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韵·传奇
文║过福堂
歌坛天后王菲的一曲《传奇》,令无数人惊艳。然而,你可能有所不知,在中国著名的蜜桔之乡南丰,演绎过一段现实版的爱情传奇。为了不给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及其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在这里只好将其真实姓名隐去,代之以化名。
一
说来也巧,日本鬼子就要打到南丰北面边境,却突然接到命令打马回朝了。南丰民间一度盛传石佛显灵的说法。于是,到石龛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南丰县城西门关外,南面是波光粼粼的旴江,北面则是陡峭挺拔的龙首山。傍山搭建着十来间古朴的店铺,屋檐一直伸向江边。屋檐下便是西乡进出县城之路,路面由条石和鹅卵石交杂铺成。出城门穿屋檐约五十余步,便是赫赫有名的宋代石佛所在。石龛高丈余,深五尺,宽八尺许。佛身却有一丈六,其中出土一丈,陷地六尺。
这天,吴家的蓝小姐陪着姆妈也夹杂在朝拜的人群中。吴母挤在石龛前,蓝小姐便坐在不远处的钓石边等着。这里是当地八景之一的“金潭渔唱”,盱水冲击着钓石,激起雪浪,旋涡相套着滚滚流去,与远处的渔船和对岸的桔林渐成一体。蓝小姐正看得出神,不料,一个人侧身向她倒来。而就在刚刚触及自己身子的刹那间,她隐约感觉到那人用一只手很快撑向地面,试图减缓身体的压力,不过努力还是徒劳,最终他重重地压在自己纤弱的身上。所幸两人没有滚下江去。
人们闻声过来,分别把他们俩扶起。蓝小姐从惊慌中缓过神来,才发现压向自己的是一个军服不整的国军军官。只见他头部带有明显的伤痕,面色煞白,大汗淋漓,人事不省。有人正在帮他掐人中。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不知谁说他可能是饿昏的,便很快有人端来一碗凉水给他喝。蓝小姐突然想起什么,从不远处的清汤担上买来一碗清汤,一勺一勺地小心喂给这位军人吃。清汤是南丰的地方小吃,类似于馄饨,但要比馄饨皮薄粒小,讲究个清淡,口感清爽滑嫩鲜美。想必是军人第一次尝到这种东西,第二勺进口前,他就注视了一下清汤,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碗下肚,军人的面色好了不少,眼神也较前有光泽,用官话连说谢谢。要定神打量这位小姐时,嘈杂的人群中已不见其芳影。
蓝小姐本是一位文静的姑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她自己也跟姆妈解释不清楚到底是哪根神经促使她有刚才的义举。不过,军人临倒下时那下意识的用手撑地的动作,给她留下很深很好而又很私密的印象。
二
军人姓任,是个年轻的军医,在回老家探望家人的途中,被乡民误伤,流落到南丰一带。在南丰,他很快发现这里有种别样的树叶清香,弥漫于江畔、大街、小巷和院落,令人神清气爽。说也奇怪,这几天,住进了伤病员临时救治所的他,这种感觉特别明显,欲罢不能,挥之不去。救治所设在北门城外一座大院里。这里地势高出县城,有时户外散步,那清香简直沁人心脾,常常令他想起西门关外的那一幕,想起那悄然而去的小姐。小姐给他的印象是朦胧的,却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就像这清香,有着别样的穿透力,抚慰着他受伤的身躯,更抚慰着他受伤的心灵。
这天,从城里传来忽隐忽现的锣鼓声。不少人都涌上阁楼观看。用“城中有园,园中有城”来形容南丰,真是太贴切了。南丰县城内外的桔园简直是星罗棋布,不计其数。在这里,低矮古朴的建筑群好像只是一种点缀,因为绿林面积要比它大多了。有护士告诉这些伤病员,那个北城墙内侧,占地面积最大的桔园就是久负盛名的郭背园,单是里面的水塘就有一百口。此刻,齐整狭小的街道上涌动着五颜六色的彩旗,给这座古老而生态的县城带来别样的动感,使其更显生机和活力。这是一个地方特色很浓的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活动,有舞龙灯、耍狮子、跳竹马、闹花灯、踩高跷……最特别的是跳傩,舞者一个个戴着类似京剧的脸谱,踩着鼓点,一招一式地蹦跳着。也许当时任军医他们并不怎么懂,傩舞具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堪称中国古代舞蹈的活化石,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而他们所在的南丰,正是中国傩舞之乡。不过现在,他们充分感受到了那种喜庆的气氛。呼啦啦,楼下一阵声响,阁楼上的人们纷纷下了楼。
大院里突然多出几个亮色,几个年轻貌美的女生到救治所慰问伤病员来了。人们比刚才看游行的兴奋状态还要高出许多,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些女生,不在游行队伍中欢天喜地,却跑到这儿来送温情,难怪让伤病员们既激动又感动。
在嘈杂的人群中,任军医很快发现那个印象朦胧而又感觉别样清新的芳影,甚至他好像就感觉到她身上带来那种清香,那种神牵梦绕的清香。蓝小姐也认出了那双恢复了光泽,现在又多了点深邃的熟悉的眼睛,心底一阵热涌,脸上的红晕更加鲜亮。没有什么话语,她只是对他会心一笑,便把篮子里的清炖鲫鱼端到了他面前。他慢慢打开了盖子,却没马上下筷,而是端详起盛鱼的碗来。这是一个大青花瓷碗,可能与上次盛清汤的碗类似吧,所以他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她正这样猜想,只听他若有所思地说:“南丰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只可惜不能长期住下去!”
