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里沉沦
(原载《奔流》1989年第9期)
王方晨

因嗜低了头走路,老张驼了有碍观瞻的背,谁见了谁都止不住因其坟包似的重负,而动起恻悯心,直欲帮其除了去,使其活跃了精神,且神采飞扬。——老张不以为然,不知觉中得了驼背,不知觉中适应了驼背,便不该有什么因此而引起的慌乱情绪。人是愈来愈瘦了。驼背便如有生即来的瑕疵,不足以置论。
从他所工作的机关,到家里,需乘15路公共汽车,至阜桥南端下车,然后步行二百米,转入单油坊胡同,就到了他的小栅门。多少年来,在这段旅程上,老张只觉得道旁建筑的气派日益傲然和显贵了,以及路遇的行人日益怪异,也没多出了沧桑之象。整个城市若比作一盘棋局的话,这老张便是棋局中,按固定路线走动的一粒棋子。
单油坊胡同的单家女人,素常很悠闲,检查路条似的,站在胡同口一块大石板上,盘问每个过路的熟人,或审视每个过路的不大熟悉的人。老张处于熟悉和不熟悉之间,是她审视不厌的对象。因他向来无多话,且又行走匆匆,面熟了并不进行深的交谈。老张的瘦使她动了恻隐心,不自主地将手插进衣内,捏住自己松垮垮的老奶袋,似乎将要奉献出优质的奶汁,哺乳这老张。
大约是母爱的作用,太浓郁的母爱使她双眼直盯着老张,全神贯注,疏忽了从她身边溜去的许多熟人和不大熟悉的人。直等老张从开得不大的栅门,侧身走入院子,被一团浓厚的槐树叶子遮挡住,才怅然若失地散动了眼神,继而流盼地招呼正欲逾越的人们。此时,两奶燥燥的热,奶头上湿津津的,渗出了不知是甜的奶,还是咸的汗,只是潮湿了吧。那奶总有一个让人说不清的,不能够畅快满足的欲望,而老张远去的背,就是在她盯视的目光中,悄悄隆起的。
但是,背隆了并不马上使人注意。因为不管怎么说,老张并非生来如此;生来的模样,从他秀才爷爷那里说起,就只有一个典型的“瘦”,乃至他少年、青年、中年也只有一个“瘦”。单家女人当初发现胡同里搬进来一位瘦的低头走路的青年,携着娇小的妻,从此牢牢地以一个“瘦”字概括了他以后几十年的身体特征。很明白的道理,总不能说新搬来一个不驼背的青年。那驼背是后来极费工夫的事。单家女人觉察的驼背就是由谈论“瘦”引起的。
“老张哟,你又瘦了。”
单家女人早已盼望与老张深谈,时时留心他路过的时间。日久天长,得了经验,摸清老张回家有一定规律,觉得他是个机关中干事之类的人,老远就搭讪着。
谁知老张近视的眼看东西,比较近处的也看成远处的,所以,每每与人说话,都是近距离地对着面,专注地说。老张听见了招呼,脚步照旧不乱,头也不抬高一些,将回话拖长了不太合适的时间。此时便痛快了许多对单家女人每天照例的不厌其烦的盘问发生厌恶的人。她一心在老张身上,不愿理区区尔曹,只哼啊哈啊地敷衍,嘴巴不由得做着大开的怔痴的形状,神色似乎要一把将那永远从容不迫的孤僻的老张捉过来。
终于到了跟前,老张矜持道:
“是的。”
右手随着摇出一只圆鼓鼓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
“哟——”女人们都会这一套,对自己惊讶不解和欣喜赞赏的事,只以一个或几个简单的音节,配以轻重缓急、浊清高低、拿腔作调来表达,很注意简炼。“这么多要批的布告呀!哎,上级重用了你不是?”
老张仿佛并不乐意解释,更正她的错误,胡乱支吾着走开。
可是,她不满足。她赶快说:
“瘦了。老张。老张哟驼了!”
老张猛地停住了脚步,满脸愕然的神气望着单家女人,嘴里说不出话。分明有两束阳光淘气地撞在他的眼镜片上,撞得碎碎的,成了两块巴掌大的相交的白斑。这白斑使他几乎空洞了眼,成了白痴。但是这是很逗人的,白的眼睛,配上一副因惊愕而张开口的瘦的骨突的脸,很令单家女人发笑。果真,单家女人从眼睛周围开始漾出笑纹,很嘴角来得迟缓。没等波及嘴角,她忽然又动了母爱的情感,有一种对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孩子的加倍的体贴和爱护之情。她脸上终于没有盛开出大朵的笑。她的手衣内掏着,奶头愈来愈热。她要和老张深谈的欲望已几十年了吧。
老张转过头,并低下去,走了。心想,真不真?感觉不出,便想不以为然。但这女人,好像生来就是守望在那胡同口的石板上的。是她时刻提醒人们注意岁月中的诸多演变,诱发起人们的隐忧苦楚。天有意安排,也未可知。
老张开栅门的时刻,初次失了分寸。有一截勾曲的铁丝,横空探出,挂住了他的肩膀,因他的骚乱,一挣,撕破了衣服。
他这时候才真正感到驼背的弊病了。因隆背才容易被挂住的嘛。他怦怦跳着心,走入房里,在窗前桌上的一面镜子里耸起肩膀看看,除了一条撕下的白布条外,并无多少异样。他偶而抬头望向胡同口,意外地发觉,那单家女人拧起脖颈来,能够看清他。呵!他吃了一惊。这女人从来如此吗?那么,他的一切都将被局外的人窥破了。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前天中午,儿子儿媳都不在家,只剩他和干瘪的老伴。难得的清静。院子里也很安静,房里只有小闹钟嘀嗒嘀嗒响。闹钟里有红色的小公鸡,机械地点头。他觉得它忽然神奇地扩展开了,如一朵热烈的火红的鸡冠花!
