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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64、只要我不绝望,你就不要绝望
——六年炼狱之四
从胶南回来直接去医院,恰巧两位主任都在,土鳖试试探探地问韩、田两位主任孩子什么时候出院。韩主任眯着眼像是在思考最佳“说辞”,直爽的田主任说:“孩子的病情你知道,如果你希望孩子出院,现在也可以。”
土鳖的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叫“现在也可以”?那就是说,只要你放弃!土鳖立刻表态似地说。“请您放心,我和我的全家永远不会放弃。”
韩主任忽然问:“三个多月了,怎么没有见你爱人来过?她不想孩子吗?”
“想!她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土鳖认真而肯定地说。
“她怎么一次也没来过?”田主任盯着土鳖问。她大概跟韩主任一样,甚至若不是韩主任阻拦早就想揭开这个谜团了。
土鳖想了一会儿,苦笑着说:“她是个聪明的母亲,她很想念孩子,更想来看孩子,可她知道孩子治病要花钱,而往返车票就要两块钱,我们手头艰窘啊。”
“原来是这样啊。”韩主任明白了,眼里居然毫不掩饰地潮润起来。“请转告你爱人,就说我和老田说了,一定尽力给孩子治病。”
回家来,终于憋不住的周晓莹问:“保国住院仨多月了,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土鳖说:“我给你说过,保国的病要慢慢来。”
“仨多月了啊,什么病这么顽固?”周晓莹声泪俱下。土鳖的确跟她说过保国的病有点顽固,这无疑给周晓莹留下太多猜疑的空间。
“去病如抽丝,只能慢慢来。”土鳖只能采取“温水煮青蛙”战术,让周晓莹自己在漫长的煎熬中度过“绝望的现阶段”,只要周晓莹能够活下来。
这一天是中秋节,天老阴着,黑黑的云层提溜着雨,却不肯下,就像隐忍着悲情之泪不肯流出眼眶的大丈夫。
虽然是中秋节,孩子在医院住着,即使手里还有借来的几个钱,也不敢“轻举妄动”,除了给两处“娘家”和父母各买一斤点心作为中秋孝敬,家里便再也没买一块多余的点心,更遑论月饼了。
周晓莹看着八岁的兴国伤心地落泪;土鳖看着八岁的兴国一阵一阵心酸。
然而,没办法,为了救保国的命,大家只能熬,包括八岁的孩子。
忽然,邻家小姑娘晴晴喊着“兴国、兴国”跑进门,手里托着一个小纸包。
兴国问:么事儿?
小姑娘说:给你一块月饼。
虽然是邻居,虽然是兴国的小同学,但兴国依然看着父母,不敢接。他记着父母给他定的规矩——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周晓莹问:“晴晴,谁叫你来送的?”
晴晴说:“俺娘给我一个月饼,我跟他一人一半。”
周晓莹说:“他吃过了,你就一个月饼,你吃吧。”
晴晴拨浪着俩小辫儿说:“你哄俺,他没吃,他说了,你们家没买月饼。”
周晓莹不再说话,她的嘴让眼泪给封住了。
土鳖毕竟是个大男人,硬是把眼泪给堵回去。说:“晴晴,兴国不吃,你吃吧。”
晴晴不说话,猛地把那半块月饼塞进兴国手里,小嘴一噘:“你不要,俺再也不跟你玩了!”撒腿就跑。
大人的人情不可欠,孩子的人情不可违。土鳖看看不知所措的兴国,忽然变得万般慈祥:“小朋友给的,吃吧。但一定要记住,你有了好吃的也要给人家。”
周晓莹抽泣说:“他能有什么好吃的?咱家还能有什么好吃的?”
土鳖忽然想起一句台词,强笑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周晓莹痴了似的,喃喃自语:“我们还会有吗?我们还能有吗?”
这天晚上,周晓莹忽然变得十分温存,温存得胜过新婚之夜,胜过每一次“小别”之后的“新婚”。土鳖有点纳罕,问她这是怎么了?周晓莹说:“我跟了你很知足,你有能力、有魄力、懂感情,你能战胜任何困难。所以,我放心。”
土鳖还笑她说:“生米做成熟饭十几年,你不放心,也晚了。”
第二天,周晓莹说人家种麦子都拿尿素做种肥,要不你也去界牌买点儿?