姑娘们缠住伤病员们讲述他们抗日的故事。任军医只把自己被乡民误伤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跟蓝小姐提了提。
任军医率真和洒脱的个性,让蓝小姐感觉有点鲜活,有点不一般。
三
这是一个酷热难当的日子。蓝小姐在家里意外地接待了问上门来的任军医。
吴家大屋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清代建筑。整体坐北朝南,由上中下三厅和东西侧屋组成。穿过古朴斑驳的木门,任军医感觉一下子凉爽了许多,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两个巨石铺就的天井,几扇落地雕花的长窗,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门槛,一根又一根粗大的石柱……一眼望去,真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加上大门上方高挂的木雕傩面具,下厅处精致的小戏台,天井里精巧的观鱼台,大屋的一物一景无不蕴含着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的韵味。而大凡露天处,又有兰花、茉莉等花卉点缀,素雅中透着生机。在蓝小姐的闺房里,任军医感觉最舒服的,是床上的青花蚊帐、青花被单。
刚落座,任军医就从军用包里拿出上次盛鱼的青花瓷碗,说是特地给她送回来的。对于这样一个碗,蓝小姐真有点不以为然。而任军医却很当一回事地告诉她,这是南丰的白舍窑瓷。知道吧,白舍窑主要生产民用瓷,有碗、壶、瓶、盘、杯、碟、灯台等,以碗数量居多。曾一度与景德镇窑争夺瓷器市场,其价值和地位引起越来越多的专家和学者关注哪。宋代是白舍窑的兴盛时期,专烧青白瓷。像这种青花瓷应当是元末明初生产的,现在难得见到这样完整的。接下来,他拿着青花碗指给她看:特大号,胎质厚重, 手感如玉,纹饰为青花竹,碗内底与碗外底各有一青花圈,碗底中央还有青花款“白舍”两字哪,够雅致吧?
一番话把蓝小姐带到云里雾里。但她在敬佩他博学多才的同时,对青花自然温润、简单素雅、超然脱俗的特点也有了进一步的感觉。青花很合自己的性情,所以她感到自己和他的距离近了许多。
这时,从侧边的花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儿歌声,那声调,那韵味,在这个午后,听起来特别受用。
“……红狗仔,绿狗仔,叫你看家不看家,走到屋背山上摘菊花。红花绿花尽你摘,莫摘姐姐行嫁的花……”
儿歌用的是方言,任军医听不太懂,就让蓝小姐翻译给他听。她不假思索,用官话抑扬顿挫地一句一句照着讲起来,可刚讲到“莫摘姐姐行嫁的花”一句,就卡壳了。从她绯红的脸上,他敏感地意识到什么。这一细微的变化,让他见识了一个成熟中的少女的青涩,这是一种格调,一种品位,像青花耐人寻味。
四
早就听说西门的古巷纵横交错,颇有江南风味。一个雨天,任军医由蓝小姐陪着,在深巷中饶有兴致地逛了起来。
吴家大屋本来就位于西门一条颇有名气的古巷深处。这次他俩从后门出来,七拐八拐就到了另一条小巷中。仿佛是戴望舒的诗篇《雨巷》再现,薄薄水雾和着烟雨,顷刻间将他们融入到轻墨淡彩的国画中。只是小巷恬静中不乏活气。屋檐上的透晶珠子嗒嗒地向下落着。桔园里的树枝便也多了些活泼的线条,在雨里轻轻晃动着。来往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个漂亮媳妇,在巷子里穿行着。色彩幽幽的油纸伞下,扯着一个淘气的宝宝,有时,宝宝故意把脚踩进水洼里,巷子里便又荡出些笑漪。
好美!他由衷地赞叹。她一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怯生生地告诉她,那个媳妇像她一样美。
她有那么成熟吗?她显然不高兴。他接着试探:“你看我像宝宝的爸爸吗?”
