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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55、科学的春天
两年之后,林庆哥的表哥洪传玺考上了师专。三个孩子的爹又去上大学,这给土鳖很大震动。不过,让土鳖感到“很大震动”的不是洪传玺考上大学,而是“政策”居然让他考,让他去上学,因为洪传玺的父亲是正在服刑的劳改犯。当然,土鳖也为自己的消息闭塞而稍感遗憾,他知道,表哥洪传玺只比他多读半年高中,虽然很聪明,但也不比他聪明多少,如果自己去试试,说不定也能“高中”!
那天早上,土鳖坐在炕头上收听全国科学大会的新闻。他原以为全国科学大会离自己太远。当他听到“认识落后,才能去改变落后。学习先进,才有可能赶超先进”、“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需要学习别的民族、别的国家的长处,学习人家先进的科学技术”时,他却感受到巨大的震动。
许多年来,土鳖和全国绝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只知道“东风压倒西风”,只知道“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只知道我们国家的科学技术世界领先、绝无仅有。而现在却敢于说“认识落后,才能去改变落后。学习先进,才有可能赶超先进”;敢于说“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需要学习别的民族、别的国家的长处,学习人家先进的科学技术”。这不但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让土鳖特别激动和兴奋的是郭沫若在闭幕式上书面致辞的结尾部分:
“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
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的拥抱这个春天吧!”
土鳖听了还不过瘾,又跑到学校,找到刊登《科学的春天》的报纸,反复阅读,直到把激情澎湃的结尾部分烂熟于心。
土鳖甚至在心里编织自己的“结尾部分”:
科学的春天到了,农民的春天到了,土鳖的春天还会远吗?
那天,土鳖惊喜地在《人民日报》看到一篇《共产党人应有的品质和气魄》的评论员文章。文章旗帜鲜明地提出:划错了多少,就改正多少。绝不应划框框、定调子和按什么比例……共产党人是靠实事求是吃饭的,我们应当有敢于坚持真理、敢于修正错误的无产阶级气魄。
土鳖逐字逐句的细细琢磨、细细推敲,而且自以为是地断定,对于无产阶级专政来说,右派分子的威胁应该比地富更大,因为地富是历史造就的,是死老虎,而右派分子大多是文化、科技界精英,是社会精华。精华与死老虎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甚至拿马鞍庄做比,对于村党支部来说,威胁和危害最大的是那些所谓“精英”,而不是死气沉沉的地富分子!于是,他乐观地想象:右派分子都给摘帽了,地富摘帽的问题是不是也快有个说法了?
土鳖看看日历,这一天是农历戊午年腊月初四,离己未年春节还有二十六天。
充满向往与希望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年来了。
在乡下,大年初二早上是劳累一年的人们最最享受的一个早晨,人们可以睡到日出东山,可以把早饭吃到午时。可土鳖不这么做,土鳖一直信奉并坚守“清晨既起,洒扫庭除”的古训。当然,为了不致打扰二叔一家,他没有“既起”,而是坐在炕头上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忽然,两个曾经刺耳的名词兴奋了他尚在朦胧中的神经。这两个名词分别是“地主富农分子”和“地富子女”。不过,这回这两个专用名词组合成十分动人、十分悦耳的一句话叫做“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说,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是多年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
土鳖拍打着尚在睡梦中的周晓莹:“中央决定,给地主富农摘帽了!”
周晓莹一骨碌坐起来,惊喜迅速赶跑乍醒的惺忪:“你说的什么?说的什么?”
土鳖兴奋依旧地重复说:“中央决定,给地主富农摘帽了!”
土鳖蹬上棉裤,返身下炕,“桄榔”开门,“咕咚咕咚”跑到二叔门前“咣当咣当”拍打着屋门,兴奋地大喊:“二叔,中央要给你们摘帽了!”
二叔腰带迭不得系,扣子迭不得扣,兴奋得像是当今彩民中了亿元大奖,激动却不无疑惑地问:“你说的么?说的么?”
土鳖压住兴奋,一字一句地说:“中央决定,要给你们一律摘掉帽子。”
二叔惊喜得掉下了泪水。却依然不敢相信:“土鳖,你不是诓我吧?”
