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万元支票买春色
美女朱颜付东流
这个城市并不大,有八十多万人口,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还处在温饱的状态,对于音乐茶座这样高品味的消费基本没人能够接受。但是,它的出现是一个新生事物,尽管人们望而却步,但是,名声却传得很远。
菲菲音乐茶座每天晚八点开始试营业,在没有顾客的情况下基本没有开支,因为不用厨师,没有房租,酒水、饮品、茶点等都不会损耗,如果有顾客就赚一个,没有顾客也赔不上。
随着菲菲音乐茶座在社会上影响的日益提高,顾客量在逐渐增长。
暑假第一天的下午,饭店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摸样的人,女孩是饭店厨师张姨的女儿,男孩戴着黑框眼镜,个头不高,黑红的脸庞显得很结实,身后背着一把带琴衣的吉他。女孩向我介绍那位男孩说:他叫庞龙,我们俩是同班同学,上午刚参加完毕业典礼就来到这里,自我推荐想来菲菲音乐茶座弹吉他唱歌。
我一听,非常感兴趣,把他让到钢琴旁,庞龙从琴衣里拿出一把古典木吉他坐在钢琴登上调好弦,熟练地弹了一曲《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问庞龙,会自弹自唱吗?庞龙很老练不像是一位刚毕业的学生,他用琶音的织体伴奏深情地唱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我的中国心》,唱完后,庞龙的眼睛在黑色方框眼镜后面注视着我的表情……
说实话,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古典吉他演奏到如此高的水平,他的声音更是让人意外,沙哑中略带沧桑,惆怅中更有磁性。
我果断地对他说,我这里刚刚试营业,不知道生意会怎么样,咱们先试试,如果有顾客点歌点曲你就演唱,如果没有顾客,就算自己练功。
庞龙同意了,站起来非常有礼貌地给我敬了一个礼说:张老师晚上见!
因为刚刚开业不久,连着几个晚上都没有多少顾客,庞龙并不在乎客人多少,照样非常投入地登台表演自己的节目,我想这是庞龙人生第一次走出校门、第一次走向社会、第一次登上酒吧演绎的舞台吧!过了一段时间,庞龙礼貌地告别了菲菲音乐茶座去闯荡新的人生舞台,后来,他以《两只蝴蝶》走红大江南北!
庞龙离开了菲菲音乐茶座,我的生意正常进行着。
有一天晚上,菲菲音乐茶座的所有准备工作刚刚就绪,门外连续的摩托车声隆隆作响,我好奇地走到门外,只见几台不同款式的豪华摩托陆续开到窗下停了下来,他们打着大灯,有意地加大油门儿,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对摩托车不太了解,但我还是能叫出几款的名字,比如:野狼啊、什么雅马哈大趴等等。那个年代,摩托车是最豪华的象征,就像现在百万以上的豪车一样,它是社会地位的标志。有细心的人士统计过,全市不超过二十台摩托车,基本上都是经营煤炭的有钱人买的。
这个城市盛产煤炭,市场经济刚刚放开的初期,一小部分经营煤炭的人发了大财,当时俗称“煤倒”。
来的这群人在昨天的那个胖男人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我意识到,这是一群“煤倒”的大聚会。
马丽艳除了那件弹力紧身短裙外,今天换了一件白的确良的砍袖紧身上衣,白的确良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一种衣服布料,它的最大特点是半透明。
幽暗粉红的灯光把她那白的确良衣服里的紫色文胸清晰地映衬出来,丰满的乳房呼之欲出;腰肢的曲线像美术大师手下的速写,臀部被那件弹力紧身短裙裹得紧紧的,砍袖的上衣露出洁白、圆润、粉嫩的双肩,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她,都是一个绝代佳人。
“煤倒”们分两桌儿坐了下来,这时有人问:老大咋还没到?
话音刚落,随着三辆蓝色野狼大趴的摩托车声,有两个穿着跨栏背心、露着发达的肌肉、像香港电影里面的打手似的人提前打开门,护着一个高个子、戴着麦克镜的男人走了进来。
煤倒们纷纷起立让座。
墨镜男人点着头儿问:人呢?
那个胖男人赶忙凑上前去低声说:六儿他们接去了。
话音没落,伴着摩托车的声音昨天那个小个儿男人领着一个穿深灰色税务官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老大,就是那个麦克镜男人摘下了墨镜,脸上露出用针缝过的疤痕。
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把税务官让到了离舞台最近的包厢里,然后,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说:整吧!
胖男人吩咐马丽艳各桌都上咖啡、香槟、啤酒、果盘儿、冰点,最后干脆说:有啥上啥!
这下可把马丽艳忙坏了,整个大厅只听两只高跟儿鞋的钉子声有节奏地格外响亮,这种钉子声竟然造成了一种奇观。
什么奇观?
整个茶座俨然变成了一个T型舞台,只有马丽艳一个“模特儿”在表演,鸦雀无声,所有男人都睁大了眼睛,贪婪地跟踪着她的身影。马丽艳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毫无窘色,落落大方。
当年的文化娱乐场所非常匮乏,别说有钱人少,即使有钱,也没有什么消费场所去花。
那些“煤倒”是靠机遇突然爆发起来一个人群,绝大多数没啥文化,今天见到这个阵势显得特别规矩。
那个胖男人好像刚缓过神儿来,问马丽艳:节目单呢?
