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的情怀 

——读城外先生诗词有感

魏一峰

        城外先生是国内研究五七干校的知名学者，也是著名作家。所居的城市很小,自然叱咤小学界和小文坛多年，做点小学问的我，便对其人其文知晓三分，但当向阳湖文化研究暂告一个段落时，他转而迷恋上旧体诗，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对古典诗词特别是咏史怀古诗词有一点点研究，虽然这些年转投戏曲，但古诗是时常思考的事情。我是一个以学术为乐的人，不喜欢逢迎官诗，但我觉得城外先生是披着官袍的文人，骨子里有一股中国文人的傲气。我觉得他这几年痴迷古诗，或许是仕途消歇的精神弥补与慰藉，或许是向阳湖文化研究瓶颈期的转体。当初我质疑过他的人物通讯是描述性新闻还是文学作品，如今拿到这本《向阳轩诗稿新编》，相同的感受浮上心头。

一

        这些年的官员诗非议颇多，记述宦海的空洞之作，即便摘得文学大奖也难以传世。城外先生的诗歌是不是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需要谨慎衡判，而首要标准当然是思想性。我给中文学生讲授文学写作近二十年，我希望他们创作时多关注现实的问题与矛盾，并注入人生理想。这种社会责任感就是情怀，是古今优秀作品的共同特征。当然也可表达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哲思，这是另一种情怀，均有别于无聊的生活纪录体。

        古代科举考查写诗作文，所以官员自然都是诗人，闲暇所写诗歌成为人生记录，说雅一点叫心灵史，稍微勤奋的官者都有一部心灵史。但为什么只有杜甫等少数人的作品才能堪称诗史呢？原因在于有没有情怀，即有没有关注社会问题，有没有心忧百姓和天下。

        不同于对生活鸡零狗碎的表达，城外先生的吟唱浸透着社会责任，即向阳湖的历史钩沉和文化保护的使命担当。所以他的诗情总与向阳湖一起跳跃，如《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晋升“国保”有感》云：“城外忽闻御酒香，群贤聚会诉衷肠。廿年经历千般苦，数载担当挑大梁。且替名人寻旧址，更罗同党写华章。品牌铸就成文化，青史昭昭载向阳。”诗必向阳是一种显著的风格，他生命的全部都与向阳湖融为一体，如《生日抒怀》云：“向阳天地随时住，干校风云伴我眠。儒冠何愁临界点，码文砌字岁无边。”所以与其说诗稿是一部李城外的事业史，不如说是一部向阳湖的早期文化史。

        这部诗集的前半是一部忧虑史。仕途顺风顺水时，前途无量的他慨叹向阳湖被无情埋没，那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啊。1995年，在地委办工作的他写了《贺湖北省省长为向阳湖题词》，诗云：“我敬名流频探访，弘扬文化不宜迟。向阳历史当铭记，省长留言胜赋诗。”诗人1999年调到市政协任闲职，向阳湖成为失意者的新寄托。2000年，一首《咸宁市向阳湖文化研究会成立志庆》写到：“苦旅独行诚可贵，举旗领队更堪夸。向阳研究描新景，且待他年醉彩霞。”诗集的后半是一部发掘史。2004年他主政新闻出版局，从单打独斗到呼朋引伴，吸附文人的向阳湖研究大步向前，作品明显反映这一点。

        通观全著，渗透着诗人追求历史真相的史学责任，渗透着诗人为擦亮文化名片而奔走呐喊、造福百姓的社会责任，这都是满满的情怀。当心灵史遇见情怀，诗史便悄然形成，诗作的思想境界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要忽视诗集的乡恋，这也提升诗歌的思想性。《香城泉都杂咏·温泉小城》写道：“福临南鄂赐温泉，清澈淦河玉带牵。举目潜山皆秀色，氧吧真个好延年。/咸宁正是宜居地，金桂银泉两占全。鼻沁清香人倍爽，飞驰高铁掠身边。”诗人对故乡的温泉和桂花满是夸赞，说明诗作有很深的故乡情结。咸安区是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所在地，所以这类诗歌自然少不了向阳湖，如《咸安》：“北伐鏖战漫硝烟，叶挺雄师奏凯旋。墨客骚人新战场，向阳湖畔竟耘田。”满纸皆是向阳情，乡恋题材作品也不例外。

二

        城外先生年轻时曾孤身闯荡京城，以文青之身采访冰心、臧克家等文坛大家，写下一篇篇人物通讯，描写甚为细腻文辞甚为优美，他因而成为国内知名的散文作家。但很多人没料到他居然潜藏诗人基因，写起诗来一发不可收拾。其实古代文人大多诗文兼收，大家看看苏轼就知道了，这一点，城外先生秉承传统文人的风范。这也说明他蕴藏着满满的情意，因为写诗最不能缺的是情。

