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纪传小说连载
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52、当了一年“掏粪倌儿”
看了一年的山,做了一年的自由人,土鳖把心看野了。他觉着只有在大北顶山上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有一颗自由的心,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土鳖特别渴望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特别渴望有一颗自由飞翔的心。
没人的时候,土鳖把自己的渴望告诉董传光。董传光调侃说,挖大粪自由,要不你去当大粪倌儿?”
土鳖说:“别的官儿咱当不上,弄个大粪倌儿当当也不错。”
董传光忽然想到了工作。说:“你别说,这几天还真叫这个大粪倌儿给愁住了。宋丕显老了,干不动了。”
土鳖似乎很感兴趣,说:“这还不好说?干不动就换一个。”
董传光说:“你说的倒是轻巧,换谁?年轻的没人干,年纪大的又干不好。你看看宋丕显这几年,成天见他挑着粪桶,可就沤不出肥来,白搭工。”
多年了,一直由宋丕显从学校的厕所里掏粪挑到林业队,与杂土混和沤制肥料,可一年下来却沤制不出多少,果树只能年年吃素。有人说,宋丕显虽然天天挑着粪桶往林业队跑,但粪桶拿桶盖盖着,是空桶,只是做样子给人看。
董传光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可也没办法,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子好歹混碗饭吃呗。土鳖担心地说,你断了他挣工分的路子,他不怨恨你吗?董传光说:“是他自己提出不干的,要不,还真不好弄。”
土鳖的心动了,试试探探地说:“既然这样,我来干行不?”
董传光笑了:“别跟我开玩笑,你去挖大粪?谁信呀!”
土鳖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觉着我干不好,就拉倒。”
董传光知道土鳖从来不跟他开玩笑,所以便也认真起来:“林生,你要觉着我给你小鞋穿,就直说,别拿这事儿腌臜我。”
土鳖笑着说:“我真愿意干。”
“不行!”董传光语气坚定。“我不能叫人家指脊梁骨,说我不仁不义!”
土鳖很是纳闷地盯着董传光:“你这是什么话?”
董传光说:“田庄出夫的时候,阵势那么邪乎都没人轻看你、欺负你。到了我的手下倒好,叫你去挖大粪,我还是人不?”
土鳖很感动,但也还是忍不住笑了:“我的个亲叔,挖大粪是你派我的吗?是我要求的,是看咱俩不稀外,换了别人我还不敢呢!”
“当真啊?”董传光见土鳖认真点头说“是”,又皱着眉头问:“为啥相中那活?”
土鳖笑了:“你听假话还是听实话?”
董传光也笑了:“假话怎么说?实话怎么说?”
“假话就是,为了革命,为了多积肥,为了让苹果结得又大又好。”土鳖停一下,狡黠地冲董传光眨巴着眼说。“真话就是自由自在,能自由支配时间,当然,也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土鳖说的是实话,除了自由自在之外,掏粪天天有工分。
董传光还是犹豫:“我怕你坚持不下来,你是咱马鞍庄第一高才生啊。”
土鳖笑了:“第一笨蛋还差不多。你放心,我一定比宋丕显干得好!”
董传光看土鳖“意志坚定”,不但同意,而且在宣布让土鳖替代宋丕显挖粪的全体大会上特别强调,说栗林生同志不但服从安排,而且还决心不怕脏,不怕臭,多积肥,积好肥,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掏粪工。
董传光虽然说的是一套大话,但流行假话的年代,大家不信也得信。
过后三天,董传光给土鳖透露他听到的三种“活思想”:一种是,这小子不定有什么鬼算盘,想借掏粪这个脏活捞取资本。一种是,栗林生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让人家挖大粪,也真够难为的。还有一种说法就有点儿损,说谁让他爷爷是个富农来着,活该!