马丽艳拿过节目单,胖男人示意老大那桌,马丽艳把节目单递给了老大。
老大恭恭敬敬地把节目单双手递给税务官:请请。
税务官没客气,看着节目单笑着说:我也不懂音乐呀,……哎,这个行,《献给爱丽丝》这个好听。
实践证明,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是最成功的,因为谁都能听懂。我分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尽管所有人都不可能见过爱丽丝,但是,就凭“爱丽丝”这三个字,大家一定认为,那个爱丽丝肯定是一位美女。就像听说蒙古族的“巴特尔”一样,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一位蒙古汉子,而不是蒙古族姑娘,这,就是中国汉字的感情色彩。
我的拿手绝活《献给爱丽丝》弹完了,大家的反应告诉我,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钢琴或第一次现场听到钢琴的美妙声音。
税务官的掌声最为热烈、反应也最为强烈,他索性要来白酒掺在香槟里一饮而尽。
各桌“煤倒”纷纷效仿。
昨天的那个瘦男人依然坚持要了一盘狗宝咸菜,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看到大家兴致极高,灵机一动,站了起来对着大家说:“尊敬的各位先生”…… ,
一句话把大家给说愣住了,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应该说大家从没有听说过有人称呼他们为“先生”,原来对人的称呼都是清一色的“同志”,不分男女性别、不分党内党外、不分信仰如何、不分是不是同志,总之,全是同志。
“同志”二字是党内的称呼,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它源于共产党党内的地下工作。当年,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在国民党统治区地下联络的标志性称呼就是小声地喊一声:“同志”,于是,他们在不认识的情况下,找到了“同志”,两个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解放了,“同志”二字可以公开了。也许“同志”这两个字太珍贵了,就一直沿用了下来,一直叫到今天。
如果说,我在音乐茶座这个社会上的商业文化娱乐场所,称呼人家“同志”其实是不合适的,志不同、道不同,谁是你的同志?多少年叫习惯了,没人多想和深究,所以,全世界都是“同志”。
我是在我的饭店里,听一个经常去广东进二手婚纱的一位顾客说的:广东那边叫男人为“先生”,叫饭店女服务员为“小姐”。
第一次听到叫男人为“先生”,叫女孩子为“小姐”显得特别新颖、浪漫,有一种文明的感觉。
我接着说:非常欢迎各位老板和朋友光临菲菲音乐茶座,为了让大家玩儿得开心,接下来我给大家唱一首你们肯定没有听过的一首禁歌……,
一个剪着平头的“煤倒”问,啥叫劲歌呀?
就是有点那个……,
他还是不懂,瞅瞅别人,又问:那个,那个是啥呀?
有一个人明白,当啷一句:黄歌,明白了吧?这小学文化可真够呛!
平头说:哥们要是小学文化还行了呢,我看见书脑袋就疼!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我接着说:这首歌是在本饭店吃饭的一位小伙儿送给我私下的手抄歌曲,是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曲,名叫《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当年,光听这歌名就够刺激的了,这些大老爷们儿把要采路边野花的急切欲望和心情都化为了掌声,似乎不用我唱了,只说出“采路边的野花”这几个字就已经过足瘾了!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话儿要交待;
虽然已是百花开,
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
记住有人天天在等待。
我在等着你回来,
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听惯了革命、战争、运动、文革留下来的高、强、硬、响的歌曲,突然听到这样缠绵、柔情、直白、挑逗性的靡靡之音,这些“煤倒”“倾倒”了!
轻松、俏皮、休闲、浪漫的氛围充满了大厅。
这时,老大来情绪了,他说:老板,刚才听你说人家广东的饭店女服务员都叫小姐,今天,请咱们的小姐给大家唱一首呗!
得,不愧是老板,现学现卖,就是聪明。
“煤倒”们像是突然看到了“野花儿”,不顾一切地鼓掌、呐喊,那个平头到门口儿就把花篮拽到自己的坐席上去了,时刻准备往上冲。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在为马丽艳捏着一把汗,因为我对她根本就不了解,谁知道她会不会唱歌?
没成想,马丽艳优雅地走上舞台说:谢谢各位大哥赏光,然后期待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给大家唱一首电影《少林寺》插曲——《牧羊曲》。
掌声四起,“煤倒“们忘记了矜持、装相儿,纷纷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出包厢,围在舞台的四周。
悠扬的前奏随着我柔和的双手起落,在钢琴的键子之间流淌
日出嵩山坳,
……
谁也没想到,马丽艳第一句一张嘴,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圆润而富于性感。
听到她的歌声,我心里有底了,激情全部倾注在键盘上了,随着主旋即兴弹出的琶音、华彩、复调交织在一起,愈是这样,马丽艳愈是被感染,伴奏烘托着歌声、歌声刺激着伴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把歌曲推向了高潮。最后马丽艳深情地唱出:“腰身健、打豺狼,风雨一肩挑,一肩挑”。
平头早已迫不及待,急三火四地把大花篮推了上来,站在玛丽艳的对面,贪婪地、仔细看着马丽艳。别的“煤倒”有的要握手、有的要献花,平头就是不让地方。
老大在他的座位上干咳了两声,平头根本就没听见,有人用手捅他的胳膊,平头有点扫兴,刚要说什么,老大又干咳了两声,“煤倒”们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平头紧抓马丽艳的那只手也不情愿地撂下了。
这时,老大从容地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各位哥们,今天大伙玩儿得挺开心,这个地方不错。他指着那个税务官说:主要是惠斌科长赏光,以后大伙把事儿给我办明白了,听见了吗?