土鳖觉着既然周晓莹的计划这么长远,何不“积极”一点儿?嘴里答应着就去推自行车。土鳖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周晓莹把土鳖送到门口;土鳖推着自行车即将拐过墙角,扭头之间,发现周晓莹还在那里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心想,这个周晓莹怎么了?十八相送似的。
土鳖骑着自行车正要往界牌街里拐,忽然听有人喊“林生哥”,踅摸一遭,居然是刘旺两口儿。忙问:“你们怎么在这里?”刘旺说:“听说侄儿病了,过来看看。”土鳖问你们听谁说的?刘旺埋怨说:“孩子病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说,要不是温馆长问我孩子怎么样了,我还真不知道。”土鳖说:“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孩子生个病还能嚷嚷得天下人都知道”
刘旺媳妇说:“林生哥,我们都听说了。要不,还不急着来你家,你们男人家心胸大,我怕嫂子想不开,催赶着让刘旺赶紧过来。”
土鳖说:“你嫂子挺好的。”
刘旺媳妇说:“林生哥,别让嫂子哄了你。女人都这样儿,我也哄过刘旺。”
土鳖问:“你哄他什么了?”
刘旺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没错。那一年小三得了急性脑炎,医生说不行了。我在医院里看孩子,你猜她怎么着?跑家里上吊去了!要不是二大娘过去问孩子怎样了,她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
刘旺这么一说,土鳖当真慌了。昨晚的周晓莹为什么那么温存得出奇?出门时为什么会有从未有过的“十八相送”?太反常,太反常啊!便说:“不好,刘旺,咱们快走!”
回到家门口,大门关着,而且还在里边上了栓。
土鳖十分了解周晓莹,只要她在家,从来不关大门,更不会上栓。
自家的大门是关不住土鳖的。待他托开门扇,拨开门栓,急匆匆跑进院子,连喊数声“在家没?”之后,忽然听到西偏房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三个人顾不得停放自行车,手忙脚乱、叮叮咣咣地推行到西偏房门口,发现周晓莹哭笑不得地站在屋当央,手里提着一嘟噜凌乱的细麻绳,飞扬的灰尘弥漫了屋子,也落了周晓莹一头。
土鳖一看便知,周晓莹手里的细麻绳已经搭上了梁头,若不是碰上刘旺夫妇,若不是回来的早,周晓莹就可能吊在梁头“放心地”去了!他欲哭无泪,欲笑无声,轻轻走近周晓莹,接过她手里的细麻绳,弹一下她头上的灰尘,既像埋怨,又像关心,温温存存、伤心戚戚地说:“你,又瞎忙和什么呢?”
周晓莹知道一切瞒不过自己的丈夫,但对刘旺两口子却一定要瞒。便笑着说:“我正想拾掇拾掇屋里这些乱七八糟,没想到恁俩来了,看我这身灰,别笑话。”
刘旺媳妇贼精,不但装作不知,反而笑着走上前替周晓莹拍打身上的灰尘,全然不怕脏了自己的衣裳。周晓莹连忙阻拦,说:“别价,别价,把你新衣裳都弄脏了。”刘旺媳妇玩笑说:“衣裳弄脏了再洗,俊嫂子丑了小心林生哥休了你!”
两个人此前见过面,眼下,一个从寻死路上回来,一个把走向死路的拉回来,心里都有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却又全都抛却那些五味杂陈,患了健忘症似的,唧唧喳喳,亲热得胜过亲姐妹。
刘旺两口走的时候,土鳖和周晓莹送他们到村口大路边。不知道刘旺媳妇跟周晓莹说些什么,刘旺却一路走一路紧紧攥着土鳖的手,直到快走到大路边他才说出憋在心里的话:“林生哥,你可千万注意啊。”
土鳖看着眼含泪水的刘旺,不由得也泪涌眼眶。说:“你放心,我垮不了”
刘旺摇摇头:“我是说千万留意嫂子……”
土鳖感激地捏捏刘旺的手,满有把握地说:“放心,这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
土鳖的“蛮有把握”不是凭空臆断,而是出于对周晓莹的了解。周晓莹性格刚强,有时候甚至刚强得犯倔,但她也不是那种钻进牛角尖就死不回头的人。不过有一点,无论正钻牛角时,还是已经退出牛角尖,她都不喜欢别人教导,更不喜欢别人教训,哪怕是亲娘老子,哪怕是闺蜜发小,当然也包括她的丈夫。
送走刘旺两口回来,土鳖顺手把大门关了,又栓了。
周晓莹逃避着土鳖的目光,显然明知故问:“大白天的,插了门干什么?”
土鳖的眼里立刻涌满泪水:“你,应该知道。”
周晓莹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愧悔地喃喃说:“他们两口儿来得真巧……”
“这是天意。”土鳖紧紧攥住周晓莹的手。“老天不希望生病住院的孩子又变成一个没娘的孩子。”
周晓莹轻轻地抽泣起来,一动不动,像只乖觉、听话的小猫。
“周晓莹你听我说。”土鳖爱抚地抚摸着周晓莹那依然带着些许灰尘的头发,既像发誓,又像劝慰,但却绝非“教导”和“教训”。“你记住,只要我不失望,你就不要失望;只要我不绝望,你就不要绝望。等到哪一天我失望了,绝望了,我不会撂下你不管,我一定让你走在前头,绝不会让你哭着喊着为我收尸。
周晓莹“哇”的一声扑进土鳖的怀里,放声大哭。
接下来,又是几个月的煎熬!