这下她全听出来了,瞬间有了一种已经拥有他的感觉。
穿梭于爱的雨巷,他们尽享湿漉漉的柔情,晃悠悠的美妙……
这是一个清幽、愉悦而又迷离的所在。多少年了,她一直留恋那个地方。
五
任军医已经五天半没能见到蓝小姐了,每次去她家,都被告知小姐不在家,到乡下走亲戚去了。这让他很疑惑,很不安。这天傍晚,他又守候在他们常约会的离她家不远的上水关。这是一座小型的拱形城门,左右两边可拾级而上,到达城墙上面,城墙上面显然又能过人,有点像几十年后的立交桥。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思去观赏风景,他是一个苦苦的城门守望者。
就在月近中天的时候,他终于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朝他奔来。他俩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这几天,可把蓝小姐烦煞了,愁煞了。先是来了两帮提亲的,被她一一拒绝。对方的条件都很好,她爸妈都乐意,没想到她却拒绝得这么干脆。爸妈自然归咎于女儿结识了年轻的军医,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乡下去避暑,免得她与他走得太近。今晚,她是提前偷偷跑回来的。
六
蓝是被爸妈生生带到乡下姨姨丹嫦家。乡下毕竟是乡下,与外界联系不多,一番自然平和的景象。
丹嫦家在离县城20华里的洽湾。这是一座镇吻水,水抱镇,青屋与绿水相依相恋的船形古镇,其景观堪称一绝。房屋沿河而建。上游方向地势高,房屋也高,颇像船头。下游方向地势平,房屋大,是船尾。从村头到村尾,由一条沿河400米长、5米宽的码口街连贯,上面有屋檐,河边有木制的护栏,远远望去,犹如船甲板。因为是“船”,村民一直遵循着祖传的老规矩,村中不能打井,打井挖浅了没水,往深钻,必钻穿船底,船就会漏水,下沉。所以至今全镇人仍共用沙滩上一口井。其他地方打井,其水不是乏味就是生虫子,只有全镇同饮的这口井水,清醇微香,冬暖夏凉。
有人说,男人是船,女人是港。丹嫦自从嫁到胡家,感觉男人真像一艘永不停息的船,在外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不过,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温馨。
这天,蓝和姨姨来到镇子上游码头边洗衣服。这里有一块岩石,为双层,呈葫芦状,上小下大,浸在水中。露出水面的一层,形如舌头,光滑如玉,长年舔着河水,是村妇洗衣和老翁垂钓的最佳去处。当时,已有一个男孩的丹嫦,肚里又怀着一个。蓝发现怀有身孕的姨姨,体态越发丰盈,站在岩石上尽显少妇的风韵,实在漂亮。她就是不明白,姨姨为什么会看上胡,据说姨姨是违背大人之命嫁给他的。胡虽说眉目还算清秀,但身材略显单薄,给人没有多少安全感。不过,这天,蓝对姨夫的看法开始有了改变。
听着几个捣衣女津津乐道地谈论某某人家的女儿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蓝又思念起任来,一分心,一件衣服脱手掉进了水里。看到越漂越远的衣服,丹嫦知道自己的外甥女有满腹心事。晚饭后,她叫上蓝到外面去散心。
沿河走到镇子尾部一座气势恢宏,雄伟壮观的胡氏宗祠前。宗祠门前是开阔的广场,立有12根旗杆。广场左侧是花园,栽有各种花卉。宗祠前厅并列开着三座大门,正门两旁蹲着一对石狮,两侧门旁各竖一对石屏。这是一座三厢进宫殿式明代建筑。在朦胧夜色中,只见一个很大很大的天井里,左右两边各有一棵大桂树。颇有点艺术品位的丹嫦告诉蓝,这两棵桂树树形美观,树龄都有300多年,生长在户内,实属难得,是南丰的一大景观。
一道月光从天井上空泻进来,与两棵长相厮守的桂树组成一幅远古的画面。这令蓝想起了月老,更触动了她的浪漫情怀。此刻,她迫切想回到任身边去。
于是,蓝把自己与任的恋情一五一十地倾诉了出来,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与任的离情别绪。
一番话把丹嫦感动得不行。“别急!我这就去跟你姨夫商量,送你回城去。”丹嫦不像只是豪言壮语。
本来丹嫦想请人把蓝偷偷地护送回城,但胡不放心,就亲自推了一辆单轮车,借着夜色,把蓝送到城里。
蓝也晓得,姨夫这样做肯定会伤爸妈的心,甚至会伤及他们长辈之间的关系。但姨夫毅然决然地做了,这让蓝很感动。一路上,听着单轮车有节奏的转动声,蓝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看到姨夫手持车把,大步流星地前行,她蓦然发现,原来姨夫是一个勇于担当的大丈夫。她为姨姨拥有这样一位爱人而骄傲。
七
“去读书岩吧!”简单地诉说了事情的原委,蓝便提议。
读书岩就在斜对岸,要经过一座浮桥。浮桥下面共由几十只浮船组成,桥面全部用木板铺成。这是当地的一个浮动景观,很有情调。
这是不甚清晰的世界,每迈一脚,都要担心会不会踩空而掉下水去。她也说不清楚哪来这股子勇气,竟然敢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浮桥。她还清晰地记得,一个白天,有匹胆小的马过这浮桥时,不小心失蹄险些掉到江里去。凡事容不得畏缩,否则就有失脚的危险。她是这样想的。他俩就你牵着我,我牵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到达了旴江彼岸。
读书岩是一个被桔树和野草掩映着的天然岩洞,深丈许,高八尺,宽丈余,内有石桌、石凳和小洞。岩前有一块石台,宽阔平坦,石台之上建有亭阁。石台的西侧台阶下有一方水池,池水倒映着弯月,池边石碑上模模糊糊有“墨池”两字。到处萤火点点,整个景区恍若仙境。蓝小姐每次走到这里,心里都会有所触动,何况此时此刻,和心爱的人在这里。
