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月台洒泪别父母 人生初识
校园挥笔写歌剧 天公作美
我和弟弟双双考进了高等学府,一时间成为了家乡的美谈。父母因此而社会地位倍增,受到乡亲们的格外尊重。这也应验了那句话: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同时,也显示出乡亲们对知识的尊重与羡慕。
在那个年代,我们家人口多,八张嘴吃饭。父亲患肺结核、体弱多病;生产队是“大锅饭”,穷得很,挣十分才分七角三分钱。因此,我们家的家境格外贫寒、债台高筑,左邻右舍和亲亲友友都借遍了。
用什么打发我们哥俩入学呢?母亲默默地盘算着向谁家借钱,怎样开口……入学的日子到了,爸爸正在帮着我们哥俩打行李。妈妈掐着钟点,掏出用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四张五元钱,分给弟弟三张,我一张。因为弟弟要去大连海运学院,意味着不放假就不能回来了,所以,给他三张给我一张,让爸爸裹在行李里面,一再叮嘱存放的准确位置,千万可别弄丢了!
那是我们哥俩有生以来拿到属于自己的,可以自行支配的,最多的一次钱。
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妈妈又拿出买票钱交给我们俩让我们去买车票,她自己则故意说着一些文不对题的话来掩饰着自己的心情。
妈妈是一个刚强的人,全家的生活重担几乎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更重要的是,还被选为生产队的队长,操持着五百多口人的生计。我很少看到妈妈落泪,不过,那天,妈妈的眼圈红了……。
我的胸膛被一种酸楚的东西堵着,很多应该告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我不敢看我的妈妈,把我的视线毫无目标地游移着。
火车慢慢地启动了,我的泪水一下子像开了闸似地涌出了眼眶,站台上,妈妈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水中变得越来越小。
这是我们哥俩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向了人生新的起点。
……
我的学校不像想象中那样气派,有点像一个生产队的队部,他是由一座破庙改成的。
几排砖石结构的平房,用木杆钉成的大炕,上面铺着一排稻草垫子,能睡十几个人。这,就是我的宿舍。它,迎来了我这个农民。
教室里,散发着油漆味道的书桌和椅子迎来了与我人生对弈的一帮“臭棋篓子”——八条好汉、二十七位美女。
文革十年,国民经济遭到了严重破坏。但是有一点,那十个“样板戏”和大量的红色革命歌曲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文艺骨干。由于连续十年没有高考,一旦恢复了高考,这些人才便都拥挤在了一起。我们这个班,就是一个生动的写照。
全班同学基本都是下乡知识青年出身,从青年点考上来的,我是唯一一名农民,俗称“土老炮”,音乐专业虽然只有一个班,但也叫音乐科,有科主任。也许我是唯一的土老炮的原因,科主任见到我总是喊我老张。
音乐班可谓人才济济,各种好嗓子都聚集在了一起。大号女高音、戏剧女高音、抒情女高音、花腔女高音;各种风格的民嗓、各种男高音、男中音,应有尽有,尤其是声乐考试,那就是一台演唱会。
但是,有一点非常遗憾,教学条件太差了!
因为改革开放干刚开始,可以说是百废待兴。全校只有一台破钢琴,还放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学生根本就摸不着。三名老师是全部的师资力量,没有教材,上课全部靠笔记。不过,大家学习的劲头真的是如饥似渴。
入学后的第二年夏天,营口市歌舞团来演出一部轻歌剧《货郎与小姐》。音乐科的全体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坐在市文化宫里面,第一次观看了那么正规的实况演出。演出结束后,我明白了,啊,歌剧,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回到学校,每天晚自习以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脑海里展开了一部歌剧的丰富想象。剧情、人物、故事情节、矛盾、转折、高潮、剧终,一一跃然纸上。我正在如醉如痴地写着的时候,出事了!
学校教务处处长来撵我了。
他是一位在文革中被挨整的老教育专家,被下放到农村吃过所有的苦头。拨乱反正以后恢复了名誉,被重新安排工作,到我们学校当教务处长。重新获得工作机会的他,那个认真劲儿一般人你感受不到。
他怕晚自习以后男女学生谈恋爱搞对象,天天挨个教室检查,就连走廊、门后、墙角、桌子底下都查个遍。
第一天,比较客气让我赶紧回宿舍睡觉,撵完我他就走了。
第二天看见我,他生气了,我不走他也不走。
第三天看见还是我,他认为我是一名屡教不改的学生,问我叫什么名字,并且记在了检查日记本上了。
第二天,科主任找我谈话,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拐来拐去试探地问我心里是不是有啥憋屈事儿说不出来,我说没有哇,我反问道:主任,咋地了?主任发现我被问糊涂了,问我天天晚自习为啥不按时回宿舍,都在干啥?是不是想自杀?
