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 月
张兴源
那一年我爷爷曾经拥有一个杏子河似缓缓流淌的漫长的夜
一家有钱的掌柜给了他好些钱叫他把命随便丢给远方荒野
家里人望着这么多钱觉着这世界从此恐怕要翻个儿了
再说那年头树那么密草那么深野狼跟人打招呼又那么悠闲
卖条命哪我爷爷掂了掂那支老式三八步枪爽快地说了声不难
突然有一天像和尚出走了多年的他又乐呵呵站在自家硷畔
村人问这问那他只说解放了我不图别的只想买头牛种田
打那儿以后陕北的天就把我爷爷写在这块厚厚的黄土地上
可爷爷的心思常常像信天游一样踮起脚尖去望外面的世界
我父亲有过一段比焦大还要光辉的历史常常要晾出来灿烂灿烂
他说公社化那阵子他给县长拉过马还巧偷马料喂活一个青天
突然有一天他显得很沮丧电报说我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三大死了
死了就死了也是当兵死的死在宁夏也总算风光得够些脸面
可就在我三大的尸体像一段平淡的故事运回那会儿叫做保安的小镇
镇上那些有点疯癫的人们正抬着一颗南瓜在小街撰写着丰年诗篇
父亲想我哥哥这个副营级干部还不如一颗据说是一百二十斤的南瓜
干脆吧撂下县长和那匹红得可人的马不再管什么晴天阴天蓝格英英的天
我上大学那年我的家乡杏子河两岸有着一张孕妇的斑驳而自信的脸
邻里们都想扯扯西安风光北京秘闻深圳那些把电影踩得直晃的公关小姐
也有人不忘记那一年除夕夜战我崴了脚脖子是他把我偷偷搀起
可那时节不兴同情和关切他遭了粗暴的喝斥幸好没被罚站
我在密集的话缝中把王蒙里根和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神气十足地吹给他们
像一篇厚道的中世纪散文他们听过后很满意地挂起一串馋涎
后来我读了部很长很长的资治通鉴我想我最好还是放老实点
于是乘了辆大黄海风光了最后一遍我又回到了自己家门前
回来了我又想爷爷父亲和我各是一首不怎么潇洒的叙事诗
离开黄土地我们从来就不大会在另一张宣纸上画出最满意的圆
一个黄昏我儿子拉着我的手我俩一起爬上我少年时放过羊的大山
儿子问那是什么我把夕阳染过的地方指给他说那就是歌儿里的山丹丹
1989年8月10日深夜写于志丹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