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断裂后的修复
——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
姚泉名
这是《新文学评论》第九次推出关于网络旧体诗词的同题访谈。往期的访谈活动促进了新旧文学的交流,更潜在地加深了新文学界对于旧体诗词现存状况的了解。往期的访谈刊出后产生了较为强烈的反响,为此本辑将继续刊出四位当代旧体诗人的访谈实录。四位访谈者简介如下:姚泉名,湖北武汉写诗人,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著有《爹湖轩吟草》《竹笑集》《王羲之行书集字春联》《全文注释版传世碑帖(十册)》等,合编《当代诗词论丛》《荆楚吟坛撷英》《诗词通韵》等。李秋霞,网名雪泥萍踪,文学博士,诗人,诗评家。现以高考数学培训为业。王洗尘,本名王春海,辽宁省台安县人,1972年谷雨出生,曾为台安县木材公司下岗工人、台安县文化馆创作员、台安县文联秘书长。现为台安县群团工作服务中心职员,为台安县作家协会顾问、大辽联社顾问。爱好诗词散曲楹联,辑有《倒骑驴集》《洗尘诗钞》《品聂轩诗草》等待梓。吴畏,男,1984年生,湖南张家界人,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毕业后一直在张家界检察系统工作。

一、请介绍一下您走上旧诗写作之路的历程,有哪些关键节点和事件?
似乎有一种普遍现象,即很多选择从事旧诗创作的人都与儿童时代的某种机缘有关,我也是如此。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外公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外公曾是教书先生,后来被打倒,待到拨乱反正之后,才可以在生产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放牛。我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教师,平常都要上班。六岁前,外公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牵着牛到我家来,一边放牛,一边带我。外公当然不会像牛一样沉默,他经常会咿咿呀呀地哼唱一些让我感到奇怪的曲调,有时还要教我也背一些“锄禾日当午”之类的诗句。于是,在细长的田埂上,一位诗人开始发芽了。四年级时,教我语文的,是刚从师范毕业刘勇华老师,留个分头,喜欢把头一甩,就将额前的发甩到耳后。那个时候不会用“帅”“酷”之类的词,就觉得很神气,同学都以他为偶像。我们不能留分头,但甩头是可以的,首次操练之后,脖子其实疼了三天。那时正值中国文学的黄金时期,他可能是想培养我们对文学的喜爱,在放假前油印了一大张绝句选,召集几个语文成绩好的,分给大家,嘱咐在假期背熟。这张油印的诗卷,给了我很大的心灵震撼,除了感受到那么帅的老师对我的赞许而激动之外,更主要的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密密麻麻这么多的诗。从那时起,诗词便开始和我的血液交上了朋友,至今不曾分离。刘老师的这个教育行为真是功德无量。然而,对一个爱上了诗词的少年来说,老是背诵,是没有出息的,李白不是背书背出来的。于是开始写诗,处女作好像是写油菜花的,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真正意义上的诗词创作,是在参加工作之后,生活日趋稳定,可以有时间上网了。那是2000年左右,网络论坛(BBS)方兴未艾,千奇百怪的爱好者们都有了相对专业化的交流园地,开始形成自己的兴趣圈子,诗词论坛也流行开来。我不算是最早触网的诗词爱好者,但在不断变化的马甲的掩护下,喜欢参与那些名曰讨论,实则扯皮拍砖的交流活动。战场是真正的军校,为了在扯皮时驳倒别人且不被人驳倒,我对诗学理论产生了兴趣,开始大量阅读相关书籍,王力的《汉语诗律学》让我对旧诗第一次有了全方位的了解,因此更有信心参与论坛的交流,自己的创作也从闭门造车似的个人写作融入到开放无羁的网络诗坛,自认为几年网络诗词论坛的操练让自己的诗词写作水品有了较大提高。

二、请问您平时是否阅读新诗?与新诗作者有否交流?您认为旧诗与新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的青春期正值新诗的黄金时代,不想当诗人的少年不是好少年。很长一段时期,新诗都在我的阅读榜单占据一定地位。与流行的汪国真、席慕蓉等人的拥趸不同,我喜欢“朦胧诗”,对海子、北岛、舒婷等都颇为关注。自己的新诗创作也大抵是遵循“朦胧诗”的路子,这样的练习断断续续坚持了大约十年时间,其间也并没有将新诗作为唯一的选项,囿于社交圈子的狭小,与新诗作者的交往也不是很多。但总体说来,这段新诗的练习经历,还是对我现在的旧体诗写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旧诗与新诗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一方面,旧体诗创作可以借鉴新诗的修辞技法和诗性思维方式,这是近二十年来旧体诗创作方面最大的突破,很多诗人都已经在这条路上探索出了自己的路数,公认比较成功的作品也很多。另一方面,新诗可以从旧诗中获取中国诗歌的传统基因,使自身更具有中国文化特色,也让自身接受一定的规则约束,诗歌无拘无束地放飞自我也许并不是好事。当然,新诗不要想着消灭旧诗,旧诗也不要想着拒绝新诗。

