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纪传小说连载
一路走 一路笑
李良森
一粒种子,只要它不离开土壤,只要它真情的拥抱大地,总有生根、发芽、成长的时候……
38、只要有志气,哪怕叫人踩在脚下也有站起来的一天
土鳖回到田庄,不敢耽误,匆匆赶往工地,康奉恭正在“掐钎子”。
由于大家都是“二把刀”石匠,握钢錾的手挺不住,抡锤头的手没准,往往几锤就把錾尖儿折断。为了尽量减少折錾尖儿,康奉恭故意在淬火时将錾尖儿淬的“软”些,可錾尖儿还是在这些冒牌石匠手下连连“夭折”。所以,康奉恭只能不断地蹲在烘炉那儿“掐钎子”,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冷俊秋曾经跟堂兄冷俊坤学过俩月石匠,因为生产队的副业人员有限额,不得不回生产队。在这些人中,用康奉恭的话说他算是“通点儿露水”的。所以。土鳖不在,拉风箱的活路便由冷俊秋顶替,就便见习“掐钎子”。
土鳖把康奉顺的话一说,冷俊秋急了:“大叔回去咱这些人怎么办?”
康奉恭愣了一会儿,问土鳖:“林生,你三叔没说回去有么事儿?”
土鳖故作平静地说:“没说。他就说冷明德叫你回去。”
“什么事儿呢?能有什么事儿呢?”康奉恭的眉头蹙起来一个大疙瘩。
冷俊秋说:“不回去!你一回去咱这一摊子就得吹灯。”
“怕不行。康奉顺说,大爷今天不回去,明儿还得让他来叫。”土鳖紧跟着说。冷俊秋说:“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能咋的?”
“还是回去吧。”康奉恭说,“反正咱又没干过昧良心的事儿。”
收工的时候,冷俊秋招呼大家先走,让土鳖陪康奉恭收拾家伙什儿。土鳖知道,这是冷俊秋故意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隙。
“林生,叫我回家到底什么事儿?”见大家都走了,康奉恭问土鳖。
土鳖紧蹙着眉头说:“康奉顺说不知道。”
康奉恭听了,忽然问:“林生,你恨我不?”
土鳖知道康奉恭所说的“恨”源自何处。说:“大爷,我没理由恨你。”
“我知道,你忒懂事,你恨也不说,恨死也不说。”康奉恭眼里忽然潮润润的发亮,让土鳖不忍对视。“林生,别怪我们这些当老人的……”
土鳖说:“大爷,我理解你们这些老人,是我……们不好。”
“眼下看来,当初多亏了愚蛋。”康奉恭忽然说,而且是深有感触地。
“束广禹说什么了?”土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却不动声色。
“愚蛋黑虎(即吓唬)我说,有人把状告到了公社,说你勾引贫下中农家的大闺女,如果法院追查就要抓你进监狱……”康奉恭小心翼翼地瞅着土鳖,就像面对他刚刚从集市上买回的小牛犊,既要它长快长好,又要提防它尥蹶子窜跑。
“哦,原来是这样?”土鳖惊讶地说。土鳖终于明白秀花为什么突然变卦,康奉恭为什么霍然变脸了。但,他也不能不佩服束广禹的演技,他简直难以想象,一边在康奉恭父女那里为他“砸媒”,一边信誓旦旦为他“保媒”,而且表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康奉恭误会了土鳖的惊讶,慌慌地问:“林生,我听说他们还说我发飚话,说‘灭一个够本,灭俩赚一个’,你信吗?”
土鳖愈加的惊讶:“那……也不是你说的?”
康奉恭手指着青天:“老天有眼,我就是灭我自己,也不能灭你呀!”
