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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拾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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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无沈泽宜
一个末世贵族,一个真正诗人,
一个儒雅长者,一个风流倜傥而又洁身自爱的人,
一个多情而终身未娶,颠沛流离的孤独者,
中国第一张大字报《是时候了》的作者,
林昭同学,一段若有如无的情感,
曾带给一位年轻诗人那么持久的激情。
它一次次让我想起毛·特岗带给叶芝的绝望,
以及那拯救的力量。
终身制右派,天安门广场上激情洋溢的演讲者,
逃亡、拘役与放逐,
再一次逃亡、再一次拘役与再一次放逐,
在故乡小城定居。
我的牌友,十四还是十五年前,
我们经常坐两三小时的车子,
到对方城市打一通宵的牌,然后回到自己的城市。
(那时,牌对我们的吸引
不亚于我们视之为命运的诗歌。)
我的第一本诗集的序言作者,
我的第一次诗歌朗诵会主持人,2005年5月的印象画廊,
第二天都市快报上的报道配的正是你当时的照片。
有一年,你一个人来杭州看烟花,
然后到我蜗居的小屋过夜,
我与阿朱在车站接到你时,你脸上的兴奋与怅惘,
我迄今犹记。
第一次脑溢血康复不久,你应学生的邀请,
去参加西安聚会时差点误机,
我拖着你硕大的行李箱在候机楼一路狂奔,
而你在我身后奋力而蹒跚的身影,
我还记得。你从西北回来,
给我带来了当地的土特产,
我们在武林门的小茶馆喝茶时你脸上的满足……
一切依然这样的近,
而又那么遥远。
是的,“是时候了!”
我会永远记得你最后的遗言,
“悲剧啊!全都是悲剧!”
我记得你为你自己,
以及一个时代写下的墓志铭。
2014
所以我爱你
这是一个佘祥林的国度,但是我爱你;
这是一个魏则西的国度,但是我爱你;
这是一个雷阳的国度,但是我爱你;
这依然是老庄、孔孟的国度,
所以我爱你;
这依然是屈原、李、杜与东坡居士的国度,
所以我爱你,
这依然是周敦颐、朱熹、王阳明的国度,
所以我爱你,
这依然是我的父亲—退休乡村教师胡星贵,
与我的母亲,淳朴而善良的农村妇女项彩凤,
是依然盛放着他们全部的悲与喜的国度,
所以我爱你!
2016
告别
---致多多
他握着她的手,她不看他;
他跪下来,她不看他;
他喊着妈妈、妈妈,
她不看他;
他看见了她眼眶中
一行正滑落下来的泪,
她不看他。
这是1989年6月初一个清晨,
她不看他,
这是2016年岁末江南水乡古镇茶楼上
一位白头老翁
对一位两鬓刚刚沾染了薄霜的中年人的低低倾诉,
而他们已然知悉,
那最后的告别—
她一直看着他!
2016
在从保俶塔通向宝石山山顶的崎岖山路上
在从保俶塔通向宝石山山顶的崎岖山路上,
他和我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所源自的
一个枝繁叶茂,
甚至可谓辉煌的家族。
他的伯父与姑妈
及同辈堂、表亲中
有好几位司局级干部,
而他父亲这一支最为衰颓,
虽然他父亲早年留学美国,
母亲也是离休干部。
但自从姐姐去年离世后,
他在国内已没有至亲。
他怕连累他的堂表亲戚,
回国定居后从来没有联系过他们,
而他们也从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现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三无人员—
无房、无退休金、无医保。
他在荷兰曾经缴纳过十五年的保险,
但在回国时
坚决地退掉了。
(他为此还费了很大的周折。
这项保险在荷兰是强制性的,
作为一项基础保障。)
但每年一千五百欧元的保险费
对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回国后,他在南方一个海岛上的大学
担任中文教职,
十二年后,又因外籍身份不能获得退休金。
他说,他并不过于担心未来,
也不去想明天。
事实上,过去的几年中,
在一个个艰难的关口,
又总能逢凶化吉。
最初是素有诺贝尔文学奖风向标之称的
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
前几年是《诗建设》诗歌奖
与国内的另一个奖项,
最近两年他参加了许多诗歌活动,
只要对方愿意支付出场费,
从两三千
到万元不等。
他说,他并不过于担心,
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身体还算硬朗,
生活中除了房租外,
他的衣食住行的开销很低。
他身上的西装
是二十多年前在荷兰买的。
现在,他坚持吃素,
每天两顿,
过午不食的习惯也没有引起营养不良。
事实上,他这几年在写作上
反而能更专注了。
而他满头的银发还是吸引到
山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的注目。
在通向黄龙洞的下山的路上,
他说起他在荷兰的前妻—
一个汉学家,
一个倔强而偏执的女人。
“她居然在工作满三十年,
临近退休时辞职,
因为受不了一个主管的‘鸟气’”。
他说,她完全可以消极怠工
甚至请长病假。
这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你知道,荷兰人是多么会精打细算,
她却主动放弃一大笔马上到手的退休金!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好在,她现在的丈夫经济条件还不错。
而在他愤愤不平地大骂
那个不计后果的女人时,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仿佛他骂的
是另一个自己。
只有在说起女儿,
这个世界上
仅存的至亲时,
他才真正是动情的,
声音中仿佛有了一丝哽咽。
他空荡荡的钱包皮夹中装着
一张女儿五岁时的照片。
今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在荷兰一所大学读一年级,
也有了男朋友。
他给她写的所有信件均石沉大海,
包括他前妻几次出差到北京,
他让她捎去礼物后。
他说,
她应该是恨透他了,
虽然在年幼时,
她是那么那么地黏他。
或许,她依然不能理解
与原谅
他在她六岁时
那么决绝地离去。
2019
泉子,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等,现居杭州。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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