董传光之所以给土鳖透露这三种“活思想”,完全出于好意,说过之后便认真关切地问土鳖:“林生,我还是那意思,别干了,换人也还来得及。”
“不用!”土鳖坚定地说:“这些我早就预料到。第一种说法,你肯定不信。第二种说法是他们高看了我,我既没人才也没文才,挖大粪正合适,而且一定干好,也一定能干好。第三种说法更无所谓,习惯了。”
从此董传光不再劝土鳖撂挖粪勺。他发现,土鳖的心胸的确阔达,阔达得让他敬佩。
其实,土鳖也还有几个“活思想”隐瞒了董传光。
其一,去学校挖厕所可以随时翻阅学校的报纸,虽然童校长已经调离马鞍庄,新来的方校长也还客气。至于老师们怎么想、怎么看,随他去,反正“习惯了”。
其二,可以在“自由支配”的时间去搞点“资本主义尾巴”。譬如,多推垫圈土,多攒粪多领粪肥补贴粮;譬如,偷空去山上捡拾松莪,采草药等等,都可以赚几个小钱儿。
其三,干上这个“绝对自由的活”有足够的时间减轻周晓莹的家务负担。
然而,董传光和土鳖都不曾料到居然还有一个“活思想”在林业队泛滥。
那天,土鳖早早挑着两桶粪走到林业队大院儿时,大家还在大院儿里扎堆儿瞎扯。因为怕熏到大家,便故意绕个大圈子避开。可就在他绕圈子避开的时候,他似乎发现有几堆儿人攒着头不时对他指指点点,那神情、那气氛显然不是夸奖。土鳖没理会,他以为那些人无非又在议论那几个“活思想”,议论就议论吧,反正“习惯了”,横竖也不能去堵人家的嘴。干脆不再去看,自顾挑着粪桶往前走。
“都给俺闭了臭嘴!”土鳖忽然听到宋永才火山爆发似的怒吼声。扭脸去看,发现宋永才红头赤脸地站在人群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那些刚才议论什么的人。而且依旧不是好腔口:“俺看恁那些嘴就不是嘴,是夜壶,是挨泚的货!凭什么说人家栗林生拱的这个活?他是那种人吗!人家栗林生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要德行有德行,人家犯得上去抢、去拱这个臭半庄、人人嫌的活?活见鬼!”
宋永才是个老慢支,走路快了,说话急了,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鸡窝看鸟时,两个人喝的水都是土鳖去山沟最底部的牛鼻泉里提,即使“轮休”,土鳖值班日下午也要替宋永才备好水,不然,次日他就要渴一天。对此,宋永才总是念念不忘。
土鳖感到问题严重。说他掏粪“捞取政治资本”行,说他掏粪“屈才”行,说他是“富农羔子,活该”也行,但说他“拱”下宋丕显却绝对不能接受。便放下粪桶,朝扎堆儿的大院儿这边走。
董传光是个小心人,既怕土鳖过来跟人吵架,又怕那些说闲话的没事找事把事体闹大,便摆着手阻止土鳖过去,说:“栗林生,这里没你的事,忙你的去吧。”
土鳖说;“别价,我得把这事说清楚,不然我倒落下不仁不义了。”
“不用你说,我来说!”董传光说。但还没等他说宋永才便拽起一直低头不语的宋丕显,恳求说:“俺的个亲叔,你咋就不开口?莫非你想叫栗林生顶个屎盆子吗?”
宋丕显是宋永才的本家大叔,不爱说话,只要得一霎儿闲,就把个琉璃烟嘴儿含在嘴里,却不往烟锅里装烟,好像只那样就把烟瘾过了。土鳖曾经讨教过宋永才。宋永才说,俺叔过日子,想抽烟怕花烟钱,就拿个琉璃烟嘴儿在嘴里瞎吧嗒。正因如此,土鳖才更加不能容忍别人说他“拱”下宋丕显。
宋丕显终于开口,而且语出惊人:“吃饱了撑的,放闲屁!”
宋永才不满意本家大叔漫无目的地漫骂,启发说:“大叔,你说谁呢?”
宋丕显说:“能说谁?说俺挑着空桶转圈圈儿的是这些人,说人家栗林生拱俺这个活的还是这些人,俺看这些人的嘴就是没沿儿没边儿的夜壶!”
场上哄堂大笑。董传光见事情既然真相大白,立刻说:“好了,丕显大爷把话说开了,往后谁再瞎叽喳这些没影儿的事,谁就是王二麻子的夜壶,欠泚!”
既然如此,土鳖便无须“反击”,冲大家笑着摆摆手,坦然地挑起粪桶朝积肥场那儿走去,继续他刨土、担水、和粪的系统工程。
历时一年的“掏粪”经历给土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特别是在挑着漂浮着粪团走一路臭一路的粪桶招摇过市,让人掩鼻而过招来白眼时。开始,的确让他无地自容,让他颜面扫地。但这些最终还是没有战胜他的“精神力量”。他觉着应该感谢北顶山头反复读过的《中国通史简编》,正是“简编”中的朝代更迭、人物浮沉给了他绝处逢生的精神基础,给了他卧薪尝胆的人生启迪,给了他自珍、自爱、自强的生命动力,让他深刻认识到,历史蕴涵着伟大的经验与真知,它记录了人类社会的成功与失败、兴盛与衰退、辉煌与暗淡、交替与更新。面对风云变幻、扑朔迷离、动荡不安的当今社会,只有了解历史,才能更好的调整自己、把握现在;只有借鉴历史,才能更好的完善自己、充实人生;只有学会反思历史,才能更好地认清未来、修炼未来。若干年后,土鳖每每想起那些情景,便庆幸自己幸亏有了“坚持不懈的读书”和“北顶山的修炼”,才没有在“让人厌恶”中沉沦,没有在“不友好的白眼”中自暴自弃,反而发现了“自我”的存在,发现了“价值”的真谛,从而“不用扬鞭自奋蹄”!