土鳖被康奉恭的坦诚深深感动:“大爷,我年轻,做错了事……”
康奉恭激动得泪水盈盈:“林生,你没错,你们都没错……”
土鳖婉言相劝:“您也别想那么多。”
“好,不想!”康奉恭爽快地答应。但却又谆谆告诫土鳖:“林生,我不在,你千万别再去柳行那边儿去了,房东说,那里吊死过人,脏。”
土鳖的确喜欢一个人去柳行。柳行在田庄村南头的河湾那儿,碗口粗的柳树一棵挨一棵,绵延几里地,虽然是在冬季,但信步走到柳林间,看柳枝在寒风中倔强的挺立,听柳条在寒风中不屈地吟唱,自己的心也好像由优柔变得坚强,由懦弱而转化为不屈。他还特别喜欢听脚步践踏在杂草落叶上的声音,时而簌簌低唱,时而咔嚓脆响,虽然不是英雄凯旋,却也获得一种“任我践踏”的自得与快意,让他暂时忘却被人歧视的自卑,被人践踏的落魄。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低头寻觅和收获来自杂草落叶中的启迪。譬如跌落杂草中的褐色蝉翼,譬如掺杂在落叶层缝中的干瘪蝴蝶,它们或曾骄傲的雄踞枝头恣意高唱,或曾在绿叶花丛中翩翩起舞,何等风光,何等自得,何等风骚!但他们最终都没有逃脱死亡,用以指挥高唱的蝉翼因死亡而凋零在落叶中;曾经翩翩起舞的彩裙因死亡而杂乱在衰草里。这让土鳖感悟到自然界的平等,让他的内心感到些许的慰藉。他觉着,不管是鸣蝉还是蝴蝶,不管是畜禽还是人类,结束了的生命其实与杂草树叶无异,都会被日月风雨摧毁,或为扬尘,或为腐土,魂归一处。当然,他也有不甘,虽然早晚都会被日月风雨摧毁,或变为扬尘,或化为腐土,但一只蝉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自在地歌唱,一只蝶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自在地起舞,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土鳖明白康奉恭的担心,便撒谎说:“我从来不去那儿。”
“扒瞎。你哪回去我都老远里看着。”很显然,康奉恭不是摆功,而是担忧。 “往后,我不在,千万别去了。”
土鳖大为感动:“大爷,原来你一直关照着我呀。”
快进房东家门了,言犹未尽的康奉恭说:“吃过晌饭别忘了送送我。”
饭后,土鳖刚刚送康奉恭出村,大路上呼呼隆隆过来一群人,前边的一帮年轻人举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后边跟着几个弯腰低头戴高帽子的“游街客”,虽然“游街客”们个个低头弯腰,但手里却或拿铜锣,或拿大钹、小钹,有气无力地敲打,像耍猴儿。康奉恭摇头叹气说:“唉,如此落魄丢人,何如跳跳脚去死?”
土鳖不由得浑身一震,立刻想起巩大奶奶跟他说过的话,觉着还是应该讲出来跟奉恭大爷“共勉”。便说“大爷,这回回家,正好赶上抄家,巩大奶奶怕我想不开,把我叫到她家里。不瞒您说,巩大奶奶说的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康奉恭颇感兴趣:“哦,你巩大奶奶说啥了?”
“巩大奶奶说,”土鳖竭力搜寻着巩大奶奶的原话,以加强它的“教育意义”。“人啊,这一辈子长着哩,别在乎一时半会儿的喜恼不同,别在乎一时半会儿的风头高低。她说,别看街上那些狗成天拨浪着尾巴瞅着主人巴儿巴儿地叫,怪灵精的,可它再会拨浪尾巴,再灵精,再会咬,也是狗,也变不成人。她还说,人啊,活着不光会喘气,会说话,会吃东西,还得活个志气。只要有志气,哪怕叫人踩在脚底下,也有堂堂正正站起来的一天。”
“好!”康奉恭脱口叫一声好,而且立刻用手挡住土鳖。“别送了,回去吧。只要你心里装着巩大奶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康奉恭迤逦歪斜地走出十几步远,土鳖忍不住大声说:“大爷,您可快点儿回来啊!”
康奉恭返身回望,不说话,只摆摆那只空闲的手便又转身走,肩膀一耸一耸,哭了。
阳历年那天,食堂真的蒸了白面卷子,还有白菜豆腐炖肉。白面卷子很喜人,白菜豆腐炖肉透鼻香,可马鞍庄民兵排十一个人的食欲都很坏,原因是食堂不给康奉恭的那份饭菜。而按照惯例,不管谁回家饭菜一律不扣,领回来大家共享。
冷俊秋鼓着一肚子气去问连长,连长和指导员两个人正在连部里皱眉头。冷俊秋问为什么克扣康奉恭的白面卷子?连长是靠边儿站的副大队长,庄稼脾气大得很,一听冷俊秋质问便火了:“冷俊秋你熊咋呼啥?少你俩白面卷子你就来找我,咱们这里少了个大领作的我去找谁要?”冷俊秋问少了哪个大领作?指导员是靠边儿站的大队党总支委员,说话曼声细嗓老太太似的,叹口气说:“冷俊秋,别吵了,康奉恭这时候正在家里受罪哩!”冷俊秋问受什么罪?连长说:戴高帽子,游街,挨批斗!冷俊秋问为啥叫他戴高帽子游街?连长说:“鬼才知道!”
见冷俊秋耷拉着脑袋回来,“五弯弯”说俊秋哥你耷拉个头干啥?冷俊秋把听来的话跟大家一说,“五弯弯”立刻从铺盖卷上跳起来:“干嘛叫大爷戴高帽子游街?大爷给咱立了大功呢!”冷俊秋却指着“五弯弯”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老董家没个好东西!”
