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义务抢险 壮汉饥餐口粮尽
忘恩鼠辈 窃取果实甄付义
师范学院的规模虽然不算大,办学条件一般,但在一千多名学生之中选拔几十个学生建立一支乐队还是蛮有条件的。
以那个民师班为主,很快,军乐队、管弦乐队、民乐队都组织起来了。
一九八零年,刚参加工作的我,工作热情非常高。起早贪黑带领学生排节目、练习基本功,计划在学生毕业之前演出一台音乐会。
转眼,暑假到了。为了使新年音乐会演得更好,我动员大家暑假不回家,在学校继续练习。同学们纷纷报名响应,从家里背来高粱米、苞米面及各种食品自己办伙,吃住在学校,四十多人选举杜强当班长,大家昼夜练功排练。
我的家离学校很远,每天骑三十余里路的自行车到学校带领同学们练习。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同学们的演奏水平一天一天的在提高。
三伏天,一场大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
后半夜两点多钟,吓人的警报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高音喇叭呼喊全城老百姓都要起来,凌河决堤了!
我惊恐地爬起来,穿上衣服跑到外面,看到大街上到处都是慌乱的人群,他们把在洪水中抢救出来的物资运到高处。
幸好,我的家地势很高,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我马上想起一个人来,他是甄付义老师,和我一个办公室。暑假带着全家回山西老家了,而他的家正住在被淹的地方。
我急匆匆地向着他们家的方向跑去,没走多远,那里已经戒严了,不让进。在明亮的探照灯照射下,一片汪洋,整片住宅区全部泡在水里,只能看到烟囱漏在水面上。
我在祈祷,但愿别淹着人那!
天亮了,洪水慢慢地退了下去,一趟趟的房屋在洪水中露了出来。
警戒也撤销了,人们忙着回到自己的家中清理家园房舍。
真是万幸,由于警报及时没有人员伤亡。
我看到家家都在奔忙,只有甄付义老师的家门紧锁。
来不及思考,骑上自行车来到学校,把杜强等二十二名男同学集合起来,步行三十多里地赶到甄付义老师的家里抢险。
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把院门推开了,但是进不去人,满院子都是淤泥,窗户早已被洪水中的树杆等杂物撞开了,立柜像船一样飘起来顶到了屋顶。
我借了几把铁锹,大家开始清理淤泥,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挖了一米多深才露出酱缸的盖子。尽管淤泥那么厚,但是,这帮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劲儿,就像是在给我干活一样。虽然不是在给我干活,但我看着却是那样的激动、感激,心里热乎乎的。
转眼,中午到了。别的人家都找地方吃饭去了,我们怎么办那?
当初,只有一个想法,同事家里被淹了,不能看热闹,根本就没考虑这些具体的问题。现在,这却是我面临的最大问题!
回学校?远离三十多里地,况且,学校也没人安排做饭那!
去饭店?这么多人,我一个月四十二元钱的工资也不够哇(那时饭店还要粮票)!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到我家吃饭。
我带领二十二名壮劳力回到了我的家中。
我们家住的是租来的一间半房,与别人住对面屋,共用一个厨房。
二十二名大小伙子一下子涌进我的斗室根本就容纳不下,屋里屋外都是饿透了的人。
我为我的学生们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常言道: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大家站着的、坐石头上的、靠着门框的、骑墙头上的、蹲着的,啥姿势都有,一阵风,把饭菜一扫而光。
连续三天,大家把甄付义老师的家给清理出来了。原来像船一样飘在水中的立柜、衣柜、木箱都重新摆好,所有的衣服、被褥都晾在院子里。
人们应该记得,一九八三年全国还是计划供应,实行粮食本。我们家三口人一个月的粮食应该是七十多斤,我儿子刚两岁,他的口粮才几斤。算我在内的二十三个壮汉,三天的午饭,把我们家一个月的口粮吃得一干二净。
第三天学校的书记和校长听说甄付义老师家被淹了前来看望,却意外发现暑假里的学校还有四十多人没回家,竟然是我在带领他们练习乐器,有些吃惊。问我,伙食怎么解决的?我说,大家从家里带来的。又问:谁做呀?我说大家捡柴火,轮班做饭,吃的可香了!
没成想,就是这件事、就是这句话,后来改变了我的一生,这是后话。
开学第一听,甄付义老师在篮球架子底下见到我,微笑着说:听说你带领学生把我们的家给救了,谢谢啦!
完事,还没等我说什么,人就走了。
你说我这心里呀,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五味瓶是什么滋味,但是,不用尝了,我终于知道了!
