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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63、因为有情，所以才有文学
——六年炼狱之三
玉米刚刚收到家，忽然接到《农村文艺》通知，说为庆祝党的十二大召开，编辑部邀请重点作者到胶南召开农村题材创作座谈会。
编辑部召开创作座谈会，而且还是“重点作者”，机会实在难得，可地里的花生待收，腾空的茬子地要耕耙。土鳖犹豫不决，周晓莹却替他做主：“去！”
赶到胶南，座谈会已经召开一天。因为土鳖是唯一一位农民作者，宋总编特意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胡芦女人>和<地邻>的作者”，而且还向土鳖介绍他的责编单老师。
单老师慈祥地拍拍土鳖的肩头，慈祥地瞅着土鳖，笑道：“不错，不错，跟我的想象差不多，果然文如其人，果然是个憨厚朴实的庄稼人！”
土鳖没想到单老师竟是位面容和善的大婶，恭敬地说：“老师您费心了。”
单老师疼爱地瞅着土鳖笑：“编你的稿子是享受，不费力气。”
宋总编笑着插话：“单老师谦虚过度，稿子不是你誊写的？”
土鳖听了立刻愧疚地说：“我的字太丑了。”
单老师立刻解释说：“你的字很工正，之所以誊写，是因为要用统一的稿纸。”
土鳖还是觉着很愧疚：“当农民的，用力气惯了，拿起笔来也像抡镢头。”
土鳖的话刚刚出口便引得满堂大笑，把土鳖的脸又笑红了。
宋总编可能怕土鳖把大家的笑误作嘲笑，立刻止了笑说：“这话和你的小说一样，既诙谐又生动。难怪单老师为了上你的小说要求撤换另一篇。”
土鳖不解宋总编的话，诧异地盯着单老师看。单老师说：“你那篇稿子寄到编辑部的时候，那一期的稿子已经送审，我看你的稿子既朴实又真实，语言生动、独具一格，就拿给宋总编看。其实，是宋总编慧眼识珠，撤下的另一篇稿子。”
宋总编接着说：“你知道你挤下的是谁的稿子吗？XXX的！”
土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在“文革”前就读过XXX的作品，很崇拜的。
单老师显然看到了土鳖的惊讶，笑着说：“XXX的作品的确很老道，但却不如你写的真实感人。”
土鳖很感动：“谢谢老师的关怀，我知道，这是对我这个农民作者的特殊关爱。”
宋总编说：“<农村文艺>原本就提倡农民写、写农民，你写的农村题材，又是标准的农民，你的作品我们理应优先，更何况你的作品根本不需要特殊关爱。”
土鳖感动的心里热呼呼的。他一直觉着自己的作品是“习作”，每次往外寄送都是战战兢兢。之所以“瞎猫碰上死老鼠”，一是处处遇了好人，二是沾了“农民作者”的光。便说：“我特别幸运，从第一次动笔，第一次发作品，每走一步，总是遇到好人，总有贵人相助。”
宋总编哈哈大笑：“小栗呀，小栗呀，如果你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能走到今天？你会唱国际歌不？”见土鳖点点头，立刻接着大声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尤其是文学创作，它有高度的创造性，更有高度的独立性，容不得投机，容不得钻营，任何投机钻营的所谓捷径，都是死路，走不通的！”
座谈会两天学习，一天创作，要求每人写一件作品，出专刊。
因为时间有限，多数人写诗歌、散文，土鳖却跟单老师说想写一篇小小说。单老师连声说好，我们正愁着没人写小说呢，写出来可以先拿给我看。土鳖说行，而且很快写出来呈送单老师。单老师看过，提出两点“个人看法”让土鳖参考。
土鳖正在琢磨如何修改，磁县文化馆的小王过来问他写出来没有？土鳖说正改呢。小王嘴里说着“让我先睹为快”，便拿起来贪婪地看。
晚饭后，住对面房间的张老师慢悠悠地走过来。张老师原来做文学月刊编辑，因为想写东西离开了编辑部，人特谦虚，特随和，每次见到土鳖都要亲热地点头打招呼，只是没有进过土鳖的房间。土鳖连忙让座，张老师却问：“你的稿子让小王看过吗？”
土鳖点点头说：“看过。”
张老师便不屑地撇撇嘴。轻轻说：“这小子的手头倒挺麻利。”
土鳖纳闷地问：“张老师您说什么？”
“没什么。”张老师好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面慢慢起身，一面笑望着土鳖。“小栗啊，幸亏是你先让单老师看过稿子。”摇着头转身离开。土鳖送到门口，却发现张老师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单老师的房间。
第二天，也是在胶南的最后一天。上午土鳖没有见到小王，下午在会议室召开最后一次“座谈”，还是没有见到小王。偷偷问张老师，张老师笑了，说：“你真是个老实人，你就没怀疑我去你房间的目的？”
“目的？”土鳖好生疑惑：“你能有什么目的？”
张老师咬着土鳖的耳朵说：“小王给提前打发走了。”
土鳖更加疑惑：“为什么？”
“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张老师由衷地摇头赞叹，却又紧接着叹息一声。“他以为你的小说刚脱稿，还没给任何人看，就仿写一篇向单老师交稿。单老师很为他惋惜，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土鳖简直惊呆了：小王怎么能这么干？
会上，宋总编总结讲话之后又“再说几句”，说栗林生同志的《嗐，这个老头子》是我们这些作品中唯一一篇小说，写得既朴实又流畅，既庄重又幽默，很好。同时需要指出的，我们这次小小的座谈会上也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小插曲，那就是小王 同 志的提前离开……。
宋总编讲完，负责会务的同志安排此后两天的行程——坐船去青岛。