土鳖清楚地看到二叔流出的眼泪,清楚地看到二叔的眼泪咕咕碌碌滚下腮帮,扑沓扑沓跌落在地上。心情复杂地说:“二叔,大过年的,我诓你干么?”
二叔忽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大哭。
听明白了的二婶也抱着二叔的肩膀,呜呜大哭。
土鳖说:“二叔,哭么呢?你该高兴才是,咱都该高兴才是。”
二叔哭得更痛。
二婶停下了大哭,用力捏着土鳖的肩膀,一边抽泣一边说:“土鳖,你二叔也是个要强的人,他也想堂堂正正做人,他多想堂堂正正做人啊……”
土鳖爹、娘听到这边院里的哭声,急惶惶跑过来。
土鳖笑着说:“恁都别害怕,二叔这是高兴的。”
“高兴的?”土鳖爹怀疑地看着儿子。“高兴还哭?”
二叔一甩鼻涕,忽然又笑了:“我不光哭,我还想唱。哥,嫂子,我给恁唱个‘小放牛’。”说着还真唱起来:“天上的桫椤是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开,什么人把守三关口,什么人出家就没有回来……”
土鳖爹、娘看得呆了,以为二叔的精神出了毛病。
二婶居然接着二叔唱起来:“天山的桫椤是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
“别唱了!”土鳖娘用力拍一下二婶的肩膀。“瘆死个俺了。”
土鳖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娘,您别害怕,二叔、二婶真是高兴的。”
土鳖爹不高兴了:“土鳖,你和你二叔这是唱的哪一出?”
土鳖说:“中央决定,给地主富农摘帽了!”
“真事儿吗?”土鳖爹、娘几乎异口同声。然而,当大哥的似乎更关心自己的兄弟,又急火火地问土鳖:“你二叔的帽子呢?你二叔可是个……”
土鳖知道爹的意思,说:“一律摘掉帽子,一律给予社员待遇。”
娘听了立刻流下泪来,她想起这些年因为公公头上那顶富农帽子糟过的罪。
爹没流泪,却说:“土鳖,你怎么没唱?你更该唱啊!”
土鳖笑了:“我得先告诉你们,让你们高兴。”
忽然,土鳖又不笑了,转身就跑。
土鳖爹问:“又去哪儿?”
土鳖头也不回。只说:“我再去报个信儿。”去哪儿,却不说。
听过广播,土鳖就想去告诉爷爷。自从第一次退婚那会儿,亲眼见爷爷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左右开弓“乒乒乓乓”掌掴自己的脸,他就知道爷爷如何仇恨自己头上的那顶帽子;自从他信誓旦旦地告诉爷爷“只要好好表现,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少说话多干活,就能摘掉头上这顶帽子”,爷爷也信以为真地拼死表现,他就后悔把爷爷送上另外一条死路。可不那么说怎么办?总不能任由爷爷去上吊吧?
如今好了,爷爷的“奋斗目标”实现了,虽然不是因为他的“表现”!
按说,“家堂”已经请回家中,爷爷的魂灵也该与先祖们一起回家与子孙们同乐,在爹和二叔置办的供桌前向爷爷汇报就是了。可土鳖从来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请家堂不过是一种宗教式的仪式,无论供桌上摆得多么丰盛,先祖们是不会享用一口的,因为他们早已“托体同山阿”。
过年的气氛只在庄院里缠绕,旷野便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嗖嗖的小北风吹拂着空旷而又寂寥的旷野,也吹拂着爷爷坟头上的枯草。土鳖从来不喜欢下跪,但却在爷爷的坟前跪下了。不过他没有哭,而是像跟爷爷面对面啦呱似的笑着说:“爷爷,十几年前我哄弄过您,您临走之前我又哄弄了您,您不怪我吧?可是,我不哄弄你行吗?十几年前要是不说假话哄弄您,您就要寻死,不活了;您临走之前要是不说假话哄弄您,您就不肯合眼。爷爷,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不能看着你临走的时候也闭不上眼啊。爷爷,现在,您终于可以放心了,您就要成为人民公社社员了。”
土鳖规规矩矩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头,心里还莫名其妙地想:栗林生,你可真的成了富农分子名副其实的孝子贤孙了!