读书岩是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的曾巩少时读书的地方。曾巩是一位吟着“诗书落落成孤论”,又渴望“笑将风月上扁舟”的才子。但是,世事难料,命途多舛。他几次在科举考试中都未考中进士。有一年,曾巩与大弟应试,不料又名落孙山。有乡人作诗讽刺道:“三年一度科场开,落煞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就在这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走进了曾巩的生活,她摒弃世俗的偏见,用自已纯洁的爱,帮助曾巩撑起自信自强的精神支柱。都说十年磨一剑,曾巩这把本已锋利的宝剑终于在磨了二十年之后,腾空出鞘!在他三十九岁的这一年,再次参加考试,终于一举中第。从此,读书岩便成了许多文人墨客瞻仰的地方,也成了一些恋爱青年幽会的圣地。
现在,蓝小姐就想做古代那个奇女子。这里没有偏见,没有世俗,只有你我。她甚至对他说,只要拥有他,她可以失去整个世界。那晚,他俩聊了很久,直到她在他身下变成一条慌乱而欢愉的小鱼……
八
吴家蓝小姐与军医恋爱的事早已成为当地人的一个美谈。听说,军医在南丰呆了一个多月,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心爱的人,重新踏上了返乡之路。临行时,他给她留下了家乡地址;她除了送他几块现洋做盘缠,还把祖传的一个白舍窑青花瓷碗送他做信物。还听说第二年夏天,她为他产下了一个男婴。人们期待他们的爱情有一个美满的结果。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周杰伦的一曲《青花瓷》,述说着一种凄美和无奈。其实,当年就有人认为,青花瓷不事张扬,静待人们去发现和品味,所以蓝送任青花瓷,可能就蕴含着爱情的等待。但无论如何,人们没有料到,这段美丽的爱情一旦卡壳,就等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啊!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任一去便杳无音信,而蓝一直把他深藏在心里。王菲的《传奇》很能反映她思念他的程度。无奈连年局势动荡,她与他始终没能联系上。这都是些后话。
九
因为胡偷送蓝回城的事,蓝的爸妈气恨难消,已有六七个月不搭理他家了。这天,外面传来一个坏消息,说是胡被抓了壮丁,其家人生活难以为继。毕竟是一家人,蓝的爸妈不计前嫌,很快将丹嫦及其两个孩子接到自己家来。
原来,胡几次都被派了壮丁,几次都用钱把事情摆平。一个温饱线上的家庭,哪经得起三番五次折腾,很快就穷困潦倒了。所以这次怎么也没钱疏通,胡终于还是被抓了壮丁。
丹嫦是个很要强的人,在姐姐家住不多久,就搬了出去,在城里靠做女红维持生计。
蓝的姆妈是个细心的人,看到妹妹带着两个小孩上门,她就能发现妹妹太阳穴方位一根血管跳得厉害,料定是肌饿所致。于是,她会不经意地对妹妹说,今天家里做多了饭,帮她把剩下来的饭吃掉,省得馊掉浪费。就这样,妹妹在姐姐家得到不少接济。两家人关系又恢复如初。妹妹隔三岔五带着小孩在这里过夜。
姨姨和外甥女各自心有牵挂,说到这类话题,她俩的心贴得更近,都会给对方以安慰,说是不定在一个平常的早上,爱人就不声不响地来到自己的面前。
胡还真的在一个天未大亮的早上,敲开了吴家后门。只见他衣服破破烂烂,行色匆匆,丢下几块现洋,没来得及跟亲人单独说上几句话,就破门而出,临别丢下一句话:不要对外人说起他回来过。
自那次以后,丹嫦常常从梦里哭醒,她梦见他在部队里很受欺负,甚至被军官打死。
其实,胡是从部队逃跑出来的,其后,把自己卖了一次壮丁,又逃跑了出来,冒死将自己卖壮丁得来的钱送到爱人手中。
十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得到胡的音信。外面纷传他逃跑时被打死了。丹嫦天天担惊受怕,以泪洗脸,简直是度日如年。
一天半夜时分,蓝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动静。那动静不大,若即若离,好像夹杂着唤她姨姨小名的声音,先是在后门,后又移至蓝房间的窗外。待她醒悟过来,打开窗户,见到的是阴森森的桔林,一阵凉飕飕的风扑面而来。这令她打了个寒噤,心里一惊:莫非是姨夫的阴魂?她赶快关上窗户,整个人钻进了被窝,缩作一团。她本不相信鬼魂,但身处此刻,还是令她胆战心惊。
后半夜根本就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蓝起床出来,发现后门下的缝隙里竟然塞着好多块现洋。这下她真的傻眼了。她明白昨晚是怎么回事。真的追悔莫及,她感到很对不起姨姨,赶快找到在外面住宿的姨姨,把姨夫来过的情况告诉她。
蓝和姨姨往回赶的途中,见李家排路口有不少人在围观什么。她们挤进人墙,却见里面几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押送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她俩的目光紧张地搜寻着。偏偏最担心的人就在被押的人当中。只见胡遍体鳞伤,脸部除了两只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什么。他也很快发现了她们,身子微微一颤动,但很快用眼神示意叫她们不要认他。
丹嫦无奈地看着他被人押走,整个人瘫坐在地……
十一
看来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蓝赶紧找到在商会办公的爸爸,通过他在县党部的同学关系,与胡所在兵营取得联系,用一件祖传的青花瓷器和一笔数目可观的银两做私下交易,好不容易将胡救了出来。
刚刚放出来的胡,身体状况好像不太好,有时,全身一个劲地发抖,口里吐着泡沫。先在吴家休养了几天,待到他恢复了一些元气,丹嫦便和他单独回了趟老家。
