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欢去看云山,却常常无意间忽略云山之“大”。大是形容词,成了它的前缀。就像朋友习惯喊我名,往往省略了我的姓。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也不存疑什么,反而觉得这样叫起来似乎更加亲切,便从情感上认可了这种叫法。但是山与人不一样,它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字。人类赋予“大”的认知,某种意义上说,还不如那个山头、那枝树梢上的一声啁啾的鸟鸣来得妥贴。
最初发现这座山并为之命名的人,早已无从考究。我猜,或许他是红尘的赶路人,在某个雨后的早晨或傍晚误入了这座山,看见到处是云烟霭霭,百鸟啁啾,流水叮当,如梦如幻,便有了神山境地的感触,却又一时词穷,便脱口而出,于是就有了“大云山”这个最直观的叫法。后来的人,或许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也就原封不动地沿袭下来。而我说,所谓山名,只适合标注在地图上,撰写在研究报告、地方志中,活跃在老辈传说的故事里。一座山的性格与内涵,却不是加一个名词或形容词就可以概括的,所谓千人有千面。
如果对一个山脉的认知仅停留在资料文献上,而忽略身临其境的踏访,那么,你对这座山的了解是粗略的,至少是肤浅的。
因此,只有用双脚丈量和体验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与意义。
二
鸟声是云山悠然的种子,是植物茂盛的映射,是人类探幽自然的原动力。凡此,四季的山风可作凭证,常年盘踞山中的云雾也是现成的证据。甚至山中明月也表示认可,连林中落叶本身就带着无可争辩的诠释。反之,一座听不到鸟声的山,是多么荒芜与贫瘠,了无生机可言,它的存在无异于恐怖的死亡。
一个热爱自然的背行侠告诉我,他更喜好没有被开发的、没被现代文明开出道路的山。只有充满原始意味的山才能找到更多的惊奇,获取更多鲜为人知的信息,山的野性才能坦露无余。而在公路抵达的地方,旅游者云集的地方,人类自作聪明建造的人文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得到自然默许的,就是对自然的伤害。这时候,山就会失去自己的性格,失去自然生态指针在食物链中的指引力量。一旦这种无形的神奇力量消失,山也就只是一堆石块岩砾加上植物的组合而已。
出于工作需要,我经常踏访大云山,听觉感受最多、最直接的,是悦耳的鸟鸣。尽管我做不到从鸟声中分辨鸟的种类,但知道麻雀叽里呱啦的占比不轻。强大的生育能力,使它们的家族势力越来越大。它们既喜欢与山林相融,又乐意近临村庄筑巢。于是,成了为数不多的常见鸟类中的一种。山林之中,它可以随处把它的声音像开着录音机,一遍遍放个不停。但我并不那么怜爱它们,或许是因为它们最懂得生活而无须我照顾的关系;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种鸟太过普通,且在一个非常时期,人类对它的误解很深,它曾被当作“四害”之一,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以至到现在,麻雀都不敢筑巢于人类的屋檐下,而是始终保持一段距离,让人类至今多少还心存歉意。
一群麻雀聚在一起时的叽叽喳喳总让我猜想,它们应该是在对自己族群遭受不公的那段历史争辩不休。一个观点是,上上辈的劫难早已平反,我们的内心随着时间岁月的温抚,早也烫平淡忘了,何况我们现在的生存环境与先前无与伦比,要适应并享受当下的美好生活。反对者提出异议,忘记历史就是一种背叛,何况,村庄里间或有鞭炮声,那是人间的红白喜事来了,这么个杂音维系着人间的热闹与烟火,却极大地破坏了大云山与生俱来的寂静,也吵闹了我们的睡眠——总之,我们与人类的这个“梁子”是结定了的。
另一个山头,是成群的杜鹃吧。它们栖息在树梢的高处,好像高高的树梢就是天然讲演台。这种鸟类天生喜欢标榜自己,登高表演是习以为常的事。按人类的逻辑推理,站在高位对口头表达或有相当大的帮助和益处,并且能较好地增大肺活量。所以,它们就有些争先恐后,以至于秩序自然而然便有点乱了。这时候谁是演讲者,谁是台下的听众,我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
我始终与鸟保持一段距离,我知道,我充其量只是一个旁听生而已,藏着、躲着,倾听它们就相同题材一遍又一遍地发表观点,却又愚笨得依然没法理解其深义。想必,有时它们会在讲演间,穿插一则冷笑话,引得满堂喝彩,可是我仍不解其意。有时它们说着说着,就乐而忘形地自个儿笑得东歪西倒,甚至全然觉察不到我这愣头的听众中途的悄然离开。独留一片欢腾的余韵,在苍山激荡。
