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顷春晖,都成寸草;
千重苦海,尽泛慈航。”
春晖苦海中,那双小脚丈量大地近一个世纪了,还在竭尽所能地行进着。那双穿三十五码鞋的小脚印,遍及家乡的黄河滩地,拾庄稼,捋榆叶,挖野菜……这双脚印印满汉江流域天南渠边的土地,采棉花,洒农药,挖干渠……这双脚印丈量过东海瓯江边的土地,做家务,带孙子,游太姥,看东海……

这双小脚使我联想到一个求佛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伙子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跋涉千山万水去求佛,春去秋来,燕来雁往,并无结果。有一天,终于走进宏宇大殿,苦苦跪求得道高僧。高僧指点迷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能够在深夜赤脚为你开门的,就是你的真佛!小伙子返程深夜走过上千个村寨,敲过上万家的门,没遇到一个能赤脚为他开门的。他最后失望的回到家里,正好是半夜,母亲正好赤着脚,眼里挂着泪花,打开了门。小伙子醍醐灌顶,顿时大彻大悟:慈爱亲情才是心中的佛!

母亲的那双小脚,很瘦很瘦,足弓很高,除大脚趾外,其余四趾都像脚底板内翻蜷曲。很多年,我从未注意过母亲的那双小脚,直到她九十高龄半夜从床上摔下来肿了脚,我每天给她洗脚,按摩脚,搽红花油时,才认真看了她的脚。那段时间,也是母子亲切聊天母亲最开心的日子。
“我这脚啊没裹成,还要谢谢老蒋和他老婆呢!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老蒋鼓捣新生活运动,他老婆在全国派工作队到到各村,叫裹脚的女孩儿放脚。谁家的女孩儿不放脚,工作队的人就逼着放,还把裹脚布缠在她老爹的脖子上游街!你姥爷怕事儿,就放了我的脚。呵呵。你不知道啊,裹脚有多疼!门上俺小姑裹脚的时候,没明没夜地嚎啊,嗓子都嚎出血了!”

“旧社会歧视妇女、压迫妇女、残害妇女的三从四德,给妇女脖子上套上重重铜锁链还欺骗你们说是金项链呢!”
“唉!那个时候时兴这个。女孩儿不裹脚,还没出阁,大脚的名声就出去了,‘张大脚’、‘谢大脚’地叫,多丢人啊!嫁不出去,一族的人都抬不起头,多低下啊!”
“封建社会中国男人,打不过鞑子,打不过满人,打不过洋人,可是整治起自己甘苦与共的弱小女人来,却挖空心思一套一套的!”

“老社会,女人遭罪啊!亏得我放了脚,十二岁就死了娘,十四岁时俺哥娶了俺嫂子,俺姑嫂就像亲姊妹一样,一起学会纺花织布,一起走几十里拾庄稼,捋榆叶,挖野菜度过几年饥荒。俺那时候脚得力,身子又轻又麻利,几丈高的老榆树哧溜哧溜就上去了,哈哈哈。你舅舅抗日拉联防,根本顾不了家。”
她老人家兴奋之余还把脚伸给我看,“俺给你唱个儿歌吧,你就知道到了民国时候,裹脚的媳妇又经常遭人家白眼和笑话了,‘亲家亲家你坐下,俺把你闺女拉一拉。叫你闺女去做饭,她在灶火烧大蒜。叫你闺女去刷锅,她在锅里洗裹脚。叫你闺女去磨面,抛抛撒撒一大片。叫你闺女去种地,呜呜咽咽唱大戏!亲家亲家评评理,你说可气不可气!’”

