过去年再想办法。白帆对郭英说:
“这年头,啥年不年的,饿不着就中。”
“大人咋着都中,可过年孩子连个好面馍也吃不上,真是苦了孩子,我这心里难受啊!老白,要不咱去大章家借些来。”郭英伤心地说。
“千万别去。大章家的底子别人不知道,咱还不清楚,他能顾住自个就不错了。再说大章两口子的禀性,有的话,一定会送过来,何必再去难为他们呢。”
春节是传统的大节日,在外的游子不管走多远,都要赶在小年祭灶前回家与亲人团聚。亲情味浓浓的节日,贺村人怎会忘记恩人呢!从小年到大年三十,乡亲们陆续给白帆家送来年货;富裕户送来白面馍,肉类;家境一般的户送来杂面馍、菜包子、油炸之物;贫穷户送来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扁食和蔬菜……贺大章送来三十多斤好面,三十来斤杂面,三斤棉油和一小瓶香油,一些粉丝,二斤大肉,一大块豆腐和一大锅盖扁食。亲情融融的场景,白帆的眼睛湿润了。
夜很深了,白小川辗转难眠,回想到她全家来到贺村的这段日子,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渡过的心情最为愉快的日子。在这没人再喊她 “地主羔子”,“走资派的狗崽子”,一直生活在温馨祥和的氛围中,人人享有平等的政治待遇。这使白小川对前途又充满了期望,甚至蒙发了写份入团申请书的念头。转而一想,又笑自己太痴,笑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笑自己得寸进尺,想与贺雷哥比嘛,他是什么出身,他的学习成绩有多好啊!记得刚从城里来时,乡下的学生已把薄薄的课本学了一多半。我因不是从头听讲,上课无论怎样用心,就是听不懂,作业本上常吃“家伙”。我心里很着急,又不敢贸然问老师,问同学,只好去问贺雷。在农村,学校少,有些学生的家距学校较远,校方根据实际情况,把中午休息时间放得很长。贺雷瞅准这个空挡,每天吃过午饭,抓紧时间来校,在教室里为我补课。贺雷辅导我那耐心劲,真不像他的长相。他慢慢地翻着课本,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娓娓道来。我听得入迷,不停地点头示意已懂了。就这样,半个月过去,将拉下的功课全补完了。可是,我好像染上毒瘾似的,一天不让贺雷补课心里就觉得少些什么,一会儿看不到贺雷的身影,心里就空荡荡的。是贺雷使我心动,是贺雷融化了我那尘封的爱河,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爱恋。白小川想到此,对自己呸了一口,责备自己没出息,想到哪去了。贺雷是学校 “红代会”的代表,在班里是第一大班长,自己努力,老师器重,加之他热心帮助同学,威信又高,不知什么时候头上戴顶共青团员的桂冠。对这些,我是多么的眼馋啊!这辈子也别想了,等来世吧!最多今生今世也只能跟着贺雷沾点光了。白小川脸红心跳地想。呸,她又责备了自己一次。想到贺雷吻她的那刻,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猛跳,难道这就是所说的男女之间的爱吗?这爱是多么的甜蜜啊!呸!白小川是第三次责怪自己了。白小川想,对于贺雷家,无论如何我要知恩图报,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大婶大叔。只是明天贺雷哥登车时,我是去公社送好呢,还是不送好呢?白小川在心里矛盾着。如果不去送的话,似乎觉得又不近人情,何况我又渴望想再见他一面,和他道个别,说说知心话,亲眼望着他登程,心里也塌实些。但是,一个姑娘家家的,去送一个小伙子参军,别人会咋想,母亲又该如何说?再说,分别时少不了触景生情,伤心落泪,让旁人瞧见会多难为情啊。对了,贺雷酷爱诗歌,我不管去与不去送他,一定把爸爸的《唐诗三百首》送给他……白小川想着,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白小川做了个梦。她和贺雷来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东风和煦,绿草芊芊,野花飘香,绿毯似的草地上,点缀着绚丽夺目的花朵。花丛中,她相拥着贺雷,兴高采烈地采了一束漂亮的野花,贺雷哥为她编个花环戴在头上。贺雷一身戎装,显得非常英俊潇洒,威武阳刚。