他的内心猛然产生了一阵冲动,他一把拉过老伴,用手做些好久以前做过的动作。她立刻拒绝了他,但经不住他的纠缠,还是拿捏地躺在窗旁边的床上。他觉得还行,她说这是最后的,难受极了。不知她说的是否真话。事休,他有一刻间疲乏得不行。
但那窗子,却向一个毫不相干地的人开着!那时他冲昏了头脑,不留心窗子是否开着。定是开着的,因为房屋通过阳光照射是有好处的,况且他们也没有晴朗的天气里关窗的习惯。阳光畅通无阻地恣意地射进来,满屋生辉生暖。远处却有一对极讨厌的眼,观赏着这阳光下的一次孱弱的男女结合。怪不得今天单家女人要拦住他。
这样的一点应是隐藏的东西,也被无情地抖落出去,抖落给人们了,便什么也剩不下了。他想,一定有这样的话:“嘿,老头子,性欲强着呢!老头子,真能干!”他瘫在了床上。
本来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不想。本来可以永远按照既定的路线,从家到机关,再从机关到家,悄没声息地走下去,与世无争,也许再走一年,也许再被六个月,他五十五岁了,但总是一个圆满的人生,一生可以从此徐缓地画上一个圆圆的圈了。但是,就因为那可恶女人的指点,那铁丝的恶作剧,那窗口大开的发现,和没有忘记所有的记忆,使这即将走完的人生之途,又无端地添加进许多的不安和烦恼。
老张的办公桌上并不缺乏阳光。虽然几经调换办公室,他总能临着窗子,而且对桌常常也是招人喜欢的姑娘小伙子这样的人。但有一样,那桌椅与他瘦长身材相比未免太卑小了些。他并不要求特殊照顾,照旧安心伏在那桌上,埋头整理文件,抄呀些呀,工作个不停。在他所撰写的文件稿上,平均1000字,也难遇一个错字,通篇工整,文字流畅,长短句结合恰当,宜于宣读。因他严谨的工作作风,和谦逊隐忍的生活态度,即使有些多疑阴沉,也能博得上司的器重和后辈们的尊敬。
老张走到办公桌前正要坐下,忽然发现桌上有张黄色字条,写着:
到处长办公室去,急急切切。
个个性性的几个字,急忙忙地闯入老张的眼睛。他几乎不能相信,瘦的身体顶着驼背,直立起来。捧着字条,又从头看一遍,不由自主地从眼镜的边缘向同事们斜斜地瞥一下,脸色苍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不至于摔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强作镇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敲开了魏处长的办公室门。
这是决不可能的事,由他起草的发言稿,竟会出现原则性错误,且风牛马不相及,将改革开放与窗户开关的合理性及街道布局拉扯在一起,一改往日严谨的文等,差点不能自持,改头换面,成了现代派诗人。庆幸的是,还没有出现“活塞运动”之类的字眼。
魏处长为着他的白发和驼背,留了相当的情面,没有像呵斥新来的自高自大的小青年那样呵斥老张,只是问了一大串老张自己更不能回答的问题,铺排了令机关在职人员全体义愤的不良后果。老张的背更显得驼了,驼得使他露出小孩受大人严厉斥责时的胆怯神色。
他觉得剩下路忽然变得更长了,充满了不幸。
——胡同口。
单家女人。

老张吃一惊,将头抬起。一只白色纸飞机从他头上滑落下来,划着嘲笑的弧线,落在跟前。
胡同口惊人的一声大笑。单家女人双手插进衣服,抚弄肚皮,笑得不成样子。并非温柔的手,在衣内抽动,不小心挣破衣扣,袒出松瘪瘪的丑陋的两只老奶袋,而奶袋的主人并不知觉,照旧任其摇摆,盯紧瘦高的驼背老张狂笑。
顿时,胡同口挤满了人群。大家一起涌向前打听笑故。前面的人也并非了然,后面的人因前面的人并非了然,而愈觉怪闻天大。
那老张惶惶而逃,偏偏脚下磕绊,一下子跌到在地。瘪的手提包从手中甩出,落在纸飞机旁边。
众人放声大笑起来。熟人们和生人们共同成了姐妹兄弟,如此会心融洽,无间无碍。单家女人早已笑憋了气,没了笑声,脸上只森然地作出笑的模式。
老张奋力站起,青年人似的敏捷,去捡手提包。猛见一个孩子也吃吃吃地笑,张开着缺齿的嘴,天真,自在,舒畅。
将是狼狈万状,也该搜罗出心底零散的勇气,做一个凛然的模样,威仪地走出笑声。老张自然懂得个中的道理,奋力摆正长长的脊梁,行于笑声和阳光交织的大幕中,从容地踱向自家的小院。
