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成分》

一九六八年初春。天刚擦黑，母亲就把街门关了并上了锁。我提醒母亲说:妈，爹和大哥还在大队开会，咋把街门锁了？

母亲没有回声，只默默地拉着我回了屋。

我们家是所谓的“富农”，也就是小地主成分。文革不久，父亲和大哥就时不时地被叫到大队部开会，进行革命再教育。

每次父亲和大哥回家，都很狼狈，父亲的棉袄都被扯开了花。大哥说现在教育变成了批斗，有的时候他们会让父亲跪下，还让大哥打父亲，让大哥高呼打倒父亲，让大哥与父亲画清界线。解除父子关系……每次回来大哥眼睛都通红，委曲又愤怒地蹲在炕下面。

母亲把三哥，我与小妹唤在炕边，低声地说:以后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你们都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听到了？然后又拉着三哥，左摸摸右按按。我和大哥，二哥，三哥都二十多的大小伙子，整整比母亲高出一个头还多，母亲摸我们，我们还要半蹲着让她摸到……

直到我们都躺下睡了，母亲还在下面忙。微弱的煤油灯把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

半宿我被冻伤的手脚痒了起来。睁开眼，炕上只有我自己，大哥，二哥，三哥呢？我起身透过灯窝看见大哥，二哥，三哥正跪在父母跟前……我一下子彻底醒了，跳下炕，正要掀开门帘时听到母亲说:你们记住了，跑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出去也不要说哪里的，要记住你们是孤儿……父亲扶起哥哥们说:出门使劲往北跑，能扒火车就别走路，跑出关就好了，东北地肥饿不死人。老大一定要带好老三！跟我后面我送你们出村……

第二天，第三天村里的红卫兵把父亲，二哥都抓走了，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我们的日子更难了……

自那以后，父亲被关在大队部接受教育。我和二哥小妹在生产队里，干的是最累最苦最脏的活，挣的却是最少的工分。我悄悄地问过二哥，你咋没跑……二哥沉默了许久:我要是也跑了，你和小妹咋办？父亲已经是这样了，家里很多事情你替不了。丢下你和小妹我不忍心……

转眼夏天来了，这天晚上母亲又早早把街门关了。这回父亲和二哥没去开会。我们三人站在父母跟前，母亲说老二已经二十七了，老四老五也已经二十二了。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母亲拉着妹妹的手又说:我们家这成分，是讨不到媳妇的，唉……父亲蹲在母亲身后，一口一口地使劲抽着烟袋锅子。其实我知道那不是烟，是地瓜梗。父亲只是习惯了抽……

停了足足有一刻钟，母亲无奈又短嘘地看着小妹说:我托人偷偷打听了一下，镇上有一家成分也不好的，他们家有一儿一女，正好也是二十三四年龄。我和你们爹商量了，打算，打算……说到这，母亲握住妹妹的手有点抖。看着妹妹的眼光里包含了许多愧疚，疼爱与决然……

我们仨都明白了。因为村里已经有换亲的。两家的女儿各自为自家的哥或弟换对方来做嫂子或弟媳。可十家有九家都是不幸的，特别是女儿。

小妹紧紧咬着下嘴唇，双手挣脱了母亲的手，而后紧紧的用手拧着前衣襟……

母亲失神而决然地说:老五，爹妈知道你不愿意，爹妈也……，小妹打断了母亲:我换……

父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母亲又说:我打听了，镇上那家小子长的墩实，就是黑点……接下来母亲又对我说:老四，我和你爹商量给你二哥换……

我和二哥交换了一下眼神:当然要先给二哥……我话还没说完，二哥就说:爹，妈我不要换亲……父母白了二哥一眼，仍然坚持。

那一个夏天，小妹都没有笑过。每天默默地出工，安安静静地听母亲讲嫁人的礼节。小妹知道，二哥和我也知道。我们只能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委曲求全地接受，忍气吞声地活看。因为我们是“地主成分”。

又是一天晚上，牵线人也就是媒婆，偷偷地来到我家。村里人都不敢和我们有交际，怕受牵连。她告诉父母，镇上的人家提出换我，他们说岁数相仿，这样亏待孩子少点……人也是迫不得一，人家的姑娘也金贵……

七一年我和妹妹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妹妹和媳妇这几年也很少回各自的家。因为成分我们不能联系，不然扣个串通罪名，日子会更难。

在我们孩子出生后，二哥偷偷地叮嘱我:照顾好家，我去找大哥和老三了……

父亲在二哥出走的冬天去世了。母亲守着父亲两天。

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结来了。渐渐地，我们的日子也开始正常了。一家人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走路，扬眉吐气地笑了。“四类分子”的称呼，地主的成分人们也渐渐地不再喊了。你家是什么成分？大家也不再提了。

随着改革的春风，包产到户也落实了。那一年大哥三哥也回来了。大哥和三哥各自带着大嫂三嫂和孩子们跪在母亲面前……

摘掉了“地主成分”的帽子，大哥三哥又都回来了，母亲却哭了一夜……大哥三哥各自按家后，母亲病了。临终前紧紧拉着我:把老二找回来！把你二哥照顾好……

二哥在母亲走后第二年回来了。他在父母墓碑前坐了一天，他告诉父母他在小兴安岭安了家……

🇨🇳 【都市头条向幸福出发编辑部】认证编辑：张红，女，汉族。一九六八年出生。青岛莱西市人，退休职工。现居住莱西。爱好文学，喜欢写随笔。热心于公益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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