我为母亲感到庆幸,她用自己的双脚供养了一家人的生活,“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黄河边上的土地满是她反反复复重叠的脚印。同时我也为那个时代的妇女感到无限悲哀。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荣光里暗藏剧痛,屈辱中满含无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几岁的孩子搁现在谁不是妈妈宝?可是那时候,母亲十七岁就出嫁了,当家立事,靠着风里来雨里去的那双小脚,又养活自己一家人!“日出劳作何如此,养家果腹穿衣足。”

解放十年后,新中国经历了最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黄泛区是重灾区,天灾人祸,出现了罕见的人食人的悲惨事件。我们村也饿死不少人,穷家难当,一九六零年担任村长的父亲几经周折来到湖北汉江天南渠边的一个农场,成了垦荒人。
一九六二年正月十六日,这是母亲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日子,离开生活了三十五年的黄河边的家乡土地,这双小脚又要踏入陌生的充满生存诱惑的位于长江中游的一片荒原。一片春晖,即将孕育一片绿洲。
带着干粮,扛着包袱,拉着小儿,跟着一双半大儿女,母亲历经四天终于坐上开往武汉的火车。同来的,有同村的三十七八岁的奉义哥,二十多点的连景叔,还有八九岁的春明叔,一共十七八口人呢。坐在火车上母亲终于松口气,怀里抱着三周岁的我,嘴里轻轻哼唱着儿歌哄我入睡:“携家带口去江南,落得儿女肚儿圆。开荒原,种大田,麦仓米仓高过天。蒸白馍,煮米饭,丰收过上幸福年。幸福日子万万年~,万万~年~。”

经过一天一夜行程,要在汉口大字门车站下火车,还要赶去十五码头乘将近一天一夜的轮船。奉义哥、连景叔是这次接应负责人,火车上就反复叮嘱:“紧走慢走,一天出不了汉口。下了火车都别磨蹭,紧赶紧到十五码头坐轮船,误了这趟船,就得在这里耽搁一天。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咱们带的盘缠、干粮快没有了吧,跟紧俺俩,都别掉队!摸迷见了,恁大的城市俺可找不见!”
殷殷叮嘱,竟成谶语。一下火车,没走多远,我就吵闹着要拉便便。母亲一边利索地蹲下身把我便便,一遍大声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可是大家都紧跟领路人快步行走,生怕摸迷见了,谁也没有听到喊声,包括我十五岁的姐姐和十二岁的哥哥。等母亲肩扛包袱、怀抱着我跑步追赶的时候,他们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了。顺着大字门车站往南的青年路,母亲仍尽其所能跑步追赶着,莫名的恐惧阵阵袭来,跑了好一段时间,她实在跑不动了,在路边放下我,放下包袱,倚靠着行道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襟。

她心里一片茫然,茫茫人海寻人如同大海捞针,后悔没有问清农场的名字,只记得到十五码头坐轮船,那就问路自己找吧!母亲没有文化,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家乡的话武汉人大多听不懂,武汉话母亲也听不清,问路特别难。她依旧不放弃,肩扛包袱,抱着我走一会儿,再拉着我走一会儿,这双小脚那天不知走了多少路。
十五码头是长途客运码头,武汉人对长江和汉江的轮渡码头很清楚,十五码头很少很少人知道。我们走过利济北路,走上武胜路,来到沿河大道(道路名称是后来才知道的),是码头都进去寻找一番,也坐过轮渡到对面逃荒的人群里寻找,天都快黑了,也没有找到十五码头。好心人告诉我母亲,十五码头不在沿河大道,在沿江大道,一直往西走!

江边一到夜里十分冷寂,白天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下子好像都钻到地底下一样;夜色暴涨的江水一下子弥漫开去,先前江上盘旋的水鸟早已归巢,只有几声令人惊心的猫头鹰叫声时不时传来。母亲带着我辗转来到铜人像附近居住区,在一栋宿舍楼的一楼大门口停住了脚步,因为大门顶上有露台,下面有一盏圆罩电灯。一整天滴水粒米未进的母亲靠着包袱倚着墙,愁眉不展,如果找不到乡亲们和两个半大孩子,回去又没有盘缠,那是最可怕的。夫妻分离,又和一双半大儿女天各一方,自己和小儿子流落街头,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呢!长江啊,汉水啊,一浪推一浪的可都是俺的愁啊!俺可向谁说呢,谁能帮帮俺呢?