回家那天一大早,他俩一起来到县城花牌楼的五味馆吃水粉。水粉是南丰特别有名的地方小吃,用米粉压榨成线状,又长又细又韧又滑,特别爽口。夫妇俩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着水粉,感觉别样的鲜润和温馨,就好像品到了今后的生活,幸福而绵长。
回到久别的洽湾老家,他俩就像是度蜜月,一天到晚在一起缠绵。他们太久没在一起过夫妻生活了,现在正是久旱逢雨。
家里还没收拾停当,他就从她身后抱了过来。当时她两手还是水淋淋的,她很快将头扭了过来,用嘴唇迎接他的嘴唇,用温热迎接温热。一接触上,他们的爱情鸟就搅在一起,在对方的口里吞云吐雾起来,那么娴熟,那么狂热,那么执着。整个世界就只存在两只爱情鸟了。是的,他们对对方的爱情鸟太情有独钟了。这两只爱情鸟是在他们共同的故事里疯长的,由木讷、笨拙到灵巧、活脱,俨然就是他们爱情成长的全过程。美满的爱情就是双方懂得怎样去发现爱,制造爱,运用爱,品味爱,继而去升华爱。他把她整个身子扳了过来,又扳了过去,往返几次,而爱情鸟始终交织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双方已经好多次缓不过气来的时候,她在迷离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爱游向了根部,也游到了她的腰际,直至游向她那片三角生态区。她在欢愉中,不停地用爱情鸟更恣意地迎合着他。
就在此时,她仿佛感觉身下一股热涌,湿湿的,粘粘的,跟平常不一样,这才觉得不对劲。两腿一紧,整个身子僵住不动。“真是不巧!我……不方便。”见他有点沮丧,她不忍地问:“怎么办呢?”
他缓了口气,重新把她抱在怀里。两只爱情鸟又交织在一起。在换气的空当,他对她说:“这样亲吻的感觉不是也很好吗?”
她很感动,身子在他怀里又放松了,柔软了。
这一吻,他们竟然断断续续吻了近两天。门后边、窗台下、方桌上、条凳上、锅灶前、床榻上,到处都是他们亲吻的空间。她操持家务做到哪里,他就送吻到哪里;她停歇在哪里,他们就相拥相吻在哪里。直吻得昏天黑地,两人口干舌燥,嘴巴酸痛。晚上在床上就更不用说,尽管出于安全考虑,他们都内衣未褪,但他们的爱情鸟没有距离。两只爱情鸟把他们的睡眠彻彻底底搅了。整个房间都成了温情脉脉的世界,气喘嘘嘘的世界,大汗淋漓的世界,令人流连忘返的世界。
到了第二天用晚餐时,他们本想草草吃完继续缠绵,不想,一根细细的鱼骨刺在他牙肉上,让她着实心里生痛。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爱情鸟帮他把骨刺舔了出来。再也放心不下,她接下来便用自己的嘴巴把食物一口一口地喂进他的嘴里。受到爱的召唤,他也用自己的嘴巴去喂她。接下来,他们喂给对方的更多的是爱情鸟,越喂越乐此不彼,都巴不得将对方的爱情鸟占为己有。她反应尤其激烈,一边吻一边说:“把你吞了去……把你吞了去……”
于是他们滚倒在地面青砖上,爱作一团,再也不能自已了……
接连几天,他们都沉浸在情爱的余韵中。也许是得到爱的滋润,她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只是他偶尔还会全身发抖,口吐泡沫,过不多久症状又好了。这令她有点担忧。这天,他告诉她,他可能是毒瘾发作。在队伍里,他跟着别人偷偷吸过几次烟土。看他沮丧的表情,她很痛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每当看到他毒瘾发作,强行克制自己的表情,她更是心如刀割。他们总是抱作一团,哭成泪人。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留下一张字条告诉她,他不愿她跟着自己痛苦,他只好又卖了一次壮丁,得来的钱一半留在家里,一半留给自己再买一次烟土,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打算在队伍里坚决把毒戒掉。
没想到好景这般的短,还没让她回味个够,就又告一段落。她哑口无言,只能将苦水往肚里咽,又回到县城来。
从此,丹嫦和蓝一样在漫长的等待中度日。
十二
南丰解放前夕,吴家大屋隔壁一邻居,娶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媳妇进门。这媳妇叫千影,是蓝的中学同学,曾和蓝一起到慰问过任等伤病员。大概是蓝的那段爱情经历吸引了千影,千影很喜欢和蓝交往,常常陪伴蓝溜达到西门关外的钓石边。
这天,她们俩又踱到西门关口,发现钓石边聚集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往下游方向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挤进人堆才得知,离此处五六里的下游方向,据说捉了一个游兵。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到这一带来?一连串的问题让蓝心神不宁。千影似乎看出了蓝的担忧,提出一起去现场瞧瞧。
她俩随人流,好不容易赶到几里外的盱江边,再搭渡船到了对岸一个叫东坑的地带。只见荒野的山坡上,站着不少的男女老少,一边看着远处新堆成的小土丘,一边叽叽咕咕述说着什么,脸上不时露出惊叹的表情。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她俩问了一个老爷爷,这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昨天,在驶往县城方向的渡船上,一个威武高大,戴着破斗笠的便衣汉子,低声问旁边的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咳,老表,前面渡口有哨嘛?”
