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门”有话说
彭 彬

1990年7月,我来济钢报到的时候,天气燥热,两手不闲,携带着行李从济南火车站下车。车站建筑很有特色,非常吸人眼球,深绿圆顶和金色大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辗转到解放桥,挤上去济钢的八路公交车时,早已大汗淋漓了。漫漫征程这才刚刚开始,十几站过去了,车出了市区,公路两旁尽是一片片长势喜人的玉米和刚收割完小麦的农田。“全福庄”“幸福柳”“大辛庄”“张马屯”“王舍人庄”,售票员扯着嗓子地报着站名。心里嘀咕,怎么全是村庄名,难道济钢也在村子里?人越来越少,后来还有了座位,一路的奔波叠加满眼的无奈让人身心疲惫不堪,真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荡漾了一个多小时,脑子迷迷瞪瞪的,这哪里是头呀?车子按部就班地一个村庄一个站点地报到,离济钢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却是越来越凉的。
寒窗苦读十五年,为的就是混进城里做个城市人,现在倒好,又退回乡下了。这一马平川的庄稼地,要山没山要水没水,还真不如湖北老家“鱼米之乡”好。暗下决心,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尽快逃离济钢这个鬼地方。售票员说终点站济钢到了,沮丧地下车,无精打采的。抬头一望,眼睛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济钢大门威武地站在对面,一身正气地招呼着我,“济南钢铁总厂”六个大字还微笑致意呢,摄人魂魄,一时愣在那里动弹不得。走进大门的时候,心中阴霾一扫而光,不曾想草窝里藏有金凤凰。从车上的想逃离到此刻的意外惊喜,一次灵魂的凯旋,安下心来,在济钢扎下了根。
这是济钢的中大门,也是正门。修建得敦敦实实,方方正正,左右对称。因其独特的设计风格和雕饰样式,有点縮小版的巴黎凯旋门模样,所以一直被称为“凯旋门”。2005年到法国出差,我还专门去参观了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凯旋门。除了规模小好几号,明显不同的是,济钢这个门,门洞长方形,而巴黎的是带拱的。
现在你坐八路BRT(快速公交系统)到济钢站下车,厂区不存在了。以前厂区的一大片地已经变成了中央森林公园。别的区域,一望无际,满眼罩住浮土的绿塑料网,也已被规划好,将要变成各种名目的“中心”,与钢铁是不沾边的。中央森林公园里巍峨耸立着以前济钢最高大的建筑3200立方米高炉,虽然不再冒烟了,但它以令人瞩目的“一览众山小”,威风凛凛、不动声色地宣示着这里曾经是济钢的地盘。
立足济钢BRT公交站台,你是看不见或者看不清这座高炉的,距离太远了。首先映入你眼帘的,仍是凯旋门。凯旋门由中间大门和两旁附属建筑组成,外观如变异“凸”字形。大门坐北朝南,外侧长18米、高10米,内侧长10米、高6米,大门宽度5米。设计者独具匠心,大门视觉效果很协调很舒服。大门头顶戴了一顶平顶帽,帽沿伸出1米,多了份讲究,显得高贵许多。由于没有找到大门的原始资料,这些数据都是目测得来的。
大门是砖混结构,门洞上方是著名书法家武中奇用真书繁体书写的“济南钢铁总厂”六个大字,气势浑厚、刚健质朴。右侧落款“武中奇”三个小字,再右边还有两个印章,印章太小又在高处,笔画认不出来。这些文字都是用纯铜鎏金制作,低调而高贵的深灰金颜色,阳光下十分醒目,但不反光不晃眼。用霓虹灯装饰字沿,夜里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比白天更加夺目。