三、能否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一番全景式的简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风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您自己属于这当中的哪一类人?旧诗作者是否呈现出职业和年龄上的特征?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哪些人?
网络社交平台的便捷化助推了旧体诗写作的空前繁荣,因此很难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出全景式的介绍。现就个人阅读所及,试着谈谈吧。从诗词审美追求来看,当代旧诗大致可分为三种,当然它们也还可以进一步细分。第一种可称为“求新派”,即敢于吐故纳新,尝试在旧诗创作中采用新诗技法。由于新诗本身就风格多样化,所以求新派也有很多类型,曾衍生出“实验派”“新国风”等诸多名目。如有以“幻”致胜者,以嘘堂、李子、独孤食肉兽等人为代表,现代意象的加入使其作品极具想象力,令人耳目一新,颇受青年诗人关注。有以“巧”致胜者,以杨逸明、刘庆霖等人为代表,作品构思奇巧,采用通感手法,注重跳跃思维、逆向思维,锤炼词汇出奇制胜,不惮用口语入诗。以其通俗易懂且点化出彩,甚得时人追捧。“求新派”应可成为诗词在我们这个时期的重要代表。第二种,姑且称为“守成派”,即在创作中秉持中国诗歌传统,讲究诗学功底及渊源,即或是创新也不会骐骥一跃,总在传统审美所能容忍的范围之内。这一派风格多样,代表人物非常多,如王蛰堪、熊盛元、刘梦芙、杨启宇、熊东遨、徐晋如等,在某种程度上,此派可以代表本时期旧体诗词创作的真实水准。第三种,是“自我派”,此派是旧体诗词的爱好者,在创作理论上没有太多的追求,写诗是为了抒发个人情志, 对诗学也不刻意研究,也正因如此,作品往往不甚出色,有些甚至被诗坛讥为“老干体”,但这一派人是当代诗词的基数,不应被忽视。以上分类颇不成熟,仅为一孔之见。就个人而言,觉得自己的旧诗创作比较接近于“守成派”,不愿哗众取宠,亦不愿泯然众矣。
旧诗作者的创作风格与其职业和年龄相关与否不是绝对的,青年诗人也会写出“老干体”,退休干部也能跻身“守成派”。诗风更多的还是创作者品性与学养的呈现。
旧诗目前的繁荣有点虚,因为旧诗的主要读者是旧诗的创作者,这与新诗的状况一样。在工业化时代,诗歌想恢复到唐朝的地位怎么可能?但诗歌永远不会缺少读者,旧诗人和新诗人都不要为读者少而焦虑,只要作品能打动人心,读者会像大雁一样来找你。

四、您如何评价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如何?与当代新诗相比又如何?
在回答前一组问题时其实已经涉及对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评价,我坚持认为“求新派”与“守成派”的主要诗作代表了当代旧诗创作的水准。与唐宋诗歌的辉煌时代比较而言,当代旧诗在题材上大大开拓了创作疆域,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这是唐宋诗人永远无法想见的。此外,在创作手法上,当代旧诗也有一些新的突破,例如夸张、象征、比喻等修辞手法的交叉使用,尽管这些手法都可以在古代诗歌中找到影子,但我们无法否认当代旧诗写作的创新尝试。至于与当代新诗比较而言,旧诗在技法上还是显得保守一些,但我认为这不是文言与白话的区别造成的,白话能做到的文言一样可以做到。旧诗的修辞节制,与其内敛的秉性相关,他更应该学习新诗的张扬。尽管我们知道,自由化泛滥的张扬将新诗引向了一个难以预知的迷宫。新诗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少年,他似乎不接受任何约束,既不听爹(西方诗歌)的,也不听妈(传统诗学)的,但爹妈又都舍不得教训他,还把他养得肥肥胖胖的。照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新诗能发现新大陆,但也许会一无所获,直至被更新的诗体所替代。因为反传统,一旦新诗被更新诗体所替代,他就必然成为一个无人涉足的怪屋。至于旧诗,在诗歌流变过程之中,他被“替代”的次数太多了,总以为他会消亡,但他依然矗立在那里,谁也不敢真正忽视他。在当代,旧诗面临的困境是亘古以来前所未有的,口语化的新诗对他造成了极大的生存危机,因为新诗不是一个善意的客人,而是一队破城而入的兵士,他们需要的是城垣中的绝对臣服。当然,现在的情况要好很多,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产生新的,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消灭旧的,但这种包容的自信显然是当代新诗所匮乏的。当代旧诗创作必然会有不足之处,但他不会因为被当代文学史漠视而消亡,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不会让旧诗从中国人的血液里轻易稀释。