保国是“芒种”前一天住院,这天土鳖来医院探视已是“大雪”的第二天。保国已经在医院住了十一个节气!
那天,土鳖刚刚走进病房楼,韩主任就让护士请他去医生办公室。见两位主任都在,土鳖依旧说不知重复多少遍的话:“多谢两位主任的精心治疗。”
韩主任满脸愧疚地说:“请你不要再这么说,说实话,我们很愧疚,时间过去半年了,孩子的病情依然稳定不下来,我和田主任都深感不安。”
“这不怪你们,只能怪孩子得的是不治之症。”土鳖说。土鳖说的是实话,自从确诊为“甲状旁腺功能低下”,为了验证门诊医生的诊断和韩、田二主任的告诫,曾经托几位做医生的文友四下打听。省城中医院的文友汪志坚甚至搬出几本厚厚的《内科学》、《实用内科学》让他看,说北京的协和医院建国前后几十年才有十几例病历记录,国外这种病例病历记录也不多,这让土鳖很沮丧,特别沮丧。
“你看这么办行不行?”韩主任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跟土鳖“商量”。“孩子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我和田主任都觉得你和你爱人无论在经济上、精神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且,目前,无论国内国外都还没有有效的治疗办法。我跟田主任反复商量,也请教过几位儿科权威,都认为,西医无能为力的病症,也许在中医那里会另辟蹊径……”
土鳖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韩主任,你要赶我的孩子出院吗?”
韩主任难为情地摇摇头:“你别误会,我们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而且也是跟你商量,既然西医这边行不通,不如请中医慢慢诊治……”
土鳖的眼泪慢慢溢出眼眶,绝望地说:“我的孩子就这么判了……”
“这个问题我们早就给你说过。”率性的田主任大概觉着韩主任的话太含蓄,不如干脆摊开来说。“记得我们曾经给你说过,从你儿子进病房那天起,我们就很喜欢他,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半年了,病房里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心里也不好受,作为医生,我们恨不得一天把孩子的病治好,可是……”
“我明白了。我谢谢你们,谢谢二位主任。”土鳖完全明白了两位主任的好心、善心和佛心,眼里流着绝望的泪水,却恭恭敬敬地向二位主任深深一躬。
韩主任急忙去搀土鳖的胳膊。说:“林生同志,你这样,更让我们愧疚。”
事情很快敲定:立刻去住院处结账,办理出院手续。
走出病房的那一刹那,懂事的保国居然无师自通地给韩、田二位主任和护士们恭恭敬敬地鞠躬。韩主任和田主任不约而同地一起将手伸向保国的小脑袋,一起轻轻地、爱抚地抚摸着,抚摸着,眼里也不约而同的湿润了。
小护士们也不约而同地说:“保国再见。”
韩主任则含蓄地说:“保国,有机会我们去马鞍庄看你。”
土鳖明白韩主任的意思,她不希望“再见”,她希望中医先生能够另辟蹊径,让保国一天天好起来,健康的长大。
土鳖跟韩主任和田主任一一握手,动情地说:“感谢你们,我和我的全家永远忘不了你们。”
田主任说:“我们常联系。”
土鳖领着保国已经走到医院门口,回头看时,韩、田二位主任还站在楼梯口那儿招手,土鳖的眼泪立刻控制不住。他知道,她们是在为保国的命运担忧!
不管怎么说,保国出院了。
奶奶搂着孙子亲不够,连连说:“可算是好了,可算是回来了。”
爷爷抚摸着孙子的头,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晓莹搂了又搂,抱了又抱,什么也不说,只流泪。
只有土鳖心里明白。但无论土鳖心里多么明白,多么的五味杂陈,摆在脸上的只有笑容。而且,自此之后,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摆出来的笑”,甚至习惯了这种“摆出来的笑”。他知道,这种“摆出来的笑”不但必要,而且必须。至于要摆多久,那就看小保国的造化了。
晚上,孩子们睡着了。
周晓莹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土鳖拿出结账单,递给周晓莹。
周晓莹惊讶地瞪大了眼:“六百八十四块四毛四?这么多?这么多呀!”
土鳖笑着说:“莫非我还造假?”
“不,不是!”周晓莹疑惑地盯着土鳖。“我是说,这么多钱你是从哪里借的?”
“这你就甭管了。”土鳖故作轻松地说。他知道,保国生病前一直掌管家里“钱匣子”的周晓莹最清楚自己的家底,就算是砸锅卖铁连房子卖掉也折腾不出这么多钱来。可“夺”回财政大权的土鳖却不想让周晓莹知道债台多高,甚至债自何来。他认为,只要不用周晓莹操心,周晓莹就会安心一点,宽心一点,只要她安心、宽心,这个家就能安定些、稳妥些,至于将来如何,只有看保国的造化了。
作者简介:
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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