大字的左右两边是两小块浮雕,与大字平行,刚好对应在两根立柱的上部,立柱上各有一块大浮雕遥相呼应。浮雕用白色石膏制作,浮雕之外用汉白玉色材料装饰,感觉是用一块块长方形条石垒切起来的,古朴而结实。浮雕表现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飞天美女,背景色是很浅淡的粉红,轻盈飘逸,色意相宜。浮雕下面离地面大约2米处还向外凸出30公分,高也是30公分,刚好一块长方形条石的高度,层次鲜明。飞天在空中飞,是来护佑济钢的,你必须仰望才显出敬重。
门洞顶部内侧,安有一米高的长条液晶显示屏,与东西内侧严丝合缝,是新世纪才有的。它不时变换着文字,都是些流行的口号或励志的句子,有时也有天气预报。它提醒游客,大门还在工作,还有人在守护。以前经常显示“热烈欢迎某某莅临参观指导”的字样,告诉大家当天有重要活动。
大门东西两侧紧挨着的附属建筑,4米高4米宽,内部与大门是贯通的,前后各收缩1米,也有帽沿,沿边与大门齐平,恰似大门的两个贴身护卫,更显出大门的高贵和威严来。正面粘贴有纯铜制作的济钢标志和四个正方形,正方形在标志下边,啥含义只能由着你猜。也许是提示你在心里默写公元纪年的,比如1958(建厂)、1984(造门)、2017(停产)、2021(今年),让看见大门的人不忘济钢历史,能够与时俱进。
凯旋门过去作为传达室、门卫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内侧开两个门,里面空间应该不小,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一探究竟过。上下班时,人车总是熙熙攘攘的,九十年代自行车多,新世纪小轿车多。骑自行车的必须下车推着走过它,以示对它的尊重和敬畏;小轿车必须凭出入证才能进出。现在,凯旋门原有的传达室门被封住,中间扩宽为中央森林公园的入园通道了。由于公园7月1日才开园,知道的人不多,游客更是稀少,真担心凯旋门会不适应。
凯旋门是任劳任怨的。往南,穿过工业北路就是胶济铁路的涵洞,连接着规划中的凤岐路。往北保留着以前的老样子,尽头连接着中央森林公园的西大门。厂中路双向四车道的宽度,路两旁水桶粗的近60年树龄的塔松,婆娑有姿,一层一层舒展开来,每棵都成一个圆锥体,脑袋探露出来互相打望问候着,腰下几层交叉在一起,仿佛两排穿扮碧绿碧绿连衣裙的亭亭玉立的姑娘,裙摆拖地很蓬松必须用双手提着。微风吹过,松针沙沙作响如乐曲伴奏 ,姑娘们整齐划一地朝一个方向移动,像是进行着集体操表演。有了她们的衬托,不由让人想起凯旋门曾经的辉煌,叫你不敢小觑它。作为济钢公交站眼所及之处的厂区唯一主人,它忘掉过去的显赫,不端半点架子,心甘情愿地扮演新的角色——一个通道。其实,凯旋门还是济钢区域的定位器,想约某人见面,说在凯旋门碰头,是不会出差错的。
凯旋门是幸运的。它建于1984年,是马俊才担任厂长的第二年。马厂长提出“一年一个台阶,一步一个脚印”的济钢精神,深深地影响到每一个济钢人。他一直干到1997年67岁高龄才退休,是冶金圈里的风云人物,为济钢的发展打下坚实基础,立下不朽功勋。凯旋门建好才三十三年,济钢主业就关停了,原本是谈不上文物的。但2018年1月它被列入济南市历史建筑,按照文物标准保护修缮,也是济钢厂区少有的几个被列入文物的建筑之一。济钢人盛赞凯旋门,所有来过济钢的客户或好友,都对它赞不绝口。听说要拆迁,济钢人天然地从感情出发,一致呼吁保留凯旋门。最最重要的是,相关领导和部门给力,有了先进的文物保护意识。
前面提到的老济南火车站,曾经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也曾经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哥特式建筑风格的火车站。作为一处享誉世界的建筑艺术的经典,历史和文化的地标,它曾经登上过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建筑类教科书。但当时的济南主要领导一言九鼎“力排众议”,拍板把它拆了,留下深刻的教训和无法挽救的损失。又听说,这两年有领导提出来要按原样重建恢复,这能一样吗?