看着主任疑狐的样子,我笑了,赶紧把我的歌剧创作计划说了出来。
听完我的歌剧计划,科主任非常意外和惊喜地拍着我的肩膀大笑起来,笑得我非常懵懂。
主任告诉我说,学校教务处领导晚自习以后在教室窗外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发现你一个人在教室里自言自语,有时愤怒有时摇头,有时自己又笑了,精神不正常,以为你得了精神病,安排科里或者劝你退学或者送你到精神病医院检查治疗。
我的天哪,歌剧没写出来,被得了一个精神病!
……
不过,从那次以后,科主任见到我格外亲切,不再叫老张,总是亲切地叫我名字。
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斗,一部描写现实生活的歌剧《毕业之前》诞生了。
现在想来那简直就是奇迹,为什么呢?人家写歌剧都是先写好剧本,定稿后,再写曲子。而我呢?剧本和音乐同步完成。现在回忆起来太可笑了!也太离谱啦!不过呢,这些却成了最幸福的回忆。
一剧之本有了,总谱有了。我选好演员,组成乐队,排练开始了。
编剧、作曲、导演、指挥、剧务、谱务、均由我自己担当。
歌剧《毕业之前》共分三幕,排到第二幕时出了一问题,根据剧情涉及到场景转换,舞台布景怎么办?
歌剧不是一个小节目,他是综合艺术。没有场景、布景的转换剧情没法交代?我们只是学生,没有经济支撑,除了两只手,什么也没有。
此时,歌剧《毕业之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憋了三天,我想出了一个办法,重写,简化剧情,把三幕改成独幕。
又是几个难忘的夜晚,新的剧本出来了。
可是,即便是独幕歌剧也需要布景啊!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农园里、小河边、教室内外到处寻找,最后我的眼睛一亮,有了!
学校新买了很多钢琴,钢琴的外包装全是整张的白松木板。我这个农村长大的土老炮一般活都会干。石块、砖头是最好的工具,制作布景,让我回到了石器时代!
天幕,是由很多张钢琴包装板拼成的。我找来大白纸糊上以后,用广告色画上远景: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一道彩虹横跨东西;再画上近景:校园的大门,门墩上,学校的牌子非常醒目。
我把那些钢琴包装板拆开重新做成教室的剖面,有门、有窗,当然,教室内的桌、椅、黑板全是现成的了。这个创意是根据“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面的林区木屋布景产生的。“样板儿戏”吗,就是我们学习的样板儿。
歌剧《毕业之前》的剧情是:拨乱方正、恢复高考以后,剧中的女一号入学前曾与身在农村的男友海誓山盟。入学后,看到人生新的未来,内心处在矛盾之中。正在这时,女一号的同班男同学,剧中男一号爱上了她,并向她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毕业之前,女一号接到了留校任教的通知,而男一号则被分配到遥远而偏僻的山区学校。女一号在如此错综复杂的环境下不知做出怎样的人生抉择?
女一号由我们班里长得最漂亮,也是最有气质的第一大美女M担任。她天生一副好嗓子,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毛下,一对大眼睛总是火辣辣地看着你。那诱人的身材,即便是你看到的是她的背影,也足以让你神魂颠倒。
作为导演的我,在选择女一号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感到我自己的脸在发烧。
作为导演,要给大家说戏,每一次M都听得最为认真。按照剧情的要求,M已经逐渐地接受了男一号强大的爱情攻势,他(她)们之间要有眼神交流、热烈拥抱等等表演。
可是,这段戏,反复排练了几次都不成功,原因是女一号的眼神、拥抱动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位。我只好站在男一号的位置给她说戏、引导启发。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的戏说完,她的眼神、拥抱全对我来了,在场的其他演员以及乐队同学全看傻眼了。教室里一片寂静,仿佛都能听到我们两人的心跳。我抑制着激动,故作镇静地讲着下一步的剧情,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男一号把手中的道具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扬长而去,不干了。
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了,我只好宣布,今天的排练暂时先到这里,解散休息。
这段插曲,其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回到宿舍,我硬着头皮与男一号解释。因为八条好汉都住在一个宿舍,你一言我一语连讽刺带挖苦,男一号不再生气了。最主要还是他喜欢自己的那个剧中男一号,不但有咏叹调,而且还有很多唱段和表演,那可是难得的表演机会呀!