        为何能吟诗如流，因为他本质上是文人而非官员，乌纱帽难掩一颗文心。官员无暇雕琢又不敢露情，官场废掉作家诗人的例子屡见不鲜。但城外先生坚持读书做学问几十年，加之性情豁达外露，作诗的诸要素便都具备了。

        这首先可从他诗歌的题材看出。言为心声，你关注什么写什么，说明你是什么类型的人。从诗集分析看，他讴歌沉吟的多为文史问题，日常琐碎极少。

        第一，诗歌拥有历史厚重感，俨然“史家之绝唱”。首先是大量咏史怀古诗，触念到历史事件或历史纪念日，如马克思诞辰两百年、五四运动百年、志愿军入朝作战七十年、毛泽东逝世四十年、国庆七十年，他皆有抒怀。也有大量登临怀古之作，在成吉思汗陵里，在圆明园的废墟前，在鸭绿江畔，他用诗行记录对历史的沉思。

        第二，还有大量文学题材诗作，让诗集散发着强烈的文学气息。他拜谒过大量作家纪念馆，如鲁迅、曹雪芹、吴敬梓、老舍、冯骥才等，还有中国文学的很多圣地，如寒山寺、鹳雀楼、醉翁亭、岳阳楼、东坡赤壁、沈园、杜甫草堂等。诗人穿越时空，在文学星空中与大师们会晤，一个文人的本色显露无疑。

        第三，志趣高雅的诗人还对戏曲情有独钟。普救寺前缅怀西厢往事，苏三监狱、汤显祖纪念馆、米应先故居前都留下诗篇，还有对莎士比亚的神往，还有许多首诗歌是京剧、话剧、越剧、歌舞剧的观后感。诗人的歌声与来自远方的曲声交相辉映，缠绵动人。

三

        在结撰方式上，城外先生简直颠覆了传统诗法，但也熔铸成鲜明的风格。众所周知，中国人擅长抒情而短于叙事和描写，抒情的手法极为多端。诗歌最常见是，抒情用景色描写作铺垫，形成情在景后、情景交融等方式，也就有了起承转合。加上叙事文学“不喜平”，都说明中国文学崇尚变化，但都是表达方式的更变。

        很明显该诗稿的景物十分稀缺，由此便失去了起承转合模式。以赤壁题材咏史怀古诗为例，一般以描绘景物开篇，然后抒发物是人非、时光吁叹、理想失落等感情，有的还穿插景色描绘。如赵翼《赤壁》云：“依然形胜扼荆襄，赤壁山前故垒长。乌鹊南飞无魏地，大江东去有周郎。千秋人物三分国，一片山河百战场。今日经过已陈迹，月明渔父唱苍浪。”但城外先生的赤壁诗却标新立异，《咏赤壁之战》云：“东风巧借诚良策，诸葛功高不足夸。是是非非难定论，恩恩怨怨易偏差。负方自古称流寇，胜者从来治瀚华。向使曹军吞赤壁，九州一统岂三家？”诗歌开篇无景，直接表明不可高估诸葛亮贡献的立场，接下是一连串的情感表露，毫无起承转合的踪影。又如《赤壁古战场》：“一从苏轼贬黄冈，文气冲天盖武场。 我曰蒲圻烧战火，敢同词赋斗辉光! ”先扬文赤壁再扬武赤壁，反正对眼前之景视而不见，但两股情感叠加让诗气贯通，气势磅礴。换个角度说，他的诗歌情感大于意象，这或与诗人的豪迈性格有关。

        大量作品显示，诗人近些年作品惯于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三类时空中先后转换，是很有意思的“三段情”。2019年的《湖北省向阳湖文化研究会换届有作》写到：“向阳守望二十年，不叹辛劳只品甜。湖里扬帆独掌舵，浪中奋臂众划船。从来功利成缰锁，毕竟浮名过眼烟。舒展身心当顾问，明朝策马再扬鞭。”第一段情是回望过去，曾经有辛酸也有甜美，引领志同道合者做意义的事情，让岁月留下了光辉。第二段情是感怀现实，与官场渐行渐远，行事也愈难，但一想到自己立德立功又立言，诗人有了几分慰藉。第三段情是展望未来，纸面虽有从头越的豪迈，其实难掩无员荫庇、无贤继承的深重忧虑。还要看到，没有情景事三者的轮转而专注于抒情，情感却呈现出复杂回转的新境界，多义性主题的作品俯拾即是。

        故通观全集，情满于山而情溢于海，尺幅之间皆是情。《牡丹亭》是至情，而城外的诗篇乃是满情，满满的豪迈之情。于是便有结论，向阳轩诗稿不是官家之作，而是有情怀、有情调、有情意的文人之作。

作者简介：

       魏一峰，1978年生，湖北科技学院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从事古典诗词、戏曲和写作学研究，正主持国家社科基金1项，完成省社科基金1项、市厅级课题7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一般项目各1项。在《中南民族大学学报》《戏曲研究》等CSSCI来源期刊发表论文多篇，出版《赤壁诗词研究》等著作两部，参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