那农民模样的人却突然起身拨出手枪来。没想到他竟然是国民党便衣特务队长。立即有几个便衣一拥而上,把那个问话的汉子按住。说是这汉子是解放军的探子。一切搞定之后,特务队长命令渡船往回撑。经过一番拷打审讯后,他们就在江边的山上把那个汉子就地活埋了。据说当时是强行按住那个汉子活埋的。他个子魁梧,力气不一般。几个特务好不容易才把他埋了下去。事后,那个被埋的汉子竟硬生生地从土里爬了出来。是村民今天一早在离坑十几步远的地方发现了已死去的硬汉。尸体成爬状,一手伸向前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向生的希望伸手!不忍心这个汉子抛尸在外,几个好心的村民,又悄悄地把他掩埋了。
惊叹之余,千影为蓝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回家的路上,蓝总是回想起第一次邂逅任的情景,想到他军服不整,头部带有明显的伤痕,面色煞白,大汗淋漓,人事不省的样子,甚至想象到他被村民误打误伤时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任与这位运气不佳的汉子似乎是同一个人。在这乱世之秋,她为他的命运深深担忧。不料,一不小心,竟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在蓝不能下地走路的日子里,千影常来陪伴她,且多次从公爹那里偷来跌打损伤的药给她敷上,帮她把脚伤治好了。这让蓝很感动。
十三
十七年后,一连串的事又触动了蓝。
吴家在解放前属大户人家,时至今日,蓝的爸妈很为自家的命运担忧,好些人家都没能躲过被抄家的命运。不料,吴家首当其中被冲击得最惨的反倒是纤纤玉女蓝,而不是家财——还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将主要的财宝转移他处。
那天,蓝被强行妆扮成国民党军官太太的模样游街。也不知造反派从哪里弄来一件旗袍命蓝穿上。蓝向来爱穿短装,不过,现在旗袍加身,除了开始有点不太适应,也没特别难受。奇怪,一手撑着洋伞却也没有觉得特别累。脚上套着高筒雨鞋,而非皮靴,更无什么特别的感觉。总之,她的心理没有她父母那么糟糕,至少,没有那次听到解放军的探子被活埋时那么糟糕。
几天后,蓝又被押出去游街。这次,又给她戴上了一副墨镜,俨然是一名美女特务。看着街道两边站着无数的旁观者,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戴着傩面具的舞者,煞是有趣。自然而然想起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时与任相处的情景。结果接下来,一路上都是任的形象在她脑海里晃呀晃的。造反派说她很镇定,应该是美女特务无疑。
蓝原来在当地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因政治形势影响,她一度离开了心爱的岗位。待到稍微恢复了一点社会秩序后,蓝托人帮忙恢复她在小学的代课工作。这天,居委会通知她过去登记。她认认真真地填写了工作申请表。结果一连好多天都没有消息。托人一打听,蓝的爸妈肺都气炸了。原来,是哪里出现了反动标语,为了破案,派出所竟通过居委会以解决工作为借口,通知怀疑对象逐个去核对笔迹。
这是疯狂的年代,哪里还能真正理解和正确对待纯洁的爱情呢?蓝只能默默面对,在心里捍卫自己的爱情圣地。
蓝的小学代课工作总算得到了恢复。第一天欣欣然去上班,正赶上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员工会议。只见一个男老师胸前挂着一块写有“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牌子,低着头待在校门口,脸上一副凄然的神情。说也奇怪,这一神情委实触痛了蓝的内心深处。会议还没开始,会场上就很沉闷。她浑身不舒服,胸闷得很。她感觉任也在大陆某个地方因历史反革命罪受批斗,抑或在台湾因她的关系被打上共军特务的罪名而被游街示众。越想越受不了,还是请了个病假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恐怖环境。
十四
吴家还是没能躲过被浩劫的命运。先是房产吴家大屋被充公,后是转移他处的财宝被告知被盗。吴家已经一贫如洗了。
寄存朋友处的财宝丢失一事,对蓝的爸妈打击最大,以致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他们的财宝真的被盗,一直怀疑这位朋友找借口把他们的财宝吞食了。蓝的姆妈甚至做了个梦,梦中有人告诉她,曾看见那位朋友在自家大院晾晒锦罗绸缎和古玩字画。她一口咬定那些东西就是她家寄存的。也难怪,这年月,人与人之间存在越来越严重的信任危机,谁还会相信谁呢。
倒是蓝对家产的损失表现比较淡然。但有一次,她也做了个梦,梦见任写给她的家乡地址也被盗了,着实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醒后搜出地址原件,确定了任的手迹还在,她这才放下心来。对她来说,在这乱象繁生的年月,还有什么东西比真挚的感情更重要的呢。这件东西的背后,是一段美丽的故事,珍藏着一种人生最值得珍视的纯情呀。
还没熬到动乱年代结束,蓝的爸爸便抑郁而终。老人的丧事办得简单而有条理,都是一些亲戚朋友帮忙张罗的。这让蓝感到人间温情的回归,心里多少增添了些暖意。
蓝的姆妈出身书香门第,贤能勤俭样样具备。中晚年家道中落,她便从事着百货、杂货等小买卖。蓝总是抽空帮姆妈打打帮手。这个星期天,蓝又在自家巷口帮姆妈照看着货摊。
这是寒风刺骨的季节,蓝呆在离货摊一丈远的地方晒太阳。置身姆妈的领地,与熟人们打着招呼,拉着家常,蓝感觉既温暖又亲切。这时,一位好心人悄悄提醒她:“看好你的东西!”