激荡的还有山中几只夏蝉,从这个山头叫到另一个山头,你的视觉是很难捕捉到它们的身影,就像雷达很难捕捉超音速的飞机一样。或许你只能调动听觉,感知一种飞翔的声音滑过来,又掠过去。这种叫声仿佛在催促土壤下还在努力挣扎的同伴,快点来享受健康的日晒。然而危险无处不在,馋嘴的鸟儿必然早已躲到暗处窥望,伺机而动了。更早起的鸟儿,可能已经捕获一只羽翼未干的肥蝉,而迟到的也并不颓丧,总是守在蝉鸣最嘹亮的湖边,或垂柳依依的山塘边。蝉的习性早已为鸟儿所掌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不敢去想象。既然死亡是不可摆脱的结局,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歌唱呢?它们是以水解渴,繁殖哺育,还是喜欢近水的潮湿,饮鸩止渴?我从未见过它们老死时的安详。或许,在它们看来,热热闹闹的生比寿终正寝的死更可贵。
三
从老远,我就听见流水声了,从峡谷方向传来的。由远至近,又似乎由近而远,像我手机镜头的推移。这种隐约的水声,淹没了迎来送往的步履,以及游人的喧嚷声。当我进入峡谷,那水声便越来越清晰,还夹带着山中花草树木的清新气息。就这样,我来了一个深呼吸。群山之中,树木葱郁,散发出这么多的负离子,着实让我们奢侈了一把。这里流水终年不断,它们从山上而来,那么澄澈清明,仿佛是一面魔镜,能摄人三魂六魄。那水底石子,都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水草的摇曳,一尾鱼虾的嬉戏,都让我惊讶不已。
这一刻,我身心弃下了所有凡尘累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心灵自由。一路上,我在寻找那荡涤心灵的流水的源头。驻足,泊下了沉重的身躯,感觉四周都是这流水的声音,在耳际哗哗地流淌。抬头,那阳光如瀑布倾泻下来,人的遍身沐浴了溪水一样洁净的光芒,如同看到了一尊佛的诞生,遍体生辉。这时候,峡谷两岸也隐约着流水奇妙的声音。我感受到的,不是置身谷底仰望天空的震撼,而是已经被那潺潺的流水声合围,彻底被这一片山水征服。我成了山水之间灵魂出窍的游子。我看见天空的白云浮而不动,而我的心却飘曳不止。有飞鸟与白云的天空,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是写意的,抒情的,引人无限遐想。其实,峡谷是群山苍老的皱纹,是亿万斯年风雨冰川切割的见证,也是地质演绎变化的雕塑者。群山是凝固的波浪,在大云山默然屹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在雕刻着这片群山。我猜想,峡谷的表情是忧伤的,也是苍老的。这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曾经也是起起伏伏,如同波浪的形状,惊世骇俗。
四
任何一个旅人都拥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而大云山的山体构造却无法满足你登顶的渴望。这里群峰耸立,难分轩轾。登上这山,你会发现那山才是真正的顶部,让你瞻前顾后,难于取舍。其实,你大可不必为之懊恼,因为大云山的主体十分集中,看似独立突兀,实则时断时连,每座山都可以从不同角度审视出它的雄奇、峻秀来。
山民手一指,那是狮子山。但见一片葱绿之中隐踞一头仰天雄狮,正待跃起身姿。岩石垒成的头宽大而浑圆,寸草不生;头上鬃毛浓密,在天光的照映下,闪烁七彩;那峭壁之下的峡谷,构成了狮子的胸腔,风云际会时,仿佛一声怒吼,气贯长天。让林中之鸟掠过,无形生出三分怯意。
沿着祖师殿石栏下行,从东边看去,鸡子山犹如一支直插云霄的笔尖。尖锋四周,岩石光亮匀称,顺势而下,酷似一支才削出来的铅笔。可以想象得到,这支笔的主人是个偏居乡野的书生,刀工细腻,削出的笔耐用,书写的字也一定稳健方正。
黄金殿右前方是相公尖,一座光秃的石头峰,耸立于密林之上。峰南林木葱郁,山下屋舍田野隐约可见;峰北岩石陡峭,岩缝里兀自长出形态各异的松木。清代吴敏树《游大云山记》中载:“路缘岭侧,俯深溪,过之可怖畏。山绝高,峭立似城墙。石崖下闻泉淙淙然,坐听之,其声如松风之走万壑也。”
不同形态,不同视角,不同景象。也许,这是造物主赏赐给大云山海纳百川的胸襟,由此让我们在“众峰平等”中去弥补登山不及顶的缺憾。
五
游历大云山的,有许多善男信女,甚至包括一些宗教界的名人翘楚。他们对这座山同时容纳佛道二教饶有兴趣,这无疑是一个一直困惑着人们的谜团。因为一座山既有庙宇,又有道观,一直相安无事地存在着,是什么情感物质让他们相生相融呢?