坐船去青岛？那可是饱览大海、拥抱大海的难得机会呀！
土鳖很是兴奋了一会儿，而且也仅仅兴奋了那么一小会儿。他想起了保国那盼望的眼神，想起了在庄稼地里忙碌的周晓莹，想起了待收的花生和急需耕耙的白茬子地……终于，向宋总编请假说：“宋总编，我不去可以吗？”
宋总编诧异而关切地问：“你不是没有去过青岛，没有坐过船吗？”
土鳖说：“我真想去看看青岛，真想去看看大海，可是，我不能去。”
单老师也诧异地问：“为什么？”
土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儿子在省立医院住院……”
当大家听土鳖说到“目前还没办法治愈”时，几乎都呆住了。宋总编惜爱地说：“林生同志，你怎么不早说？”
土鳖说：“不是您问得紧，我也不会说，怕老师们替我忧心。”
“看得出来，你是个特别重感情，特别懂感情的人。”宋总编由衷地感叹。但感叹过后很快把脸上的同情变成长辈的严慈，像嘱咐自己的晚辈似的谆谆告诫说：“孩子的病不要放弃，文学也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文学是人学，文学的不竭之源就是来自一个‘情’字，缺少感情的人不能成其为人，缺少情感的作品不是文学作品，情感是文学的血脉与血流。我相信，只要你咬牙坚持，永不放弃，不但孩子的病有希望，也一定能够写出好的作品来。”
听了宋总编的告诫与鼓励，想想这几个月来无处诉说的“苦情”，土鳖的眼里模糊了。话也说得哽咽：“这几个月，我只能暗暗地扛着，不敢告诉家人，怕他们扛不住。我只想，如果哪一天大家都扛不住了，就一起……”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宋总编既像鼓励，又像给土鳖下命令。“你不是一般的农民。不，应该说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既然能在孩子的不治之症面前不妥协，敢于独自承担，就说明你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就说明你一定能够坚持到底，即使你的儿子真的……不治。”
几个月来，土鳖一直憋在心里，憋得难受，难受得要死，面对不过“一面之交”却能敞开心扉的师、友，土鳖再也隐忍不住，抽搭说：“不是文学支撑着，我早就垮了。我真怕那一天来到，真怕自己坚持不住……”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因为你已经闯过了最为艰难的第一关。”宋总编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而且特别肯定。“关于令郎的病，我不懂，也不多说。在这里，我们还是只谈文学。文学作品离不开情字，因为有情，所以才有文学。然而，情出多种因素，有喜情、有恋情、有爱情，也有悲情、苦情、生离死别之情，而所有这一切都属于激情范畴。喜情是兴奋与愉悦的激情，恋情是相倾相慕的激情，爱情是炽烈的生命激情，悲情超度是恸痛的激情，苦情难忍之时恰是反抗与愤怒爆发之时，而生离死别之悲情降临之日也许正是重获新生之时。”
“谢谢老师的教诲。”土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激动地说：“我记下了。这一趟，我没有白来……”
宋总编叮嘱负责会务的同志：“栗林生同志的误工补贴按全程发放。”
“不行。我迟到一天，还要提前两天。”土鳖忙说。他知道，无论过去参加会议还是学习班，农民的误工补贴都是按实际参加天数发放的。
“就这么办。”宋总编再次叮嘱负责会务的同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说：“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
吃过晚饭，张老师特意到土鳖房间“闲聊”，“闲聊”中三次叮嘱土鳖“回去写篇稿子寄给我，我给你转交我待过的刊物。”土鳖知道张老师已经离开了编辑部，便说，我不能给你添麻烦。张老师叹口气，说：“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一点点。”无奈的口吻与语气几乎跟宋总编一样。
第二天一早，土鳖要赶早班汽车。没想到张老师已经站在门口等他。
土鳖问：“张老师怎么起这么早？”
张老师一面去夺土鳖手中的包一面说：“我要去车站送你。”
土鳖忙说：“不用不用。”
张老师的口气比土鳖还硬气：“不行，一定要送！”
土鳖不解地说：“张老师，我们都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你和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张老师笑了：“这不奇怪，人人都喜欢诚实又不畏艰难困苦的人。”
年近五十岁的张老师打发土鳖上了汽车，又趴在窗口嘱咐：“老弟，别忘了，一定寄篇稿子给我！”
老弟？土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比自己大一轮还要多的张老师叫自己老弟？那是他真的把自己当小兄弟看待了呀。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是世人的偏见！
土鳖的眼泪立刻涌出眼眶，簌簌的，把铮亮的车窗涂抹得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的车窗外，张老师频频地招手，直到远得再也看不清楚。
作者简介：
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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