她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微风带着芳草的清香吹拂着面颊,使她心旷神怡,甜蜜如醉,幸福无限。突然,前方尘土飞扬处,奔来一队“红卫兵”。小川见此景心里打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躲在贺雷的身后。“红卫兵”走近了,领头的正是批斗她的陈革命。顿时吓得她心里怦怦直跳。陈革命手拿着皮带直奔她而来。陈革命冲到贺雷面前,一把推开贺雷揪住白小川说:“好你个地主羔子’,走资派的狗崽子,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在这啊。走,回去开批斗会。”白小川拼命挣扎,哭喊“贺雷救我”。贺雷抬起巨大的胳膊,挡住陈革命的去路。陈革命也不示弱,指着贺雷吼道:“你是啥解放军嘛?她可是我们的敌人,专政的对象,你怎帮她呢!”贺雷哪听他啰嗦,紧紧地护着白小川。陈革命急了,一挥手,所有的“红卫兵”蜂拥而上,呼啦一下围住贺雷和白小川挥舞皮带狠劲抽打两人。贺雷一只手臂护着白小川,另一只手臂一挥,几个“红卫兵”飞出丈外,顺势飞脚又踢翻两个“红卫兵”。陈革命嚎叫着和贺雷厮打在一起。一虎难敌三豹,眼看贺雷就要吃亏,白小川被俩“红卫兵”架着动弹不得。寡不敌众,贺雷被“红卫兵”打昏在地。白小川见心上人倒在血泊里,她愤怒了,像头激怒的小山羊,又抵又撞又咬,一口咬住拉她的“红卫兵”的手,疼得他又嚎又叫。她一头向陈革命撞去……陈革命见解放军倒下,丢下白小川,呼喊着,瞬间不知去向。白小川抱住奄奄一息的贺雷,止不住泪如雨下,大声哭喊:“贺雷哥,你醒醒啊,贺雷哥…”
“小川…小川…怎么了,又做恶梦了?”郭英被女儿的喊声惊醒。
白小川睡梦中听母亲唤她,醒来觉腮边泪迹未干,枕边也湿了一片,才知刚才梦里真哭了。她心有余悸地轻轻叹声气,心里庆幸这只是个梦。转而,她又想,在梦里呼唤贺雷哥,是否被母亲听到,要不母亲怎会唤醒我呢!一个姑娘家梦里喊小伙子的名字,母亲会咋想,真丢死人了!白小川感到羞涩,脸颊火辣辣地发烫。白小川胡思乱想一阵,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清晨,她早早起了床,找出爸爸珍藏的《唐诗三百首》,又写封短信夹在书中,找张报纸包好,急忙去厨房做饭。她想尽早吃了饭,好去贺雷家。
前天刚下场中雪,气温很低,地上结着冰。贺雷和贺富年来到村南场院内,贺雷见麦秸垛旁有个石磙,拽把麦秸垫在石磙上,坐下。贺富年立在一旁,一只脚蹬在石磙沿上。场院东北角三间草房的房檐上,挂满一排尺把长的琉璃(冰凌)。四周的原野白雪皑皑,朔风飕飕,寒气刺骨。寒风吹透了贺雷那单薄的棉衣,冻得他瑟瑟发抖。贺富年重新整理着围巾,鼻子冻得红红的。贺雷嫌石磙冰得慌,坐下不久又站起来,原地不停地跺着脚。他瞟了好朋友一眼,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托嘱他。
贺富年的手冻了,一遇冷又痒疼起来。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取暖,两眼盯着贺雷等他吩咐。贺雷望了望贺富年,仍没话。贺富年沉不住气问道。
“铁蛋叔,有啥事快说吧,这里怪冷哩!”
贺雷抬头望了望贺富年,用手揉了揉冻麻木的耳朵,然后说道:
“富年,你说咱俩平日里关系如何?”
“没说的,铁着哩。”
“在辈分上虽然我是叔,你是侄,可在我心里咱就像亲兄弟。富年,你说呢?”贺雷望着原野,略有所思地说。
贺富年不假思索地说:
“比亲兄弟还亲。平常我就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决不往西,叫我打狗我决不撵鸡。铁蛋叔,有啥吩咐的,照直说,我一定听你的。”
贺富年很爽快。贺雷不再犹豫,把他参军后不放心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贺富年。
贺富年心里琢磨,照顾白小川姐弟,这好办,谁胆敢欺负姐弟,看我不揍扁他才怪呢!平常谁不知咱是打架大王,咱什么都不会,就打架不含糊。帮白小川家和五保户干活,那更是没说的,咱有的是力气。但是,贺雷叔惋惜不能上学,这我可帮不上。你想上学干么还去当兵呢?实在是想不通。心想,不如俺俩换换。
“铁蛋叔,你忧心的,我看都好解决。”
贺雷听他说好解决,就催促说:
“你快说说,有啥好办法?”