她的目光条件反射地扫向货摊。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货摊前左右打量了一下,没发现摊主,利索地提起一担簸箕就走。
这人真悲哀!蓝正要赶过去追上她,却突然迈不动双腿。那不是自己过去的同学兼邻居千影吗?蓝看她麻利的动作很快认出了她,到底没有追过去,眼睁睁地看她消失在人流中。
周围的人很不解。蓝微微一笑,道:“那是送她的。”
蓝实在不忍心为这件事伤了千影。她相信千影不知道这货物是她家的,否则千影也不会来偷窃。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把脸撕破。想当初,千影多少也是她情感世界的一个知音,更是她和任爱情故事中的一部分,那记忆之网是完美的,她怎么忍心将自己人生经历中最完美的部分撕一道口子呢?
美丽的阳光有点弱,有点像褪色的旧照片,又像刚刚开始显影的新照片……
十五
蓝的姨姨丹嫦从南昌回到老家南丰小住了几天。
这是她30多年来,随第二个丈夫迁去南昌后,第一次回来。此时,姐姐已经去世了,她就住在外甥女蓝的家里。吴家大屋早已归还了原主,蓝又搬回到这里。遥想当年,丹嫦常在吴家大屋进进出出,这里好像是她半个家。所以,住在这里她感觉特别亲切。
早年,每当晚饭后,姐妹两家人聚在大厅,围坐成一个圈。大人们轮流吸着一把水烟斗。小孩子们挤在人堆里听着大人们谈古论今。其乐融融。如今,姨姨和外甥女又坐在同一个地方,只是大部分人都不在了,此情此景令人感慨。
“姨夫也还没有消息吗?”话题很自然转到她们的男人身上,蓝不经意地问。丹嫦明白,她指的是前一个姨夫。
这正是丹嫦此行的一个心愿,希望在家乡打听到第一个丈夫的消息。她第一个丈夫解放前夕随国民党军队走后,一直没有音信。是呀,好多人都从台湾寻亲来了,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平时,她们对往事都很少谈及,现在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陈年往事从心底重新勾了出来……
十六
胡那次一走,就再也没见他回来过,是死是活谁也猜不到。但丹嫦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守望着爱人回来。也许,在一个平常的早上,他又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谁说不会呢,世间的事难料啊!