人群并未散开,紧拢向石板上活佛似的单家女人,会心地记忆方才那一折趣剧,关切地注视趣剧的尾声。石板本不是洁净之地,斜斜地插入土中一端。因其褐棕的色彩,纵使明亮也不觉光芒闪耀。况且风化的故事已使那石板极尽苍老,皱纹似的,爬出许多裂缝,嵌着些许的苔,很是别致。
老张的愈行愈远,使那人群在日光下的投影重叠地落在单家女人的脚边,像煞神佛普渡的众生。众生的大幸福,团团地带着笑意,唱颂似的,欢迎佛祖的说法。
老张的奋力短促得可怜,匆忙的几步又忙出了几声咳嗽,让人惊骇。那些孩子又都是顽皮淘气,便一起羊群般地跟在后面,连嚷带叫。老张怒转过面,冷峻固然慑人,慑人便使人却步,而冷峻者便正气冲天,群小不得玩猥。偏偏一架眼镜隐蔽了那冷峻的力量,日光的照射,又使它茫然无定。嘴因长年不多话,便木然地很,因此不能臂助那眼睛,也做不出一段恫吓和刻毒,所以孩子们不能达其意而退缩,照旧天真烂漫地嘻笑追逐,一直到栅门将他们挡在门外。
对于不是老张的人,这人生大可永世赞美。老张适才发觉人生充满笑声,也朦胧有一节没有笑声的平静日子,但与这充满笑声的一节比起来,太不足道了。
老张想起纸飞机和孩子,进门便哈哈大笑。他看见四壁几幅丰腴柳体的条幅,只忙忙地掠过,不加沉醉的凝望。他停住笑。想,应该办的第一件事,是检查窗子关得是否牢固。他双手扣住拴,摇动几下,知道没有被风吹开的危险,放了心,便躺倒了。
笑仍回旋在整个世界,从每个角落向老张昂奋地播送。他记得胡同口的人生,即使窗子牢牢地关着,病卧的他也能将那胡同口的演剧看得清楚。时时也有笑的小童,手持一把把五光十色的小旗,在窗户上摇动,夜间也能看到。
卧床后,眼镜已经摘下去。眼窝变成两口深深的井,枯骨的脸直直地向着天上。他什么也不知道,连魏处长的探望也不受宠若惊,耳边的话听不见似的,极像是傲慢。所有的人都诚心对待他,用尽宽容的情意,安慰他,幻想引出他的一丝感激。
老张竟不顾众人的留恋,仍急剧地瘦下去,渐渐地也不再沉默,大咳起来。脸上敷衍的一些铅黄色的皮,被咳嗽牵动着,如抖一片枯叶。
他被送进了医院。
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被人推送着,从来不怒形于色,不怨天尤人,像他以往的为人。
医生们可怜这枯瘦如柴的人经受不住再次的颠簸,便想使他免去这份荼毒。亲人们全部来了,站在病床两侧。
老张的咳嗽时断时续,到了后来,就很微弱,眼睛已经闭上了。大家以为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突然,老张大睁开深陷的双眼,把头侧过,盯住人群中的单家女人,痴迷地问:
“不是笑我吧?”
她来看望老张了,脸上带着慈悲的神情。听了老张微弱的问话,也不知为什么,便点了一点头,流露出温和的笑,付予了老张。
老张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摆正了头,放了心,溘然长逝了。脸上微笑着。
单家女人无尽地悲痛。只因这最后的一句话,竟然向着自己。长谈与否,也并不记得,但是几十年瘦的身影和坟包似的背,宛如在眼前。这段情谊,应有段没有了结的情债,于是,老女人连哭都哭不出。
老张的遗孀为他解去身上的旧衣,露出墓穴似的胸脯。这里面永远埋葬了生命的洁白素雅的宁静,灰色的六神五主,对于人生的骚动如汤,和安祥若冰的记忆。那像解脱了,剩下的恐怕是连他的亲人都无法理解的,一个永远的谜和微笑。
至于老张为何方人氏,在他的悼词中根本没有提及,很可能忽略了。死者的家属也并未留意,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但据单家女人回忆,老张一家十有八九是战乱时逃难到这个城市的。因为没有考查的必要,又加上那战乱的事太古了,以及人们愉快的心情,便没人劳着欢跳的心去追究。就是说他曾是清华园的学生,也没有必要。所有关于老张的一切,至此便作罢了。城市里只少了一个棋子,无关大局。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