谁让你去抢险了?那不是你自己没事找事吗?
啥也别说了,打蓝球吧!
……
我这个老师只当过一届班主任,那时候师范学院招生是要优先于其他学校择优录取的。
我带的那个班,就是择优录取来的,学生素质很高。
班里有一位偏远农村的学生,音乐天赋很好,还勤奋。
我这个班主任本来就是教音乐的,自然就给那个学生多吃一些小灶儿,教了二年多,他的钢琴水平在全校冒尖了。
有一段时间连着几次这个学生没来找我这上课,我感觉很纳闷,后来我发现甄付义老师在琴房给他上课。
回到班里,我问那个学生怎么没来上钢琴课?他说,甄老师收他当学生了。啊,我没有说话,心里想:这种学生只配和甄付义学习。
回到办公室,我问甄付义是怎么回事?
甄付义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我问他。没等我说完,他先入为主,拍桌子瞪眼,故意嗷嗷喊叫。
糟了,这可是师范学院啊,我们可是老师啊,怎么能做出这种有失尊严的事呢?我有口难分诉。
他这一喊,就像一颗炸弹爆炸一样,所有办公室里的老师前所未有地出来观望,满走廊都是老师和学生。他当着大家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抢了他的学生,如何缺德。我当时年轻没有任何处事经验,就是感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就这样,他抢我的学生变成我抢他的学生了!
我这个后悔呀!后悔什么呢?
是我推荐甄付义来师范学院当老师的!
文革前,甄付义是沈阳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还没等附中毕业,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这个沈阳音乐学院附中的“半成品”被下放到农村,后来被安排到县歌舞团搞创作。
一九八二年正是各界人才奇缺的时候,师范学院的音乐老师不够用,音乐学院还没有毕业生。眼看着学生多,教师少,只好在各中学调。但是,中学的音乐老师教师范学院的音乐课还不能胜任。
学校领导问我哪有这样的人才?我听说过甄付义这个人,但是不了解,就盲目推荐了。
甄付义被调来以后,把社会艺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争名夺利、巧取豪夺、阴险毒辣、两面三刀等手段和劣习全部展现出来了。
寒假期间,工会为大家谋福利,去河北昌黎为全体职工拉挂面。工会福利委员按人收粮票,每人二十斤。甄付义早已带着全家回山西老家过年去了,福利委员只好找我商量,让我给甄付义先垫上,我说,行吧,替甄付义交了二十斤粮票。
过完春节,开学上班后甄付义把二十斤挂面拎家去了,我跟他提粮票的事,他说:有这事吗?不是谋福利吗,个人还掏什么粮票?你替我交粮票,通过我了吗?要知道交粮票,我也不要挂面那!连珠炮式的一席话,把我说傻了。
我找来工会福利委员对证,无济于事。
完了,我这二十斤粮票要不回来了!
通过这件事儿,可把工会的福利委员气坏了,到处宣传他。
这几件事也从反面证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师范学院的老师不是啥人都能当的!
……
我教的学生要毕业了,我那个乐团的演奏水平日趋成熟,距离演出越来越近了。
演出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指挥乐队彩排,忽然,甄付义推门进来了,我非常纳闷,他怎么来了?
不过,我还是和同学们说:有生人观看,对我们的排练和演出都有好处。
甄付义坐在旁边先是看了一遍。第二遍练习开始了,甄付义突然站起来,不客气地对大家说:停,这个地方不能这样,然后,从我手里抢走指挥棒就特别夸张、卖弄地指挥起来。开始,我和大家都没多想,以为他帮助指导一下就会走了,万万没有想到,他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
我完全被晒在了一边,也没意识到甄付义想要干什么。
乐队队长老于必定年龄比我大,这时,他看出问题来了,放下手中的乐器,把我叫到门外对我说:老师,不对呀,你领着我们练了三年了,明天就演出了,这个时候,他咋来抢你指挥棒呢?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儿,不过,那咋说呀?老于说:老师,你别管!说完就进屋又坐在原位上了。
接着,让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老于先是示意他身边的人放下乐器,接着,乐队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多的同学都明白了,纷纷放下乐器,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罢工了!
甄付义看到同学们这样,先是跟大家说:我和张老师是好朋友,到关键时候,我不能看他的笑话,必须帮忙云云。
同学们都沉着脸,没有任何反应。
甄付义的指挥棒不灵了,恼羞成怒,大声喊道:我是校长派来的,校长担心张老师年轻,没有舞台经验,怕明天演出失败,你们懂吗?