原来指导员偷偷告诉冷俊秋,康奉恭戴高帽子游街是老董家做的孽。康奉恭一个堂妹给老董家做媳妇,丈夫倒也可以,“封建派”的公公婆婆却给媳妇定五条规矩:一是全家人吃饭媳妇要在一旁侍候,只能等最后吃剩菜剩饭;二是除晚上拿尿盆、早上端尿盆之外,还要一天三时给公、婆请安;三是跟公婆说话要恭恭敬敬、细声慢语;四是对丈夫要相敬如宾细心侍候;五是不能跟街坊邻居多言多语、惹是生非。五条规矩如魔绳缠身,堂妹实在受不了,先是走娘家不回,再便提出离婚。老康家族人不少,但大多惧怕老董家难缠,不敢公开支持,康奉恭不但挺身而出跟老董家理辩,还陪堂妹去法庭过堂,直到法庭做出离婚判决。老董家怀恨在心,一肚子闷气窝憋了三年,终于等来报仇雪恨的机会。
“五弯弯”正想争辩,董崇银忽然来了。
董崇银是马鞍庄的分队长,但马鞍庄人都不叫他“队长”而称“村长”。董崇银虽然也姓董,但却完全不像“老董家”的人,他学过几天石匠,因为身子穰糠,尚未出徒便不干了。那一年国家修宝成铁路,马鞍庄去了几十人的石匠队伍,因为董崇银是个“半拉架”,干不了活,大家便推他当队长。队长不算个大官儿,可工段里不是开会就是参观、评比,让董崇银眼界大开,心胸大开,摒弃了许多庄稼人的短视与狭隘。所以,董崇银不但没有继承老董家腆着肚子骂娘的家传,也没有承袭“一窝貔狐子不嫌臊”的“护犊子”陋习,而是以诚待人,以诚做事。若不是跟所有有机会转为铁路工人的石匠师傅们一样回乡,工长甚至段长也当上了。因为有那段当队长的经历,回乡不久就当了合作社副社长,公社化之后社长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就由他取而代之当了队长。但董崇银的能力确实有限,当家主事的钥匙总也插不进钥匙眼儿,所以,村里支书换了三任,他却一直当“村长”。不过,他也有会看火候的时候,譬如这次,刚听说工地上需要一个懂点石工的领导,便向大队文革领导小组“毛遂自荐”,来这里当“三人领导小组”成员。
“村长”忽然出现,大家都很吃惊,“五弯弯”傻着眼问:“叔,你怎么来了?”
董崇银苦笑一下说:“不来在家里等死呀!”
土鳖爹跟董崇银很要好,土鳖当然也跟董崇银不稀外。便笑了说:“大爷,你是马鞍庄的当朝一品,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谁敢惹乎你呀。”
董崇银瞅瞅土鳖,忽然笑了。说:“没想到你个小土鳖还真是贼精。”
土鳖知道董崇银说的“贼精”是最先报名出夫,便也开玩笑说:“大爷还说我?我们好歹在这里熬了俩月,你倒好,头一回吃白面卷子就赶上了。”
冷俊秋冷丁问:“奉恭大叔真叫人戴高帽子游街了?”
董崇银让人不易察觉地轻轻叹口气,说:“这形势儿,戴高帽子游街还算稀罕事儿?”董崇银说完还撇嘴笑,就像刚刚吃罢了家常便饭。
“五弯弯”毕竟是同族,忿忿地问:“你也叫人戴高帽子游街了?”
董崇银眨巴眨巴眼,顾左右而言他:“宋春朴比我游得还多,还让他带领四类分子游街哩。”许是真的成了家常便饭,不但笑着说,说完了还笑。
土鳖忽然脱口而出:“束广禹可是宋春朴一手栽培、一手提拔起来的呀!”
董崇银脸上立刻布满阴云,怅怅地说:“唉,这形势儿,良心都叫狗吃了,人心都叫狼掏了。”董崇银到底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只字没提束广禹的名,反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说完,忽然指着码摞在窗台上的五个白面卷子问:“还剩这么多?”
土鳖说:“哪里是剩的?大伙舍不得吃,正商量咋给奉恭大爷送去呢。”
董崇银的眼里立刻水汪汪地漾起泪花,激动得嘴唇也在颤抖:“好!好!好!我原想,咱马鞍庄的真人、真魂儿都丢了,丢光了,原来全都跑到这里来了啊!好!好!好!该送!该送!该送!这哪是白面卷子?这是给他送回一条命啊!”
土鳖听出了董崇银话里的后音儿,忙问:“奉恭大爷怎么了。”
董崇银耷拉下脑袋,语气也像念悼词:“听说,他不想活,想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土鳖惊疑地说。“临走他还劝过我呢!”
“唉,人啊,轮不到自己头上人人都能想得开,等轮到自己头上,脑袋瓜儿就变成一锅糨糊了。”董崇银说着抓抓胸前的衣襟,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我头一回叫人牵着游街的时候,就想一头碰死,不活了。”
冷俊秋听了着急地说:“我这就走,给大叔送卷子去!”
董崇银紧皱着眉头说:“这时候,也就你回去合适。”
土鳖匆忙掏出钢笔,掏出笔记本,趴在被窝卷上,匆匆写下一段话,又“哧啦”撕下来递给冷俊秋说:把这给奉恭大爷。
冷俊秋问上边儿写的啥?
土鳖说写的是他临走前开导我的话,我重新写下来,代表大家送给他老人家。
董崇银问康奉恭说的什么话?
土鳖念道:“只要有志气,哪怕叫人踩在脚底下,也有堂堂正正站起来的一天!”
“说得好!”董崇银话语刚刚落地,眼泪就咕咕碌碌地滚下来几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