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个写作者皆有其偏爱的词语。那些词语一说出口,不必形容与夸饰,即刻香风袭来、美感横生。朝露,晚风,婵娟,潇湘 …… 不知别人怎样,我见了这类词语,马上陶然莫名了。
潇湘是两条水名,在湖南,于是成了湖南众多的别称之一。另有湖湘、三湘、芙蓉国等。名字与别称多的地方,定然丰富与多姿,可谓才华如瀑。至于书画家给自己取一大堆字呀号呀别署呀,是否学问大得横无际涯,那就不好说了。
湘江是一条迷幻灵动的河流,滋生出不可胜数的奇草异木花鸟虫鱼,更发酵出旖旎感人的爱情神话与英雄史诗。屈原笔下的湘君湘夫人,借写爱情而寄寓其美政理想无法实施的忧愤愁怀,成为后世士子们普遍遭际之难解情结。
湘江并不端直汇入长江,而是犹豫徘徊恋恋不舍,终于徘徊驻留成一个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于是衍生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钟灵毓秀来。比如茶。
逛茶园是个清雅事。采茶女当然不这么看,认为你是游手好闲,酒足饭饱积食难消。茶园之雅,雅在简朴,无万紫千红,唯翠绿一色。把世俗生活爱得发癫的人,喜欢酒池肉林;那些视独处如蹲监狱者,却是爱看扭秧歌、耍狮子了。
时在阴历八月初几吧,距离中秋节还有十来天。细雨中,一个白净的后生,名叫小袁的拉我去逛茶园。茶园在望城区靖港镇,隶属长沙市。刮雨器不停地刷着玻璃,穿过树木与房舍,萦回于稻田与小桥之野。见水就问这是湘江吗?小袁说不是,是一条小河——流量比渭河都大呢。又见水再问,说是池塘,或者小湖。“五里外便是湘江,这些水都是联网沟通的,都汇入湘江了。”
小袁是组织干部,话少微笑多,曾文正公遗风吗?原来是有两个孩子的原因,一儿一女,陶冶了脾性,历练了涵养。“其实人生最好的老师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孩子。”“绝对是。”小袁立即认可。
南方水多,今岁鼠年,遭遇病毒突袭;又逢闰四月,于是夏季的江南几成泽国,损失够大了。好在挺了过来,眼下轻雨薄凉,不至于再发洪灾了吧。
到了“云游”茶园,一个院子分外清静,不见人出来。如此低调务实不张扬,正合我意。若是两排人夹道欢迎,伴以唢呐朝天吹、儿童捧鲜花,反倒让人如坐针毡了。当然有人终生追求那一口,另当别论,道德上并无鄙视之理由。
小袁要进去找人出来,我说不用不用,门前就是茶园,咱们亲自去自由看,反倒自在。主陪客也等于客陪主,彼此拘束呢——于是小袁撑伞带路。遗憾不是油纸伞。若是油纸伞、且擎在旗袍女的玉手上,那就民国范儿了。不过所谓民国范儿,也只是书呆子们的怀旧多情,选择性的想象——战火四燃、民不聊生,范儿个鸟呢!
一畦一行的茶,鹅黄浅绿,精萃润目,岁月静好地铺排在丘陵的平缓地垄上。四周是起伏的小山,一满是樟树;青瓦白墙的房舍边,则是枣树,或者四照花树了。茶园的间隔空带,一只红公鸡领导着七八只黄母鸡或黑母鸡或麻母鸡,悠然散步觅食,不时筛抖身上水珠。有风来劲,伞就倒卷天空,同时一串啪嚓嚓雷声滚来——这个季节还打雷?季节反常吗?雷音重复响来,循声目搜,原来是院墙上的铁皮广告牌脱落了两枚钉子,被风敲击,开合弹墙、连环作响。
于是出来一对男女,见茶园来了陌生人,赶紧返屋打伞出来,满面的盈笑,或许把客人当成了进货商吧。小袁先介绍我,再介绍这是杨总男,这是周总女;说我们是无目的看看。二总笑意如故,可见茶园气场养君子,并不时时刻刻想着做生意。
四人转悠茶园,问与答都很愉快,让我长了见识。“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直理解为茶是茶树的叶子,却从未见过茶树,只见过矮矮的茶蓬茶枝茶桠——这些仅仅比花草生硬的高不及腰的东西,哪里配称“树”呢!原来茶树,既有灌木茶树,更有乔木茶树,我所见过的只是些灌木茶树而已!