老于接过话茬说:那校长咋不来呢?同学们发出轻蔑的笑声和议论声。
甄付义见一招不灵,又施一计,说:你们想毕业不?啊?今天我看谁敢带头罢工闹事儿?我告诉校长,你就别想毕业!
这一招果然厉害!
老于,虽然他的年龄最大,但是,他更害怕毕不了业。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的老婆、孩子在家等他毕业回家挣钱养家糊口呢!
其他同学岁数小,更没主意了,都怕毕不了业,无奈,拿起了乐器。
任何人都没有了主意,包括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校长安排的。
第二天上班,我走进校长室,询问有没有这件事,把校长问得一头雾水。待他听完整个事件过程后,非常气愤地说:社会上招来的人真不行!怎么能这样?
这回我心里有底了,回来后告诉了老于,老于趴着我的耳朵说出了一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绝密计划。
下午,演出正式开始了,乐队在台上对好了弦,同学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大家用三年的时光,用无数汗水和心血准备的这场音乐会的盛大开幕。
音箱里传来报幕员在帷幕前甜美清晰的声音,……演出开始,请欣赏管弦乐《春到塞北》,指挥甄付义老师、演奏……,
大幕徐徐拉开,舞台下传来热烈的掌声。甄付义衣着整齐,头发背向后面,那个年代,人称大背头,是文化人的象征。头发上也不知道抹了些什么,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脚上穿着一双老式黑皮鞋,打得铮亮,手拿指挥棒以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步态走上舞台。
他面对台下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过身来把双手优雅地举起。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这是一个四十多名师生团体用了三年的设计、筹划、努力、练功、排练,从一张白纸到一场音乐会诞生的时刻!而它的序曲,就要在甄付义的指挥下、在此时此刻奏响了!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
终于,甄付义的指挥棒潇洒地在一瞬间落了下来。
然而,大家等来的却是寂寞、无声,乐队没有一个人演奏。
怎么了?
砸了,砸了,彻底砸了!
甄付义傻了,傻了,彻底傻了!
愕然、尴尬及各种复杂的感觉都表现在他的脸上。
台下的所有人惊愕了,怎么回事?演出砸锅了?
没有反应过来的人还在扬着脖子观看。
反应过来的人在窃窃私语。
领导席上的学校领导故作镇静。
甄付义顿时满头大汗,表情木然,不知如何是好。
台下传来唏嘘声、那些老民办教师带头鼓起了倒掌还夹杂着口哨声。
正在甄付义不知所措的时候,老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麦克风前,台下肃静了,他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老练地向所有的观众说道:各位老师和同学大家好,刚才的节目已经结束,它的题目叫《无声的抗议》。
接着,老于把我从侧幕边请到台前,他拿着麦克向大家讲述了三年来乐团走过的艰辛历程以及在演出前发生的一幕一幕故事,并告诉大家刚才事情的真相。此时的甄付义自知没趣,不知在什么时候溜下舞台跑到哪里去了。
报幕员反映很快,重新走上舞台报幕:请欣赏管弦乐《春到塞北》,指挥:张宝春老师,观众席上顿时传来热烈的掌声。
我临时决定,不用这支被污染了的指挥棒,也不用任何指挥动作。
我环视了一下乐队的所有成员,他们就像见到自己的亲妈一样,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
一切就绪,我一点头,那像春风一样的音乐奏响了!三年的磨合,根本用不着指挥,我背着手,在他们的面前伴随着音乐踱着富于韵律的步子,就像舞蹈一样。这个乐队在我这种绝无仅有的指挥形式下演绎着动人的旋律。时而激昂、时而舒缓,一切都恰到好处。
观众被惊呆了,他们怕丢掉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形体动作,又怕丢掉乐队演奏出来的的每一个音符。
此时此刻,天地合一,无以伦比。
这是心灵与心灵的沟通,这是心灵与心灵的默契,这是从内心发出的真正美妙无比的乐曲。
时间一秒一秒地伴随着音乐向前推进,最后的结束句到了,我举起双手在一个呼吸点上一挥,音乐戛然而止,我看着台下的观众微笑地点了一下头,忽然转过身来,用双手把音乐推向最后的高潮,吊镲的余音还在震颤,掌声,掌声,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全体乐队起立向台下致意。
……
整场音乐会圆满结束了,所有参加演出的同学都受到学校领导的高度赞扬和褒奖。
三年的磨练,在我和他们之间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远远超过普通的师生关系。
实践证明,那批学生毕业后在工作中都是能手、骨干,绝大多数都担当起了领导岗位的工作。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