“帮你家的事儿,白小川已应下。以后帮你家干重活,像挑水,拉土,往地里送粪什么的,我全包。保护小川姐弟,这更没问题,有我贺富年在,保准没人敢欺负姐弟俩。你也知道俺的绰号打架大王,谁敢炸刺,看我不扁死他……”
“嗯,有些道理。不过,不能蛮干,要动脑子,力气加智慧,更有胜数。比如,咱村那么多户都需要照顾,你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要是拉上些青年人,成立个学雷锋小组,发动大家一起干,不更好吗?还有保护白小川姐弟的事儿,不能用暴力,光靠拳头保护不了他们长久没事儿。攻心讲道理,与人交朋友,大家和平相处,不要动不动就瞪眼抡拳头。还有我上学的事…….”
“我就弄不明白,你想上学为啥还要去当兵泥?留下来,继续读书不就啥都有了。”贺富年接过贺雷的话说。
“废话!能上学我何必不去上学呢!名额呢?”
“我不上学,我去参军,不就有名额吗?你不想参军,我可想去呀!要不咱俩换换,不都称心了。”
“胡扯啥呀!当兵能顶替吗?我和你在说正经事哩!”
“我也是为你着想啊!铁蛋叔,不换就不换呗,何必急眼呢?”
“你说说咋换,咋顶替?每人一个档案,人不对名不符的,你当是学校分班分桌子啊!就是我同意,部队能同意吗?还有你爹,你娘,你奶奶,他们同意吗?”
“那有啥呀,你顶我的名上学,我顶你的名参军,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我家里那些人,我才不管他们呢!我现在的不如意,一多半和他们从小娇惯有关。一旦坏毛病坐下,要改掉,实在太难了。”
“自己没学好,不能光怨外界因素,内在的作用很重要。从现在开始,你下决心改正,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有些问题改起来确实难。比如学习,我从小学一年级就没好好学,总不能从头学吧?”
“那有啥呀!少玩点,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慢慢就赶上来了。”
“我也不是学习的料,一进学校门就浑身不自在,一听学习二字头直发懵。我就想当兵,今年去不成,明年也得去。”
“学习上要多向白小川学习!她文学基础很扎实,我也不如她,以后有不会的可以多问她。”
“这可不行!我在暗处保护她可以,和她打交道,说话儿,我害怕。”
“瞅瞅你那没出息样!对了,我走之前,咱俩一起去她家一次吧,好让她爸妈心里有个底,也算我和他们作了告别,和你有个交接。”
“那中吧。你看什么时候去合适,你通知我,咱一起去。”
按说贺富年也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为人热情大方,乐于助人,侠肝义胆,还不畏强暴。有次,毛连文的走狗说完中来了两个“走资派”的狗崽子…这话被贺富年听到,不由分说他一把揪住那狗腿子,一顿拳头,打得那狗腿子从此再不敢呲牙。
贺雷忧心之事儿,托嘱富年,富年应允竭力而为,使他心里轻松许多。至于上学的事儿,就按白小川的办法,到部队自学。他想,不能上学已成事实,再去想它,心里放不下,钻牛角尖里不出来,那就是死心眼,自找烦恼。人不常说,“愁是一天,喜是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欢乐嫌时短,愁闷恨天长”,转眼到了正月初八,明天是贺雷去部队的日子。吃过早饭,贺雷约贺富年同去小川家干活儿。贺雷和贺富年先去五保户和困难户家干完活,最后来到白小川家。俩人一阵忙乎,挑了水,扫了院,劈了柴,拉了三车新土,又垒好个小羊圈。垒羊圈是白小川要求俩人做的,她要学养羊。她很喜爱浑身雪白的小羊羔儿。贺富年和贺雷干完活儿,与小川父母交谈会儿,起身告辞,白帆喊住俩人说:
“铁蛋,富年,你们帮大爷干活,大爷很感激。明天铁蛋就要去参军了,今天在大爷家吃顿饭吧?要不然,大爷心里会不好受的。”
“大爷,您甭客气。干这点活儿,俺也累不着。往后,富年又成立了学雷锋小组,专帮困难户,五保户,排忧解难。”
“学雷锋小组,这很好,志向不错,希望能坚持下去。”白帆鼓励说。
“大爷,我走后,学校里的事儿,我托嘱富年照管,家里的活儿,由学雷锋小组,您放心吧。”
贺雷和贺富年执意要走,白帆夫妇一再强留,白小川也巴望贺雷能留下来,俩人只好答应了。
白帆夫妇在厨房忙做饭,贺雷要帮忙,白帆说:
“谁也不用动手,我和你大娘就行了,你们去玩吧。”
这时,只见妇女队长急匆匆来找富年,说东庄表婶子为富年说个媒茬,姑娘的妈要先见见富年,人在家正等哩。贺富年不十分情愿地随他妈走了。
贺富年走后,贺雷也要告辞。白帆说:
“铁蛋,明就参军去了,在大爷家吃顿饭吧,算大爷为你送行了。”
贺雷正要推辞,望见白小川用渴望他能留下的眼神望着他,就说道:
“大爷,那给您添麻烦了。”
白帆见贺雷很有礼貌,心里喜悦,说;
“大爷给你摊煎饼吃,这是大爷最拿手的绝活。”说着他和郭英进厨房忙乎去了。
贺雷和白小川姐弟说些学习上的事儿。白小川找个理由把弟弟支去找铁杠去了,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贺雷说:
“这是爸爸珍藏的《唐诗三百首》,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好好学习,多写诗歌,将来当个诗人,我期盼着拜读你的诗作。”
贺雷见白小川送他《唐诗三百首》,这是他渴望已久的一本诗集,曾多次去书店寻找,文化大革命了,谁还敢卖那书啊!今天,是白小川让他实现了愿望,他心里很感激她。
“这太好了!我该如何谢谢你呢?”贺雷兴奋地说。
“谢啥呀,将来别忘了我就行……”白小川说着脸颊绯红,她从身上摸出个荷包说:
“这是我贴身佩戴之物,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见到它,如同见到我了。希望你能珍惜它。”
贺雷接过还带着少女体温和酮体气息的粉红色的荷包,见上面用绿丝线绣对鸳鸯戏水的图案,更是兴奋。他涨红了脸,心跳加快,多么想抱住她亲一下啊!他把荷包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戴在胸口处……
母亲走进来说饭好了。大山还没回来,母亲不让等他。
那天,贺雷在白大爷家吃得特别香甜。这顿极为普通的饭食,贺雷视为美味佳肴,使他终身难忘。

郭英听女儿梦呓里呼唤贺雷的名字,她心里开始怀疑女儿和贺雷是不是在谈恋爱。她又联想到这段女儿和贺雷频频来往,从女儿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觉得女儿心里藏着个秘密。她是过来人,对这种眼神很熟悉,也很敏感。她想来想去,光凭这些还不能肯定女儿和贺雷就是恋爱了。但有一点她毋庸置疑,女儿喜欢贺雷。她翻转个身,又开始想贺雷的反常。自从我们来到贺村,贺雷时常流露出对先前女朋友的不满,闹着要退婚。还有他喜欢和小川在一起,瞧机会和女儿偷偷约会等迹象,断定贺雷也喜欢小川。
郭英并不反对女儿和贺雷处朋友。她是担心女儿过早地涉足爱河影响学习,被人抓住把柄做政治文章。特别是在丈夫和全家人命运不济,风雨飘摇之时,不想让女儿谈终身大事。郭英由女儿的梦中呓语,联想到贺雷违抗父命要退婚,种种迹象,她怀疑贺雷退婚和女儿有关联。转而,她又想,父母不能守女儿一辈子,女儿迟早要嫁人的。女儿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呢?贺雷合适女儿吗?她反复掂量贺雷,心里也觉得比较满意。但是,有一点她不中意,农村户口。这使她困惑纠结,是她每每见贺雷来找女儿心里隐隐不痛快的症结。假如女儿与贺雷交朋友,将来结婚生子,后代将是农村户口。这意为着,女儿要在穷乡僻壤之地长期生活下去,甚至是一辈子。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也是她最为担心的,最不愿得到的结果,也是她不愿让女儿现在谈恋爱的原因。她心里清楚,一旦两个人堕入爱河,别人是无法阻止的。为了弄清情况,消除心中的疑虑,她准备找女儿谈次话。
白小川在厨房忙着做早饭,贺雷来到社屋与白大爷一家告别。白帆夫妇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到部队好好干,别想家…一些激励的话语。贺雷一一答应,并要大爷大娘多保重。白小川知道贺雷来了,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来和贺雷说话。贺雷偷偷拿眼瞟小川一眼,发现她一脸倦意,眼泡儿有些浮肿。他想到俩人像一对恩爱的燕子,就要无情地被分开,从此天各一方,地各一禺,顿时心里不由得动情,眼睛湿润。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急忙告辞走了。