不谙世事的我,满心新奇,电灯光下蹦着跳着跑着,像个撒欢儿的小牛犊。母亲唤着我怕我跑远,正巧被从楼上下来的一位老奶奶听见了,她关切的问:
“你这个媳妇家是哪里的啊,到哪里去啊?听口音像俺山东东明的啊!”
母亲像见了救星一样赶紧站起身说:“大娘。俺是濮阳的,跟东明就隔条黄河,黄河上冻的时候,俺就过河走亲戚呢!上哪去俺也没操心问,一起儿来的一二十口子人,俺娘俩走散了,只记得到十五码头坐轮船去一个新办的农场。”

“黑喽可不能在外边儿,才过饥荒年,大城市逃荒的人很多,半夜有坏人,抢了你的包袱不说,拐走你娘俩可是不得了的!”
母亲听说,赶紧上前抓住老奶奶的手不放,说:“这千里迢迢的,俺一个亲人也没有,俺说话人家城里人一个也听不懂,可遇到一个家乡人啦,您就是俺的亲人啊,可得帮帮俺娘俩呀!”
“啥也白说了,跟俺上楼吧!俺也是住女婿家看外孙儿。”
那时的宿舍房间都不大,也就两房一厨房,母亲和我只能被安排在厨房里。锅里还剩碗扁食汤,我把它喝得干干净净。等老大娘一家睡下,母亲这才拖了鞋看看脚。天哪,瘦小的脚一下子肿的像馒头,鞋口勒痕很深很深,前脚掌满是血泡……这一天江汉区、江干区的大街小巷留下多少脚印儿,只有江城的春风知道,江汉的浪花知道,天上的星星知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二天,老奶奶找到辖区居委会,主任和助手亲自将我母子送到民权路江边的十五码头。咫尺天涯,久别重逢,仿佛一个世纪,喜从天降,宛如耶稣再生;对街道领导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濮阳到天门六百多公里,竟然路上走了八天。

现在想来,冥冥之中也许有超自然能力的掌控者。用母亲后来话说“汉口,汉口,当年焊住俺母子两口;老了又给我这老太太养老糊口”。九十多岁的母亲在温州住烦了,总想住在武汉小女儿家养老。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汉江流域的春天比黄河流域来得早,安顿好简陋的家,不觉已进入杏花天。一片片满是茅草芦荻的荒地,经过烧荒、挖渠和开荒,在母亲的脚下都变成了绿油油的庄稼地。农场草创,没有托儿所,我就每天跟着母亲下地。地里水洼经常能见到乌龟,大的有碗口粗,我便踩在它背上希望它能驮着我走。它头长长伸着,四只脚努力向前扒着,一寸也挪不动。我就开心的笑着。母亲碰到一株水红花,就叫我过来,把果实剥给我吃,酸酸的,甜甜的。

在锄过的地里,母亲叮嘱我踩着她脚印走,一是怕毒蛇,二是怕芦苇的小尖桩扎着。一边走一边教我唱儿歌:“小脚丫,去种地,踩在亲娘脚印里。大脚丫站站,小脚丫转转。大脚种地打粮食,小脚转转做游戏。大脚干活干得快,小脚游戏当乖乖。打下粮食堆成山,摘下棉花垛上天,大脚小脚不愁吃来不愁穿!”那是物资紧缺,一双鞋春暖花开是舍不得下地穿的。

母亲很享受在田野里劳作的时光,她会对着庄稼唱自己现编的儿歌,她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去侍弄棉花苗。春天阳光的温暖,她感觉就像揭开蒸馒头的笼盖一样,扑面而来,曛曛的,醺醺的。春风吹过她的脚丫,她感觉像最轻柔、最滑溜的丝绸在脚面上、脚趾缝里绕来绕去。河堤树上的鸟儿,总和着她的儿歌节奏滴溜溜的唱。她的脚丫很享受踩在泥土里感觉,松松的软软的;下雨的地里踩上去,脚丫缝里噗叽噗叽响,大脚趾缝里会冲出水柱来,那是很惬意的。

这是一双丈量天地的小脚,这是一双拓展春晖的小脚,她丈量过黄河、长江和瓯江的土地,她细数过东海腾起的浪花。这双小脚引领着儿孙不断前行,分担着儿孙们生活重担。

“万顷春晖,都成寸草;千重苦海,尽泛慈航。”我和母亲已经共同生活了一轮花甲,彼此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更有了超越生命的亲情。今年秋天她到武汉住了,我还很不适应,几回回梦里,这双丈量春晖的小脚轻轻盈盈地踩在我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