只是,她一个小女子带着两个孩子,那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而知。以前姐姐还会接济她,解放后,姐姐家也大不如前。在她万般无奈时,一个好心人帮她把第二个孩子领养走了。大儿子长到十多岁也被送到一家酒店当学徒。自此,她稍稍缓了一口气,试图调整调整自己的生活。她是一个坚强、乐观、向上的人。
丹嫦从小爱好画画,受过一些绘画训练。一次在全县美术作品展览中,她的一幅自画像引起轰动。自此,一个率真、成熟、美丽的形象跃入了公众的视野。她很快就成为一个公众人物。然而,伴随而来的却有不少非议,说是她跟某某人关系如何如何,又跟某某人关系如何如何。那年月,这种议论对一个年轻的女人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这让她精神压力很大,心里很苦闷。她彷徨着,很想淡出人们的话题。
这天,几个画友邀上她去军峰写生。她本不想去,但经不起军峰魅力之诱惑,还是跟着去了。
军峰在她的印象中,神秘极了。还在孩提时就听过一个有关军峰的传说。凡是上军峰朝拜的,都必须戒斋沐浴三日,不得沾荤腥,要不就爬不上山顶。有一年,来了位姓李的香客,不知什么原因,总是摔跤,上不了山。同来的人说他不虔诚,李却不承认。其中有一个眼尖的人,见他脚上穿了牛皮鞋,说牛皮是荤不是素,难怪爬不上山。李听后,马上脱鞋赤脚。这才上得山来。
丹嫦和画友们上山前当然没有戒斋沐浴三日。他们很想挑战传说。军峰位于南丰西面边境,主峰海拔1760.9米,比庐山还高。沿途风光旖旎,胜景纷呈。其险峰怪石,奇岩幽洞,飞瀑秀水,交汇成一幅幅原生态的绚丽画卷。一路走走停停,画画写写,画友们倒是忘记了不少疲劳。只是丹嫦毕竟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弱女子,体力消耗大,有些赶不上画友们。好在不时得到大家的鼓励和帮助,她终于爬到山顶和大家合影留念。
背负蓝天,脚踩白云,极目远眺,丹嫦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她感到,人生如登山,征服环境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征服自己,这才是最高境界。假如总是被一些外来的东西所羁绊,那人生便不会有新路,不会有激情。
从军峰下来不久,丹嫦就大胆地迈出了新的人生一步。
十七
丹嫦的画友中,有一位姓涂的小伙子,是抗战时从南昌逃难到南丰来的,以香烟包装为业,颇有才气,人又本分。丹嫦很敬佩他,平时和他最接近。
这天夜里,她和他终于走进了两人世界,攀爬着另一座迷离的“军峰”。此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能量,她和他贴得这般的紧。但他知道她的心里在挣扎,不晓得过了这一秒钟,他们下一秒还会不会拥有这个瞬间……
后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努力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峰,前面的景致就越来越亮丽。他充分感受着她的亢奋,她的亢奋更把他推向情欲的顶峰……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她却突然僵着不动。怎么回事?
身下的她静静的,然后一字一句在他耳边说道:“我这就嫁给你了。但你得答应我,一旦胡回来,便要允许我回到他身边去!我的心意你明白的……好不好嘛?”
容不得不答应。他爱她,更敬重她,为了心爱的人的终生幸福,他不忍拒绝她。
这次,他们把心和身都跟对方交了个底……
说也奇怪,自丹嫦嫁给涂后,各种流言蜚语便渐渐销声匿迹。夫妇俩过着风和日丽的日子。后来,他们接连有了两个孩子。再后来,他们一家人迁去了他的老家南昌定居,她与第一个丈夫所生的大儿子由蓝负责,找了一户好人家入赘。
丹嫦走了,但丹嫦的愿望却一直萦绕在家乡人们的心里,挥之不去。熟悉的人都期盼她的第一个丈夫最终平安回来,离散多年的家人能够团聚。
但丹嫦一直没能等到这一天。后来,年迈的她双目失明,再次回到南丰后,不顾自己行动不便,特地让外甥女蓝搀扶着,到洽湾走了一趟。
她家的老宅已经倒塌,但上游码头边还可听到三两下捣衣声。来到翻修过的胡氏宗祠,蓝告诉她,两棵老桂树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棵。她不动声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蓝明白,她的心思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十八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和丹嫦的他一样,蓝心中的徐志摩真的就走了吗?走得那么洒脱吗?
蓝的儿子和儿媳同在县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小孩到外地读大学去了,在家清闲起来,古玩便渐渐成了夫妻俩共同的业余爱好。说来也巧,这竟然引出了青花传奇的续篇。不过,人们听说的结果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一次,得知儿媳借公差的机会要顺道参加某地的古玩展示会,蓝想起了那个地方,正是任的家乡。她便写了个地址,让儿媳找任去。一来形势有了改观,看看能不能与任接上关系,了结多年的心愿;二来任在古瓷方面懂点行,看看他能否为儿媳帮上点忙。
结果,儿媳顺着线索好不容易与任联系上,却得知他解放前夕跑到了台湾,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而且在美国有家小。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他已记不清过去在南丰的那段经历。
正当人们为蓝感到不值时,据说,蓝反倒这般感叹起来:“一个九死一生的人,能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她说的九死一生,一定是指任经历了与他生死攸关的三年内战和国民党败退台湾。
本来,人们担心她会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倒——是呀,等了五十多年,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谁能受得了?没想到,她一直保持着平时的精神状态,优雅地生活着。在西门关外那个钓石上,人们常见她修饰得很好的剪影。脚下旴水翻涌,旋涡相套着滚滚而去,与远处的绿水绿林渐成一体……那么开阔,那么平和,那么美丽。
王菲那空灵飘渺的《心路》,仿佛正是为她伴唱的:
“得不得到都不要紧/不急不躁不须原因/不想太多不必挽留/有过最好珍不珍惜都开心……”
作者简介:过福堂,常用笔名片羽阳光。江西省抚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南丰县作家协会主席。江西省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首批入选成员,江西省首批中小学学科带头人,江西省领军教研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从事现代诗、散文诗、散文、中篇小说、报告文学等创作。作品散见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上海教育科研》和《江西教育》等多家全国中文核心期刊、《教师博览》等双效期刊、《抚州日报》和《临川晚报》等官媒、中宣部《学习强国》等新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