贺雷走后,白小川赶忙回厨房做饭,吃了饭,她好赶快去贺雷家。小川在厨房边做饭边琢磨贺雷走的事儿,俩人今天一别,何日才能相见?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啊!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去送送他,再和他见上最后一面。可她又担心送贺雷的人多,别人见她来送他,会咋想?分别时,万一再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在那么多人面前该多难为情。她又想到,以后在学校没了贺雷的呵护,姐弟俩将会怎样,该如何办?虽然贺雷已经托嘱贺富年,但是她知道贺富年在学校的表现,是个学生混子,在师生中哪有贺雷那样高的威望,别人未必能服气他,光靠拳头是征服不了人心的。白小川胡思乱想着做好了饭。
早饭后,白帆去了贺雷家。白小川连三加四地干完家务活,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出门去找贺雷哥时,却被母亲叫住。小川哪晓得饭后母亲给她排那么多活儿,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不想让她去大章叔家与贺雷相见告别啊!
“小川,你去哪里呀?”郭英明知女儿要去找贺雷,却还故意问道。
白小川听母亲问她,先是一愣,然后大大方方地说:
“今天贺雷哥要参军去了,我想去看看大章婶。”
白小川打算先到大章婶家送送贺雷,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去公社。否则,就把礼物交给他,与他作最后的送别。
“你等等,妈有话和你说。”
郭英知道今天送贺雷的人很多,女儿去了会引来闲话的,就有意留住女儿说话。
白小川听母亲说和她有话说,虽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她还是收住脚步,转身回来面对着母亲,心里暗暗求她快说。
郭英望了望女儿的表情,知女儿的心早飞到贺雷身边了。她见女儿一脸的不高兴,耐着性子心气平和地说:
“前天,你大章叔和我说,铁蛋不愿去他对象家走亲戚,还要退婚。你们经常在一起,听铁蛋说为啥没有?”
尽管郭英说话很婉转,白小川还是早听出母亲的玄外之音,母亲怀疑她与贺雷恋爱了。要不然,怎问女儿知道不知道一个小伙子的婚事呢!想到此,白小川对母亲的做法极为不满,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抵触情绪,她红了脸说:
“妈,你怎么问女儿这事呢?贺雷哥的婚事怎会和我说呀!以前俺俩是在一起的时间多些,可那您是知道的,是为了给我补课呀。对了,贺雷哥春节前是找过我,是和我说他走后求我多帮大章婶干些家务活儿。”
白小川说完,显得很委屈,一脸的温怒。小川心里暗自庆幸,幸亏当时没有接受贺雷哥要爸爸去做大章叔的思想工作同意他退婚的事儿,要不然,今天在母亲面前就是浑身是口也难以说清楚。
郭英见女儿生气,马上意识到今儿个自己犯个大错误。倘若女儿和贺雷在谈恋爱,女儿也不会和她说的。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儿已经长大,已经变成有想法有个性的大姑娘。是啊,女儿应该有自己的小天地,自己的小秘密。郭英望了望女儿说:
“妈没别的意思,都是为你好,妈是在关心你们啊!你们年纪尚小,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方好。” 她顿了顿,瞥见女儿仍然是一脸怒气。估计这时节贺雷也走过了,她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谈话。“好了,你去吧。贺雷今儿去部队上,估计你大婶心里很难受,先去劝劝,别让她太伤心,妈停会也过去。”
白小川听了母亲这番话,刚才对母亲不满情绪,也减了一半。她像只小鸟似地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