于是,土鳖悟出一个真谛:大粪不臭。
这一年,土鳖沤制了几十立方肥料,让每一棵果树都品尝到了肥料的味道。
这一年,也曾出现过让人啼笑皆非的“不愉快”、乃至“气愤填膺”的插曲。
那天,土鳖刚刚把粪桶挑到积肥场,董传光来了。董传光虽然是林业队长,但每每见到土鳖脸上总是保持着笑模样。但这回不一样,脸上布满着愤懑。土鳖问他:“谁惹你生气了?”
董传光却没头没脑地说:“再挖粪,别去学校办公室看报纸了。”
土鳖深感诧异:“怎么,方校长不欢迎?”
董传光摇摇头,说:“不是他。”
土鳖更觉诧异:“除了方校长还有谁?”
董传光摇摇头,摆摆手:“别问了,你猜不着,我也不说,说了让你生气。”
董传光这么说反而让土鳖醒悟:“我知道了,是束广禹!”
董传光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束广禹虽然还是马鞍庄的革委会主任,但马鞍庄已经恢复党支部,支部书记还是宋春朴。土鳖知道束广禹不舒服,但宋春朴的支部书记是上级任命的,束广禹无力回天,只能忍气吞声做他的二把手。不过,为了填塞他与宋春朴撕裂的鸿沟,早在得知宋春朴将要官复原职之前就跟土鳖“要好”起来。所以,如果董传光不那么“讳莫如深”,不说“你猜不着,我也不说”的话,土鳖还真猜不到束广禹身上。便笑着说:“我不光知道是他,我还知道他说了更难听的话。”
善良老实的董传光听了愈加惊讶,瞪大了眼看着土鳖:“你知道他说了啥?”
土鳖狡黠地笑笑。说:“你不敢说,我也懒得听。你清净,我也清净。”
“我不敢说?我不说你倒是清净,我心里可老是窝憋着!”董传光愤愤地说。“他说,挖粪这活又轻快又自由,贫下中农捞不着干,你倒叫他干,你该再修个神龛把他供起来!”
土鳖听得浑身发冷,但却不肯相信这话是真:“他真这么说?”
“我说林生他爷爷死了两年多了,咱们不能再拿过去的眼光看待栗林生。”董传光越说越气愤。“你猜他放的啥屁?他说,别说两年,就是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他家的成分也抹不掉,也还得死死罩着栗林生,叫他动弹不得!”
如果说土鳖刚才听得浑身发冷,这下算是彻底凉透了。让他不由得想起死去的韩廪生,想起刘彦强,想起自己尚未读书的三个孩子,如果他们也被他们老爷爷的成分罩着,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他颤抖着说:“要不,挖粪这活,我不干了?”
“怎么?嫌臭了,还是孬种了?”董传光的嘴角故意现出些许的鄙夷,讥讽说。“你要是嫌臭了、孬种了,害怕他了,就别干了。”
土鳖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我是怕他给你小鞋穿。”
“鸡巴!”董传光说。“你当还是他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给他明说了,要是你看我安排的不对,你就换人。你要看这活路轻快自由,你干也行!”说着,又笑了,笑得还很开心。笑罢,又说:“你猜他说啥?他说,我就随便说说,别当真,你可千万别跟宋书记说,也别跟栗林生说。这小子做贼心虚,他自己先就怕了!”
土鳖想想,笑了。他知道,束广禹希望“死死罩着”他,是怕他因为爷爷的去世会“咸鱼翻身”,会被宋春朴提拔当干部,会影响他、动摇他的地位!
于是,土鳖又悟出一个真谛:大粪不臭,人臭!
于是,土鳖又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话:
走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面前才有路。
作者简介:
李良森,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由农民调入县文化馆,曾任济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清区文联副主席、长清区政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等作品十余部。其中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第五届“精品工程”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山东省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济南市第九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特别奖和济南市第三届“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燕儿燕儿快来吧》获第四届济南市“泉城文艺奖”和济南市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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