与爷爷的坟头遥遥相望的还有温丕玲的坟。温丕玲比爷爷早走几年,坟头上的枯草更多更密,在寒风中也更显萧瑟。土鳖也想把说给爷爷的话再说给温丕玲听,可他觉着没必要,温丕玲年轻,耳朵尖得很,刚才跟爷爷说的话她也一定听清了。土鳖甚至想,她现在一定在地下为他和孩子们祝福,当然也包括周晓莹。
回家路上,土鳖很想痛痛快快喊一嗓子,可“喊一嗓子”从来不是他的作为,便想唱,而且唱什么还没想好,喉咙已经自觉发声,且百般抒情,万般柔情: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人儿,
想念恩人毛主席……”
土鳖喜欢这首歌的悠远辽阔、意蕴深邃和它的抒情、柔情以及亲切、悲切之情。这些年来,无论悲伤、忧郁还是高兴,他都喜欢唱这首歌,特别是没人的时候。他觉着,这首歌就像一把开心的钥匙,一剂开窍的良药,能把心中的悲伤、忧郁和高兴随着歌词、随着旋律尽情地抒发,尽情地释放,尽情地挥洒;把埋藏心中的眷念、怀念和快乐毫无保留地倾诉给蓝天白云,倾诉给“南飞的大雁”,让南飞的大雁把信儿捎到该去的地方。
那天,康奉顺来了,展勇海来了。他们进门来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也不管周晓莹在不在场,也不管各自手里提着的那瓶酒碍事不碍事,逮住土鳖就抱,紧紧地抱,也不说话,直到三个人都激动得流下泪来。
宋春东也来了,不光提着一瓶酒,还提着一个油渍麻花的纸包包。腼腆的宋春东不像康奉顺他们俩,进门没有哈哈大笑,没有与土鳖搂抱,只是表情复杂地攥住土鳖的手不放,久久地,久久地,直到四只手攥出了滑溜溜的汗水。
让土鳖没想到的是束广禹也来了。一年多来,抹去党支部副书记,只挂着支部委员和一顶名存实亡的革委会主任帽子的束广禹很不得意,常常是老远看到土鳖便绕着走,实在绕不开就敷衍地打个哈哈。土鳖知道,因为宋春江的冒出与崛起断了他的“仕途”,他很不高兴,恨不得一棍子把宋春江打死。但他不敢,他知道那个胆敢带领人马揪齐主任的宋春江绝非老实巴交的宋春朴和董崇银,如果他“胆敢”胡来,宋春江一定会“宜将剩勇追穷寇”,把他干净利索地赶出马鞍庄的权利圈!
束广禹估计康奉顺、展勇海一定在这里,也一定会带着一瓶酒。所以,他也带来一瓶,而且比他们的“高级”。但他却没想到宋春东会在这里,而且比他先到。
让束广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把屁股安放下董崇岭也来了,手里也提着一瓶酒。土鳖看到,束广禹的的脸立刻阴沉沉耷拉的老长。土鳖跟温丕玲结婚不久束慧娟也跟董崇玲结婚,虽然束广禹觉着门户不当,也还是没有挡得住。为了提升董崇玲的身份地位,束广禹很快把董崇玲安排到村小当老师,三年后原来负责人调走,董崇岭晋位补缺当了校长。不过,束广禹当年对他和束慧娟的左挡右拦依旧耿耿于怀。看束广禹在这里,董崇玲脸上也冷了一下,但立刻笑着说:“哥哥也在呀,我正想一会儿去给你拜年哩。”
束广禹瞥一眼董崇玲手里的酒瓶,皮笑肉不笑地说:“给我拜年哪里跟来这里给栗林生祝贺要紧?栗林生一朝腾冲,未来可期呀!”
土鳖怕董崇玲难堪,紧跟着说:“小小土鳖还一朝腾冲,小巴狗吃天呀?”
康奉顺却顺口唱起儿歌:
“小巴狗,戴铃铛,
恍郎恍郎到集上;
买个桃,桃有毛,
买个杏,杏焦酸,
买个栗子绵丹丹,
买个小枣嘎巴甜,
嘎吱嘎吱上了天!”
