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父印象
洪暄苑
我躺在床上。为省油,房里没有点灯盏。祖父病危,只剩几口气了。祖父母的屋,在两间天井一条巷子的东头。爹妈都过那边去了。我想跟去,妈说你还小,先睡吧,有么事情,过来叫你。
我仰躺着,泪眼婆娑,望着楼板,想着祖父那边。不知过了多久,黑洞洞的楼板上面,幽幽飘出萤火虫似的一个亮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分明是祖父苍白的脸——眼看都有茶盘大了,都能闻到祖父的气息了,我大哭起来。在小天井下头厨房里纳鞋底的三娘喊,二伯娘,二伯娘!你炯儿在哭 !见无人搭腔,便到东头把我妈叫了过来。妈把还在抽泣的我,抱到祖父家了。
祖父直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下站着他的两儿两女及孙辈。在县一中教书的伯父,蹲在床上靠里墙处,一眨不眨盯着他父亲的脸。夏布蚊帐是敞开的。蔡家大姑妈不满两岁的儿子正鼎,把外祖父的一双布鞋扛在肩上,在鞋凳下面笑嘻嘻来回蹒跚,嘴里还结结巴巴一二一,一二一。不多久,祖父开始大口喘气,越来越短促,进的气少,出的气多,胸部起伏越来越快。猛然,只听伯父一声嚎叫,爷——啊!但见祖父嘴角沁出紫红血块,眼角滚出两粒昏黄泪滴,扑了一口气,走了。满屋顿时爷呀胡爹啊哭声一片。
这是公元1953年,老历癸已年的事情。我妹妹这年出生。我刚满五岁。时隔64年,将近七十的我,回想祖父当年去世时的情景,仍不禁老泪盈眶,心尖揪痛。

长大才知道,祖父生于光绪17年,新历1891年,七个月早产。幼年失怙。是舅父抚养他,供他读书。1917年从湖北法政学堂(武大前身之一)毕业后,曾有某县府供职机会。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弃机而改学中医,遂以郎中先生闻名乡里,兼开中药铺。曾养一匹白马,专供行医骑坐。雇有一位马童,专司牵马养马。解放后,仍以看病为业,为生。常常都快半夜了,我在床上会听到祖父回来,喘着气,拍打巷子西头的耳门,喊大儿媳开门。接着便听见我伯娘哗哗拉门闩插门闩。祖父笃笃笃拄着拐棍,哼哼唧唧回他东屋。他大概有胃病,体质不是很好。个头大概只比胡x×高一点。但他两个儿子,我伯父和父亲,都比他至少高出一个头。
五O年,据说祖父曾看好某位县长的病。只是据说,没有确证。但他老人家略施小技,看好了我的病,却是真事。
我是祖父长孙,自然格外蒙受呵爱。当时,我后面有一个只比我细两岁的弟弟。可能还有减轻我爹妈负担的考虑吧,我两岁多到五岁的这几年,多半是睡在祖父母两老中间。我妈早晨过来,任务是给我穿衣,抱起我朝天井屙尿。我有赤子的调皮。一次,我妈抱着我“放水”。我故意鼓劲,尿线居然越天井而过,直达对面的山墙根。一旁洗脸的祖父,嘿嘿笑,夸我行。“行”不几日,我不行起来,站在门口呜呜哭。祖父问,我说肚子痛。祖父说莫哭莫哭,摸摸我额头,看看我舌苔,让我拉尿。祖父瞟了一眼凌空而下的尿水,说“天黄有雨,尿黄有病”,塞几粒什么自制丸子我嘴里。呑下一餐饭工夫,肚子不痛了,又出门开玩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农村伢们的玩,不外乎追逐嘻哈玩玩泥巴捉捉虫子抓抓青蛙之类。冬天玩玩雪。夏天玩玩水。
祖父屋前,是禾场。禾场左前方,有口洗菜饮牛的池塘,大家都叫它“塘儿”,但言其小。在我们三四岁孩子眼里,可不算小。我们差不多天天到塘儿边巡游一番。用棍子抽打水。摘辣蓼花萤火虫花。捉小鱼小虾。春捞蝌蚪夏抓青蛙。也会在塘儿边吵嘴,打一架也不为奇。该来的事还得来。四堂伯父的儿子,细我一岁的国强,捉蛤蟆时用力太猛,一脑壳扎进塘儿里,小手小脚在水面乱划。我吓得尖声哭叫,不得了!落水了!国强!国强!坐在几丈外门口吃烟的祖父,闻声大惊,颤颤巍巍赶来,用拐棍把国强拨到岸边,看看无大碍,交给他爹妈了。

儿时印象中,祖父还有几件事。
杀鸭。祖父家养了几只鸭子。一日,决定杀那只已歇蛋的鸭子打牙祭。我们几个大点的孙辈,咋咋呼呼抓到这鸭,祖父象杀鸡那样,在鸭颈上划了一刀,丢入脚盆,准备烫水拔毛。谁知鸭子嘎的站起,全无死意。情急之下,祖父干脆一刀把鸭头剁了。岂料此鸭砍头不要紧,无头也奋争,在禾场里狂跑起来;已无脑壳的秃颈上头,鸭血直喷;乱窜了十来步,才倒地登仙。中饭一面啃着鸭肉,一面笑谈此鸭生前壮事。祖父嘿嘿了两下,大概对自己的杀鸭技术不好意思吧。
吃鱼。日上中天时,祖父行医回屋,我与堂弟煦苑尾随而入。祖父扒出埋在火塘中的燃火炭,架上火钳,抓一把干鲹子鱼,排在火钳上烤,打算来点小酒热乎一下。我和煦苑跪在凳上,趴在八仙桌两边。祖父把烤熟的干魚放到桌上菜盘里。乘他转身到火塘边继续翻烤,我俩立马抓起盘中鱼往嘴里送。如是者三,祖父这才笑着求我们道,猫孙哎,留两条胡爹呡几口酒行不?
拐棍。祖父有根随身拐棍。这是用山上砍来的柞刺做的。柞刺树干笔直,少枝杈,浑身是刺。每根刺,都是从一个乳头状的小泡疹上冒出来的。剔剌剥皮,稍加修磨,便成拐棍了。这拐棍肯定跟随祖父多年了。从上到下,通体发红发亮,包浆十足,见证过主人多少苦辣酸甜。我与堂弟煦苑,常常把拐棍横在四只小手上,一齐用嘴去吮吸上面密密的乳头瘤,还叭叽着嘴,装出吃饱喝足的怪相。这根拐棍是祖父的心爱之物。祖父入殓时,他的儿女把它连同毛笔砚池,还有一扎蝇头行书的处方笺,装进棺材,请它,请它们,继续陪伴老主人去了。
——原载《咸宁周刊》2017年第50期

作者简介:
洪暄苑,男,湖北赤壁人。1948年生。1967年参加工作。1974年加入中共。1985年任副县职。高级讲师。好读书,不求甚解。好思考,不求答案。好舞文,自得其乐。实话实说,本真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