在这号称天下福地洞天的道教名山里,竟然庙宇纵横,蜿蜒72峰之间共建有28庙,15宫,12祠,36寺。在同一个下巍祠山头,佛教的晨钟暮鼓与道教的仙乐清音交相演绎。山腰建有佛教之标志性建筑观音殿,山顶矗立着道教古石庙建筑真君殿。来自西土的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能救苦救难;生于本土的道教真君殿,供奉的是许逊真君和真武祖师。许逊曾官至县令,事亲至孝,斩蛟救民,创立过净明道,一直为后世尊崇、膜拜。
信佛也好,奉道也罢,反映的都是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及祈福许愿的虔诚。上了山,你可以去掉佛道相妨的芥蒂,充分表达内心的愿景。
看来,只要代表人们共同美好的期盼,还有什么信念不可趋同的啊!
难怪人们拜罢佛舍进道观,从不厚此薄彼。也难怪每年农历的三月三、九月九两个节日,大云山引来万人朝圣,成为了湘鄂赣最大的庙会。
六
有一种观点认为:任何一处风景如果缺少文化底蕴,缺乏与人的接触互联,那么再好的风景也将变得没有灵魂,失去灵气。单就大云山而言,我是持赞同意见的。因为这一奇特、险要兼具励志色彩的地域,曾经在时光的变迁中,留刻有不少文史的印记,且多个轮回饱受着热血与汗水的浇灌。
历代州府县志上记载,明末高士杨大千,曾来大云山研究玄学,撰联“雾锁山头,人在空中对语;云迷殿顶,客来天上烧香。”描绘出一幅云雾迷山、香烟笼殿的仙境图画。明代王夫之曾作《大云山歌》,“湘山之高云山高,朱鸟回翻幡之翱。”清代乾隆皇帝御赐“三楚奇才”的邓坚,在大云山隐居著书,卒葬于此。
为有牺牲多壮志。诗人、领袖毛泽东到韶山写下的诗句成了烈士为国捐躯的隐喻。
在大云山,行至隆兴宫西侧200米处,你会看见一块大石崖上刻下四个厚重的大字——三战三捷,这是原国民党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二十七集团军司令杨森所题,见证了湘北会战时军民在这块土地之上英勇抗战的历史。我不忍去翻阅历史记载,这块土地之中,究竟掩埋了多少无名英雄的骸骨?但几十年来,一到春天,映山红开遍了每一个山头,每一朵鲜花都是在悼念抗日战争中捐躯的亡灵。
惟有相思似春色。2013年5月,经国务院批准,“三战三捷”摩崖石刻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1963年初,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的第二年,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华国锋和湘潭地委第一书记胡耀邦来到岳阳县毛田区进行农林经济发展的调研,当他们看到在大云山海拔500米高石岩上的盘山公路和高山上开辟出的整齐梯田,倍感兴趣,赞叹不已。不久,华国锋发表《贵在鼓劲》,全国农业战线由此拉开“学大寨、赶毛田”运动的序幕。
七
去一次大云山,我就会多一份对大云山的了解、认知。一分水土养一方人。大云山的敦厚、仁爱和包容,恰如大云山里的汉子,不善言辞,但好客、实在。
有一回,我在返程途中,遇阵雨追赶,加快了步伐。说来也巧,阵雨刚把竹林竹叶打得像锅炉上炸豆子,脆响脆响的,我似乎已经看到了雨滴变成耀眼的白线坠下来,入地又溅起水花,瞬目之间,没入泥土里什么也不见了。这时候,四面腾起了云雾。难道这云雾是雨滴羽化而成的?或者,是雨滴种在土地里长出来的?土地里可以长出植物,长出竹笋,要长出云雾是天方夜谭,感觉与认知常常天差地别。我天真地刨了一把土,除去厚厚的一层湿润的腐叶,就是一根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根须,它们断然是不能长出云雾来的。至少,我敢肯定,云也好,雾也罢,都不是植物。但它们与土地、雨水、植物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身处云雾之中,似乎伸手可触,看起来很稠很稠的样子,可又分明抓不到任何物质的东西。而我的头发和衣服也是湿的,却全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了被云雾包裹的人,且又分不清那是云是雾。似有一种密密麻麻的白,怀抱在一起,笼罩了山路,填满了峡谷,时而成簇,时而抱团,时而从谷底拽出一根绳索,缠绕山的腰际,好像山是它的俘虏。它要干什么,要将山押向何处?
