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 妻
洪暄苑
一
夫妻同笼鸟。不同的夫妻,不同的同笼之路。
我和我老伴,是指腹为婚——还在娘肚子里,就预定了终身。
我父亲与我岳父,都是1924年甲子的,同庚。上世纪40年代中期,他们两位各自娶亲成家。洪家和毕家,是世亲。他们两位,是发小。两家的夫人,都出怀了。两个男人竟然约定,若是一家生的读书的,一家生的绣花的,将来就结为亲家。
我幺姑妈嫁在畈头毕家。我小时候,三不支去幺姑妈家住些时。我那时还不晓得,我那上人指定的“媳妇儿”,就在这个湾子里。我和毕家的同龄伙伴玩成一片,蹦啊,跳啊,跑啊,追啊,快活得很。一次我和一个穿花褂儿的小女孩,蹲在门墩角玩石子。一个叫发叔的男孩古里八怪大叫:“快来看啊,颖生跟炯儿在一起玩啊!”羞得这个小女孩红着脸跑了。后来我才晓得,这个叫颖生的小女孩,便是我将来的“媳妇儿”。
大概是一九五八年下半年的某天,十岁出头的我,被我妈喊回屋。妈指着端坐在中间房的两位中年男女对我说,快喊干爷干娘(我们那里对岳父母的叫法),我大概蚊子似的哼了一下,他们二位笑眯眯夸了一声乖。
转眼到了1963年秋季,我在蒲圻二中读初三上学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那位“媳妇儿”来。这个叫颖生的,她还在吗?她现在是么样子?她还在读书吗?如果在读,在几中读?按这个意思,我试写了一封信;又到中伙铺街上照了张一寸的相片,塞进信封,寄往神山区宋河公社红旗大队五生产队(畈头毕家)。本来只是投石问路,没抱什么希望,不料个把星期左右,竟然收到回信了。一笔娟秀的钢笔字。直称我暄苑。她说她在五中读初二。她毫无忌讳,对我的相片做了“清秀”的点评,连眉毛也用了“修长”二字。随信也回了她的一张一寸相片。几乎占了相片一半面积的圆脸,首先扑入眼帘。信末尾是好好学习,做革命接班人,此致敬礼之类的时语。从此,我们开启了鸿雁传书之门,之旅。
1964年,我考上蒲圻师范。我们继续通信。她的来信,都是斑主任老师转交我。1965年一次晚自习,徐志祥老师交给我一封颖生来信,信封竟然是拆开的!我很气愤,冲徐老师喊:“您可以把信贴在黑板上嘛!”前些年,与武汉大学退休教授的徐老师谈及此事,他说他可没做这种缺德事。那就只能是学生处团委会拆查过的。谁有本事自己提着自己的耳朵离开地球。

二
我是蒲师1967届毕业生。快要分配之前,来了最新最高指示,说要推迟分配,留校“复课闹革命”云云,结果一直到1968年7月,才分配工作,等于在羊楼洞实打实呆了四年(把羊楼洞及周边都摸透了)。不过工龄还是从1967年算起。1968年我20岁。我大姑妈二姑妈,当面或是搭信,说暄苑你该娶亲了,该成家了;你好意思让你妈还给你做鞋穿啊?我堂弟煦苑,与我同年,细我的月份。他定在六九年十月娶亲。我心动了,给已于六八年在车埠中学高中毕业的颖生去信,怎么样,我们结婚吧?她说她没意见,但总得征求一下上人意见是吧。我专程去了毕家。岳父说,你们两个伢愿结就结吧。于是家里紧锣密鼓,做老式雕花床,做一对彩绘衣櫃,做一张老式三屜桌。筹措布票,请后来曾任蒲圻绣衣厂厂长的裁缝高师毕明𨥖表兄来家,又把颖生接来量体裁衣,为这位准新娘做了13件嫁衣。1969年农历10月26日,我们举办了婚礼。16位伴娘。请客30桌。正当文革,没有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和夫妻互拜,只是当众互换了毛主席像章。晚上闹新房,以我的同事为主体,闹到转钟两点多。
事实上,我俩从通信到结婚前,总共才碰巧见过三次面,总共交谈恐怕没有超过三十句话,连手指都不曾碰一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我俩,真是幼稚单纯愚钝呆傻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好意思不是东西。通信那么多次,那么多年,从未涉及情呀爱呀一类的字眼。在很大程度上,好象结婚只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
我俩就这样懵里懵懂不知深浅不知好歹成了夫妻。我先在学校后在区里又在县教育局和地直机关上班,颖生她一个高中毕业年方二一的弱女子,整整在家务了12年农。我们五年里生了两女一儿。从我1975年调到温泉市直机关,到1981年妻儿迁来团聚,我们整整天各一方分居了六年。这是我们迄今为止夫妻52年中,最痛苦最无助最伤心最绝望最刻骨铭心的6年。