凯旋门是光荣的。它承载了济钢艰苦建设、勇敢创业的历史,见证了济钢改革开放以来的辉煌,经历了济钢历史上发展最快最好的岁月。济钢始建于1958年,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是新中国缔造的第一批、山东省第一家地方骨干钢铁企业。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几代人的努力,特别是八十年代以来,济钢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1991年钢产量突破100万吨,结束了山东无大钢的历史;
2003年,钢产量突破500万吨,跻身全国重点大钢厂行列;
2004年,钢产量达到670万吨,首次进入全国10大钢厂行列;
2005年,钢产量突破1000万吨,进入特大型钢厂行列;
2006年钢产量达到历史巅峰1256万吨,位列全国第六位,成为国内最大的中厚板生产基地。
看得出来,济钢在新世纪初强势爆发,实现爆炸式增长。这里必须要赞美那时候的领路人李长顺,地地道道的济钢人,从火车头师傅干到1997年担任厂长,在厂长位置上干了整整十年,那也是济钢最辉煌的时代。他提出的执政宣言“群众利益无小事”,一直温暖着济钢人的心。
十六年前,济钢就已壮大为一家以钢铁为主、多业并举的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为山东省乃至我国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济钢在济南市、山东省有着深远的社会影响,凯旋门先后接待了三位正国级领导人。2005年7月,吴邦国委员长来济钢考察循环经济;2009年7月温家宝总理视察金融海啸后的济钢,给济钢人鼓劲加油;2017年4月李 克 强总理来济钢,慰问即将因停产而转岗的干部职工。济钢的高光时刻,凯旋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济钢成为全国钢铁行业的学习热点,至少有两次。1999年3月,国家冶金局和山东省联合在济钢召开“全国冶金系统行业节能降耗、挖潜增效经验交流会”,向全国冶金系统推广济钢经验。这是继学邯钢之后的又一次全国性行动,当时济钢的“四全一喷”“四闭路一循环”轰动整个行业,被认为是货真价实的经验、真金白银的干货。2004年7月,济钢获得2003年度全国质量管理奖,在冶金行业,是继宝钢之后的第二家。当时提炼出的济钢核心价值观——可尊、可信、共创、共赢,现在还醒目地写在济钢出租公司出租车的白色座套上。
凯旋门是孤单的。在厂区周遭没有一个搭话的同伴,苍凉得让人怜悯和同情。过去,往北八十米大道两旁、各有一栋六层高的办公大楼,都被爆破夷为平地了,相当于砍掉了大门的左膀右臂。爆破前两天,施工方用大型挖掘机野蛮挖拆,我还专门骑自行车去探视,伤心欲绝、悲愤难忍。济钢社区微信群里也是骂声一片,挖掘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戳得大楼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太残忍太不人道了,济钢人的心都在流血。还好后来改变了拆楼方案,变凌迟为枪决,心里还能好受一些。群里有人播放大楼倒下的视频,伴随“轰”的一声巨响,大楼瞬间淹没在一片浓黄灰烟中,能看清时已成废墟。很多人与我一样,噙着泪水、默默不语、唏嘘不已。毕竟这里凝聚着我二十多年的心血、记载着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
凯旋门也是不甘心的。从开工建设到停产歇业,济钢只差一年就是一个甲子满60年了。它的设备很新很先进,它的环境治理得不错,是国家第一批循环经济试点单位,企业文化和管理都很有特色,正为扭亏为盈努力着嘞。但一个方案就关停了,涉及到近十万人的生活,济钢员工最多时达到三万八千人。这些人过去都守护着凯旋门,现在不得不离散而去,寻找各自的出路。“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是过去济钢鼓励销售人员的口号,现在聚不起来了,自然也难以看见星光。没有了众星捧月,凯旋门当然担心起来,担心着散出去的星星的命运。相关领导说,关停济钢是济南市发展的需要,也是济钢转型升级的需要,凯旋门理解得很,但总是乐不起来,毕竟去掉的是它的心头肉呀!