此刻,我何曾不是大云山的俘虏。这光景,恍如隔世。
就这样,我来到山脚下一户普通农家,不,这是仙居,是本土原住民聚居一起生活劳作的地方。男主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招呼我们,一边吩咐妻子泡茶。一眼看上去,男主人敦厚、朴素,却也仙风道骨。这水,是大云山岩石缝隙流出的清泉;茶,是清明节前采摘的毛尖,外带几粒椒子。品一盅大云山的椒子洗水茶,是一件令你五脏六腑清爽的事。餐桌上,主人为我们准备了蕨菜、土鸡、烟竹笋和腊肉。让人感动的是,饭后,主人还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份霉豆渣,一份腊干豆腐。他说:“这些在大云山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表示我们山里人的心意罢了。”这是一个普通山民的胸怀,不奉承,不讨好,木讷得如种子扎根这方土地,几十年来如山中恋歌守望这块神奇的山水。我从他待人接物的细微处,体会到山民的一种大情怀。或许,这也是云山之大的另一个佐证吧。
八
对大云山的感知是个生机勃勃、新颖独特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件富于创造性的工作,而体现这种美的众多文学作品对读者、或观光者也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我们看待光鲜的外表和华美的辞藻时,完全是一种被动的欣赏,获得的是一种肤浅的所谓感性之美。正如一幕华丽的舞台布景所展示的美,比起荒野间的群山和草木所包含的美要浅显易懂得多。正如单纯的面壁虚构,要比创造性的认知容易得多,也廉价得多。
能对自然的那种奇妙作出合理解释的艺术作品是伟大的,最起码有助于我们的心灵达成与之相关的正确认识。东摹一点,西描一线,是无法解释自然奥秘的,而应将自然译成另一种语言,并在它与我们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这也就是我现在想要做的工作。
我知道这个过程实现很难,也有可能付出太多,最终收获甚微,但我义无反顾。
教育家如果只告诉学生,学习的意义旨在获取知识和陶冶性情,而缺乏对自然的审视和对个人之外世界的关爱,这样的教育并算不上成功。而大自然的教育,也不仅仅是让学生认识动物园里的动物,或教科书上的岩石、云雨、植物与星辰而已。
何况,对山中植物而言,我们并不比一只乌鸦或蜜蜂懂得多。对土壤而言,我们也不会较一只野兔认识得深刻。
我们之所以学习,去了解大自然的相互关系而让其依照最初去运转,那是我们不想在这块土地上太孤独、太狂傲而自以为是地生活。
我们古人说过,只有佛道自然,方得天人合一。
二0二一年八月十七日
作者简介
邹三龙,男,出生于岳阳县步仙镇北斗岭村,大学文化,先后任岳阳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县信访局局长、铁山水资源保护综合执法局局长,现任岳阳县文化旅游广电局局长,系岳阳县作家协会顾问。工作之余喜欢散文,诗歌创作,有数十篇作品在省,市刊物和文学公众号上刊发。
编辑 许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