束广禹知道,康奉顺这段儿歌看起来是顺嘴溜出,其实意在:小巴狗也能上天!他当然很生气,正要发作,忽然看到宋春江也兴冲冲地走进大门,一手提着一瓶酒,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
束广禹立刻率先笑着迎出屋门。说:“宋书记也来了!”
宋春江也笑得满面春风:“哈哈,你们来的好早呀,看来是我反应太迟钝,落后了!”
“你当书记的日理万机,能关心这些小事就特别值得让我们敬佩了。”束广禹说着又扭头问大家“你们说是不是呀?”
展勇海不但不奉和反而戗着来:“这件事对你们当官儿的来说是小事儿,可对栗林生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儿。”说罢,又笑着问宋春江:“书记,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宋春江依旧满面春风。“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不错,这件事对栗林生来说的确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儿,可是,你,还有各位想过没有,这件事对咱马鞍庄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宋春江见大家都发怔,自己先笑了。继续说:“解放一个栗林生,等于给咱马鞍庄送来一个人才呀,大家说是不是?”
康奉顺、展勇海、宋春东,还有董崇岭一起鼓掌喊好。束广禹却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模样。宋春江知道束广禹心里不舒服,却故意问:“束主任,想啥呢?”
束广禹依然是那副苦思冥想模样。慢条斯理地说:“我在想,这些年委屈了栗林生,如今能够让他发挥才干了,一定要让他做些有助于马鞍庄发展的工作。”
宋春江看着束广禹那苦思冥想的模样便想笑,却故意问:“束主任好好想想,让栗林生做什么才能发挥他的才能,才能有助于咱们马鞍庄的发展?”
董崇岭似乎猜到宋春江是在考验他这位大舅哥,而康奉顺他们则等着看束广禹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束广禹终于慢吞吞地说:“要说咱马鞍庄最大的薄弱点还是学校,学校的房舍盖得再好,没有好老师,也还是等于个零呀。”
展勇海听了不禁脱口而出:“对,就像当年董德相去当老师一样,壮大师资力量,提高教育质量!”
束广禹知道展勇海此话的含义,但却浑作不知。悻悻地反问:“怎么?你觉着老书记的决策有错吗?”
展勇海说:“没错!老书记没错,束主任更没错。如果不让董德相去学校,咱马鞍庄小学不定还要糟糕成什么样儿呢!董崇岭,你说是不是?”
董崇岭的脸刷地红了,但却明确表态:“栗林生去学校,我这个校长就给他!”
土鳖急了,连连摇头摆手说:“董崇岭,你这么说比打我嘴巴子还难受!我哪里也不去,还是当我的社员,当个自由自在的社员,我一定要尝尝自由自在的社员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宋春江发现再这么进行下去怕是不好收场,便打着哈哈说:“好,好,栗林生,就依你,叫你好生尝尝自由自在的社员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今天啥也不说了,高兴,喝酒!”
展勇海立刻响应说:“对,今天一定好好热闹一下,不醉不归!
土鳖嘱咐在一边乐得合不拢口的周晓莹:“麻烦你,给炒几个菜怎么样?”
“好,你们等着!”周晓莹说着转身就要去灶屋。
“别忙活了,我带来几样菜。”宋春江说着把蓝书包递给周晓莹。“现成的,心、肝、舌、耳、肚和肥大肠,你给俺切切就行。”
宋春东也把他提来的那个油渍麻花的纸包递给周晓莹:“我这,也是现成的。”
周晓莹接过去,说:“这多不好意思。你们先说话,我再去炒几个菜。”
宋春江说:“什么也别炒,就炖一锅大白菜!”
展勇海说:“恁先说着话,我出去解个手。”
康奉顺也接上说:“我也出去解个手。”
宋春江知道他们离家近,要回家拿菜肴,“解手”不过是托词。便说:“恁俩别装洋柿子,咱们今天就俩字儿:高兴!不用菜,有酒就行!”
这天,喝醉了两个人:一个是不喝酒的土鳖,另一个是海量的束广禹。
作者简介:
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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