颖生在老家生产队里,又要出工挣工分,又要独自抚养先是一个后是两个后是三个小儿女,所受苦难,罄竹难书。收工回屋,赶紧把锅汆上。晚上黑灯瞎火把四娘儿换下来的衣服搂到塘边搓洗,顺手搭在竹篙上。冲进菜园摘扯菜蔬,再三步并两步回家烧火。颖生三下五除二不求精细的持家作风,多半是这个时期逼成的。
这六年里,我每年只能回家四、五次;包括过年,相聚总时长不超过半个月。这是我俩来往书信最多的六年。她每封来信,大多满纸悲苦,让我不忍卒读。这些书信我保存至今;虽虫蛀鼠咬只剩一些残件,仍舍不得丟弃。颖生1米63的块头,曾经瘦得只剩91斤。
我儿子1976年2月出世。作为咸宁地委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我正在鄂城县华容公社五分大队姜家大湾住队。我堂弟昶苑拍来电报,我觉得工作正忙,忍住没有开口请假;直到颖生来信,说儿子是她自己接的生。说儿子非常可爱,但奶水不足,饿得哇哇叫。说她得了产薅热,打针吃药后好些了。我这才向领导开口,获准从鄂城回蒲圻探亲。我儿子出世一个多月,我才回家。儿子是老三。长到11岁,才给他做了第一件棉祆,这之前都是捡穿他大姐二姐不穿了的花棉祆,只是在外面套一件另做的罩衣。儿子从未受过任何特别优待。小学阶段,他想买一把玩具木刀,我说不用买,爹抽空给你用木板做一把。他说学校开运动会,想买双运动鞋,我说只要有本事,穿布鞋跑打赤脚跑照样得名次。他1994年以六百多分考上武汉大学。一米七几一百六十斤的块头,我每月只给他两百块钱,包括吃穿用行全套开支。他妈有次多给了40块,我硬是拍桌打椅给逼回来了。在子女教育上,我必须承认我的确“心狠手辣”。而颖生则属于心慈手软的角色。
1979年,生产队开始包产到户,我家更陷困境。为此,我给时任咸宁地委书记的王瑞生去了一封带题目的信。题目为”如此包产到户,我家出路何在”。信的大意是,包产到户解放农村生产力,调动农民积极性,我是拥护的。但欣喜之余,也有一忧。不过我既非忧国,亦非忧民,而是忧家。我家是半边户,爱人加三个幼小儿女在农村;面对包产到户,一缺劳力二缺农具三缺资金四缺技术,徒唤奈何。不料瑞生书记把我这封信换上”洪暄苑同志给地委的一封信”的题目,批转印发全区2700多个党委和党支部。文前是地委按语:“现将地区供销社洪暄苑同志给地委的一封信转发给你们。如他反映的情况属实,地委认为,这是不符合党的现行方针政策的,因而是不允许的。”这可能n给蒲圻县委县政府形成了压力。适逢全区三级干部会在地区招待所召开。地区供销社一把手,要带我去招待所给蒲圻的石昌炎书记周定铣县长道个歉,我一口拒绝,并提出调回蒲圻的要求。我说我哪怕回家从头学种田,也决不想再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不管多苦多难,我也只想和我颖生和我三个小儿女,苦在一起,难在一起。刘金陵主任执意挽留我。他后来设法弄了一个招工指标,这样颖生和三个小儿女,在1981年先后迁来温泉。这一年,我和颖生33岁。随着大女儿参加工作,二女儿参加工作,儿子参加工作,我们夫妻我们家越来越伸展。这当中的种种艰难抉择艰难磨合艰难奋斗,与农村迁城的多子女家庭大同小异。

三
我与颖生,夫妻五十二年了。半个多世纪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半个多世纪的苦辣酸咸愁甜喜。现在我们有每月一万多的养老金。颖生苦练13年,成了小有名气的书法老人。我吟诗舞文,遂我所愿。我们老夫老妻,算是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成。儿女孙辈都还孝顺都算争气。我们夫妻俩创建的大家庭,祖孙三代已有两个副高,一个正高;两个博士生;两个本科生。两个中共党员。孙子是华师一附中高三学生,只待明年一跃。
夫妻,偶然当中的必然。前世修得今世缘。
夫妻,时也运也命也。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手。必须认命。
夫妻,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使命。
夫妻的过程,是磨合的过程。是相互取长补短的过程。是潜心合作攻坚克难的过程。
不悔此生。
相约来生。
作者简介:
洪暄苑,男,湖北赤壁人。1948年生。1967年参加工作。1974年加入中共。1985年任副县职。高级讲师。好读书,不求甚解。好思考,不求答案。好舞文,自得其乐。实话实说,本真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