凯旋门是骄傲的。它的南边,现在有四条东西走向的高低不同的路带。以前只有属于省道的工业北路和中国最早的铁路之一胶济铁路。胶济铁路在工业北路南边约二十米,高出地面约五米,在火车上坐着可以平视凯旋门。这两条路带也是济钢的物流生死线,跟济钢同呼吸共命运,与凯旋门相得益彰。
2008年在胶济铁路南边的上空三四十米,多了条胶济客运专线,这是第三条路带,竖起了多根巨大的钢筋水泥支撑柱,在厂区看过去如同大号栅栏,关住了凯旋门。人坐在动车上面,是俯视远眺凯旋门的,它变成了一个窗户大小,甚至会忽略它的存在,稍不留意就风驰电掣般过去了。这条高高在上的客运专线如同施展了吸星大法,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吸走济钢的精气神,凯旋门失去了过去运筹帷幄、舍我其谁的霸气。济钢开始走下坡路了,效益滑坡甚至亏损。
第四条路带是工业北路高架工程,它紧贴着凯旋门,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迫过来,最终成了凯旋门的克星。2017年5月高架路建成10月通车,济钢6月中旬开始陆续停产直至7月8日全线停产。现在在涵洞,你是看不见凯旋门上面的几个大字的。从涵洞穿越工业北路到凯旋门,如同穿过一个遮天蔽日的防空洞,快要走出高架路的时候,你才豁然开朗,见到完整的凯旋门。在高架路上开车,自东向西行驶路过凯旋门时,你可以一目了然毫无遮拦地近距离俯视凯旋门。如果凯旋门后面的大院还在,那是一点隐私也藏不住的,凯旋门看家护院的功夫就自然废掉了。
胶济客运专线在远处俯视它,它可以隐忍;工业北路高架路近在咫尺、趾高气扬地俯视它,带着嘲讽,它终于忍无可忍受不了啦!它的自尊受到了根本性伤害,那就撂挑子不干了吧。很是理解和同情您,骄傲惯了的凯旋门!
主业关停后的新济钢,成为山东省新旧动能转换的标杆和旗帜,去年销售收入恢复到停产前水平,新济钢人的收入明显提升,干劲也更足。转岗到日照精品基地的济钢人,继续贡献着力量,工作环境更好,待遇也更高。提前内退的济钢人,有的每天早上在凯旋门南边的鲍山公园散步遛弯、跳广场舞、吹拉弹唱;有的在家重修琴棋书画,修心养性;有的帮儿女带孩子,尽享天伦之乐;有的再出去找点事做,多挣点钱。济钢人都有了新的定位和生活,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凯旋门看着济钢人都幸福着,一定乐开了花,可以放心了,也该省省心了。
该走的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工业北路北侧,东门西门都了无踪迹,只有凯旋门在固守。所有关于济钢的酸甜苦辣,过往云烟,多少年后,或许只有它永远不会忘记。凯旋门已然看尽繁华,如今落寞孤寂,它仿佛在静静等待,等待春暖花开,繁华再来。它继续护卫着北边的林荫大道和与之相连的中央森林公园,还有将来的各种“中心”;它还继续陪伴和注视着南边的四条路带、鲍山公园和济钢生活区。
更重要的是,凯旋门像一座灯塔,深嵌于济钢这片热土里,守望着每一个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的济钢人,还有他们的家人和亲朋好友;照耀着他们出发的路,引领济钢人信心满满地走向更为广阔的新天地;指引着他们回家的路,让他们温暖如旧、让他们归来仍有家。家一直在静静地等着他们,凯旋门就是家。
凯旋门的魔力,让我在济钢安了家,成了南方生人的北方人。许多人肯定跟我一样,围绕着凯旋门,在济钢经历了这样或那样的故事。我们可以依偎着它,叙述我们曾经的故事给它听;它肯定也愿意倾听我们现在的想法、将来的打算。凯旋门,我们的心永远是相连的,我们一直与你同在,你不会孤单的。
凯旋门,我们都爱你!
写于2021年9月26日

彭彬,男,1969年12月生于湖北随州,1990年7月毕业于重庆大学电气工程系,同年进济南钢铁厂国贸公司工作,2014年辞职下海,目前担任日照蓝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高级顾问。业余爱好喝酒写作,散步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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