经过紧张的反复修改和排练之后,效果令人满意。
正式演出这天,同学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想不到的是,原本晴朗的天空,吃过午饭后,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全校师生每个人都搬着自己的椅子,黑压压地坐满了大礼堂。
报幕员以圆润而洪亮的声音在报幕:请欣赏独幕歌剧《毕业之前》,编剧:张宝春、导演:张宝春、指挥:张宝春……。
报幕员报完幕,我站在指挥台上,双手果断地落下,四十几人的中西混合乐队奏响了序曲,大幕徐徐拉开,伴随着音乐,台下传来了热烈的掌声。
因为同在一个校园里,全校师生每天都能见面,大家共同出早操、间操,一起在食堂里排队打饭;球场上,运动场上的各种比赛把各系同学融为一体。每一张面孔都非常熟悉。那是一九七九年夏天,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没看过真正歌剧的现场演出。当大家看到早已熟悉的我,竟然站在舞台上,像小泽征尔一样潇洒地指挥着乐队,都非常惊奇。所以,这掌声如此热烈也是很自然的了。
剧情的发展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位观众的心理,M出神入化地、细腻无比地刻画着女一号的内心世界。他那高亢嘹亮的嗓音震撼着所有的观众,第一段咏叹调的最后一个高音非常完美地立在了嗨C那个高音上。
这段咏叹调征服了所有听众,掌声无比热烈。
然而,M和男一号的那段拥抱戏最令人担忧,剧情正在向那个我最为担心的环节无情地发展。
忽然,外面几声炸雷把整个大礼堂震得像一个大铁桶一般隆隆作响。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那个大礼堂因为年久失修,棚顶的预制水泥板之间都透亮了,哗哗的大雨顺着那些缝隙流下来,形成一道一道的水帘瀑布,观众席里有些骚动,怎么办?
我的乐队以及所有演员的目光都投向我,而我也是学生,我的目光在寻找我的老师。这是,学校教务处处长来到台上,他面对台下问大家,这场演出是继续还是停止?台下传来不约而同的声音:“接着演,接着演!”教务处长向我走来,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我说:演出继续!
嘹亮的小号声穿过雷声、雨声、掌声,乐队的合奏与这些雷声、雨声、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无比激昂的交响乐。
我最担心的环节到了,按剧情应该是,M娇羞、矜持地拒绝着男一号的追求,接下来是沉默、沉默,然后双方突然地拥抱在一起。定音鼓和吊镲的滚奏掀起弦乐的抒情乐段。
可是,只见M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管男一号怎样表演,她都没有表情,男一号已经没有任何台词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的指挥棒悬在空中,没有办法落下去指挥定音鼓与吊镲。
观众以为剧情真的就是这样,期待地等着向下发展。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场内一片肃静,空气仿佛是凝固了。
这时,M不看男一号,把目光投向了我,就在我们两人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她懂了,我也懂了,我的指挥棒对着定音鼓与吊镲挥了下去。
M像触了电一样,激情奔放,投向男一号的怀抱。
巧妙的是,一个闷雷和一个炸雷伴着定音鼓和吊镲,一声巨响,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全部炸毁,震耳欲聋。这真是天公作美,无以伦比的音响效果,所有人都激动了,每个人的每个细胞都在震颤!
绝了,我敢说,任何编剧无论如何也编撰不出来这种绝妙的故事情节,任何作曲家无论如何也创作不出来这种绝妙的音乐旋律,任何指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能邀请老天爷来参与他的乐队并配合他的歌剧演出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然而,这一切,我做到了!台下爆发出无比热烈的掌声,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伴随着掌声和雷声在继续。
演出结束了,学校领导走上舞台与演员见面。老校长是一位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干部,一身正气、德高望重,在其他校领导的陪同下与大家一一握手。当他走到我的面前时,教务处长特别地向老校长介绍我的情况和那段“精神病”的故事,把老校长逗得大笑道:是“精神病”吗?是人才呀,大家风范!
不久,毕业了,我接到了留校任教的工作分配通知书。
就这样,作家没当成,却成了一名师范学院的音乐教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