“煤倒”们异口同声:大哥放心吧,差不了事儿!
走吧,今儿就到这儿了。
还没等老大说完,平头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现金支票。
我招呼马丽艳,拢一下帐,让平头签字。
老大听见了,走了过来对我说:你把他那个给他,对着平头说:这次用不着你,下回你结。
平头不敢多言,拿回了支票。
其他的“煤倒”都围了过来争着要结账。
说话间,老大的打手把一张支票递给了我。
这时,马丽艳还没有统计完消费金额总数,老大抢过笔在下面签上了他的名字于飞二字,马丽艳说:还没算出总数呢!于飞说:随便写!
接着,老大和我说:这张支票是一万元,存你账上。
这让我太吃惊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
老大转过身来对税务官和大伙说:够了吧?今天在场的不管是谁,啥时候来都行,随便消费,都记我账上。
说完,一阵摩托车声惊天动地,十几台摩托车的尾气狼烟四起。
大厅里恢复了宁静,马丽艳那天一句话也没说就下班走了。
我仔细端详着那张支票,上面的财务章是德发煤炭经销公司,法人章是于飞,大写的人民币壹万元赫然纸上。
这可是一万元那!当时最让人们羡慕的就是万元户。
这钱竟然在一首钢琴曲、一首歌曲、几瓶酒水、几盘果点之下进入了我的腰包,这是真的吗?
我茫然了,这钱是我的吗?我敢要吗?
这钱不是我的吗?我能不要吗?
半斤白酒下肚,我想明白了,顿开茅塞。
这钱应该认为暂时是我的,这是一个口头形式的生意经营合同的预付款。我应该通过以后的优质服务兑现合同,把这些钱彻底挣到自己手里。
接下来顺理成章,菲菲音乐茶座成了“煤倒”们谈合同、招待客户、朋友的专用场所。
为了达到我的优质服务我又特意跑了一趟省城,买回了刚刚问世、由日本人发明的卡拉OK设备,其实它很简单,一台电视机、一台录像机、一个麦克风、两只音箱、几盘卡拉OK录像带。
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着,不过,我发现马丽艳开朗的笑声越来越少了。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她下班以后被躲在远处的一个黑影用摩托车带走了。
那天以后,一直都没来上班。
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因为她的工资还没开呢!
打那以后,其他“煤倒”再来的时候,都是自己付账,不再使用老大的预付款。
不言而喻,这里面一定有内幕。
半年以后,平头对我说:老大和马丽艳都被抓起来了。
啊?我吃惊地问:为啥呀?
他们俩给发电厂上煤,老大的表姐夫是发电厂主管采购原材料的副总,进燃料只有他批才能验收付款。人家发电厂用煤那是成火车皮往里卸,六十吨的火车皮一走就是多少列。刚开始还行,全是九千大卡的好煤。后来,觉得不解渴,就往煤里掺煤矸石粉,越掺越多,别说,还真没出过事儿。
我说的呢,一出手就是一万。
平头说:你那一万叫钱吗?一车皮就能挣回来,再说,多掺点儿煤矸石啥都有了!
那为啥被抓起来了?
手黑呗,漆黑漆黑的,比煤还黑!
为啥呢?
这回,他俩把整汽车的煤泥掺火车皮里了,外表看不出来。人家电厂没多想就整火车皮的煤卸炉里了,砸了,出大事儿了!
我吃惊地望着他。
把电厂的锅炉给压灭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仿佛是我给人家电厂锅炉压灭了似地。
啥叫大事儿你知道吗?
我瞪着眼睛等待下文。
整个电网全瘫痪了,电厂查了所有的环节,就是找不出原因来,最后怀疑是燃料的问题,但是,等那几十吨的煤熄灭降温得半个月,等拆开锅炉一看,像房子那么大的煤泥球在里包着呢,一丁点儿都不透气。
电厂报了警,警察经过调查以后把老大和他姐夫、马丽艳、还有检质员全都抓起来了,没判呢!不过,马丽艳怀孕了,保外呢。
听完,我非常自责,要不是我,马丽艳应该还在厂里当她的团委书记,能有今天吗?
这不是自作多情吗,和我有关系吗?
我用小盘装了一把盐焗花生米,毫不吝啬地打开一瓶全是外文商标的红酒,看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满了又没,没了又满,啊,我所经历的一切不都是写小说的第一手素材吗?还找啥呢?我的作家梦想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什么是作家?生活就是作家!
感谢生活给我苦辣酸甜的经历,生活万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