周总体丰面宽,示范采茶。玉手过处一上翻,掌心就团聚了三五片绿茶叶了,如同闺蜜几个亲昵一团。说新茶采回来,先要“晾青”半天,以挥发湿气,然后才可焙而炒之。焙者,微火烘茶也,静态也,时间拿捏很重要。炒者,手旋也,锅晃也,动态也,“摇青”也。
刚走到第三爿茶园,一串啪嚓嚓“雷声”再次袭来,雨因风而下大了,主人便邀请回屋吃茶。好吧。茶案长方形,一看红木,应是来自南亚。女主人先冲绿茶,后沏红茶,一茶杯、一茶盅,请分别品鉴。两面橱柜陈设着各种盒装听装茶,一面墙则挂满了奖状。杨总清瘦干练,敬烟递火,说湖南也算茶乡,但是牌子多,没有形成合力冲击市场。我品了两口,很好,首先夸赞“云游”牌名浪漫。人为何喜欢云游?要寻找美,寻找理想。至于这茶的味道呢,我以为胜过二百里外的君山银针。君山银针又称老君眉,只因曹雪芹让妙玉用隔年的梅花积雪水泡了一回,顿时成了海内名茶!
又让品红茶,我说不了,味蕾不可两搅和,否则麻痹。慢慢继续品,显然品不出红楼人物那般细腻敏感。平日早起,总是两小袋一泡,近乎苦味才够意思。今天这茶是白吃了,我说这壶茶若放在西安茶馆里,上百元呢!主人满脸喜悦,觉得我不是个夯货,没有糟蹋好茶。
“方老师品出了什么味道?”茶娘子周总问道。
啊,噢,我赶紧再饮一小口,口腔里打转儿不准咽,研墨锭似的。“这茶有十三种味道,”我脑子快速旋转,“杏仁味,白果味,糯米味……红枣……甘草……山楂——对了!”眼看着难以凑够十三种味道,忽然一个激灵,将云游茶的主味道揪了出来,“有点我家乡陕南镇安县的板栗味!”
“是吗?”茶夫人两眼放光,茶男子惊异地看着她,似在警示她如此眼神看客人有失体面。这男女俩什么关系?恰好两人电话先后响了,依次起身,一个到走廊上接听,一个出了后院门。趁机问小袁,方知人家是两口子,务茶世家也。
“方老师感觉太好了,”茶男子接完电话回来说,“就是有种板栗味!”殷勤敬烟,点火。
心里当下坦然了,因为我知道一杯好茶承载着劳动与技术,情感与天意,实在是来之不易。白吃人家茶,多少有点愧疚。怎么办?那就唱个赞歌吧,让主人高兴,觉得没有浪费茶。只是赞歌不能瞎唱,终究得以实际感受为依据,实话实说才是正道。总归得动脑筋,得唱到要害处。眼下让主人欢喜了,我心里隆重地自我佩服了一把。
人不吃饭不行,不喝茶却要不了人命,所以茶属于奢侈品。茶的特别意义在于以茶的名义开个会,叫做茶话会,供人专门说说话。事实上每一次茶话会结束,与会者皆感觉最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来。茶陪人说话,亦陪人不说话,吃茶吃茶。
时间不早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发动了车。主人急忙拎出两盒上等茶。婉辞了,我说已经享受了盛情接待,绝不能跟鬼子进村一样离开时手不空,更何况这是在雷锋的家乡——忽然啪嚓嚓“雷声”,我摇下车玻璃,回首冲着雨中站立的茶夫妻:
“赶紧找钉子钉牢铁皮,茶很娇气,粗暴声音打击,味道会变的!”
“方老师留下地址,随后茶寄您!”
2020年9月26日 • 采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