五、在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您认为旧诗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前景?很多人认为旧诗是一种落后的文体,它无法有效地表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对此有何看法?
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语言,而是语言的创新。旧诗的写作从来都是面临挑战的,有追求的诗人不会躺在一堆陈词滥调上自我陶醉。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以文言书写为主的旧诗都生存在白话语境之中,你可以批评他缺乏平民性,因为诗歌原本就是精英写作。语言的创新不是用白话代替文言,李杜苏辛都是在文言的领域里让诗歌焕发出万丈光焰,四大名著中的引诗也没有采用当时已然流行的白话。旧诗语言创新,应该是对修辞手法的灵活而合理的运用,应该是在想象力驱使下的语言重组,应该是对平庸语言的潇洒升华,总之是用新鲜的文言打动读者。
我觉得目前的旧诗创作已经走向了正确的方向,没有新意的作品会被淘汰,没有才华的诗人会被淹没。尽管旧诗创作的基数很大,但好的作品总会脱颖而出。随着年轻诗人的成长,中华诗歌传统会被一点点接续起来。这个趋势是任何人力所无法遏止的,事实上,如果现在还有人想去遏止中华传统文化的正常发展,他终将会被历史所嘲笑——如果他还能被历史瞧上的话。因此,我认为当代旧诗在未来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史地位,也许不会大红大紫,但也不会永远缩手缩脚。
旧体诗能否反映当下生活其实是一个伪命题。旧诗总体上是用来言志抒情的,人类的情感志向难道高妙到连存活了数千年的文言都不能“有效表现”了吗?而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只要抓住其本质,灵活使用诗歌技巧,诗体根本不是问题——不用心创作,新诗也不一定能得心应手。至于说旧诗“是落后的文体”,实在是过于主观肤浅,大米、小麦出现多少年了?你觉得它们落后了吗?

六、您认为旧诗写作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禀性和知识结构?比如需要阅读哪些书籍,增加哪些阅历,培养哪些品格?
当一个合格的旧诗写作者要比当一个合格的新诗写作者要难得多。新诗作者当然也不容易,对作者的情怀秉性和知识结构也有很高的要求,但新诗创作入手要便捷些,门槛要低些,现在不是有些新诗作品只需要会按回车键就行了吗?新诗创作画虎不成也许还类猫,旧诗创作画虎不成可能连犬都不是了。因为旧诗承续了中国诗歌太多的传统,对于每一位涉足者而言,他面临的都是一片汪洋大海,绝不是一湾涓涓细流。旧诗作者除了要具备诗人的秉性外,还要掌握一些声韵格律方面的基础知识以得其门窍,要泛读背诵大量古人的作品以培养语感,要精读一定数量的经典作品以揣摩诗道,要阅读一些古代诗论以提高品位,而这些恐怕还只是诗内功夫,陆游说“功夫在诗外”,二十四史虽不必通读,但前三史和四书五经是要重点阅读一下的,因为传统诗词的许多典故都来自于这些经典要籍,没有它们撑腰,诗词会没有厚度深度。此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李白曰“一生好入名山游”,名山大川、名胜古迹是必须要看一些的。《红楼梦》联曰“世情练达皆文章”,旧体诗人还不能是一个书呆子诗呆子,他必须是与社会紧密联系起来的个体。总而言之,写好旧诗,需要诗人全方位的成熟,而不仅仅是一腔热血,毛手毛脚。所以杜甫感慨“庾信文章老更成”“老来渐于诗律细”。或许也正因为这样,当旧诗作者在当下很难快速成名获利,这也是旧诗的局限性之一啊!

七、旧诗是否特别重视渊源和门户,当代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能从某位古代诗人那里找到渊源,是这样的吗?
晚唐以来,旧诗比较重视渊源与门户,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传统诗歌的整体发展,但也局限了诗人个体的独特性与创造性,因此,杨万里摆脱“江西诗派”的藩篱,创出语言浅近明白、活泼自然,饶有谐趣的“诚斋体”之后,才有了自己的诗歌史地位。当下的旧体诗坛在接续诗歌传统的同时,也将“渊源”“门户”连带继承下来,颇为流行拜师排位,这当然无可厚非,但我希望这种拜师行为的目的更多是为了促进旧诗创作。从另一个角度看,由于中国诗歌传统过于博大,诗人个体想成为像杜甫那样的“集大成者”,若非天才,实在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在学习旧诗创作时,根据自身的气质特点或喜好,在唐宋大家中找到一两位“师傅”,然后潜心学习他们的诗歌技巧,这也是旧诗创作入门的南山捷径之一,甚至比拜一位所谓的当代诗词名家为师,更能提高诗技——如果真是为了提高诗技的话。当然,行有余力,“转益多师”,出入自如,则臻化境矣。

八、有人说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您是否同意?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创新是出路,这是没有问题的。但目前旧诗界有一种风气,即在对传统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妄谈创新。这样的人很少,但有一定的破坏性,让旁观者觉得旧诗似乎是可以随意打扮的小姑娘。我们所谓的创新,应该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一步步迈向新的境界,是对传统的突破而不是破坏。
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当代旧诗在语言上、技法上的创新其实都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较之古代,我认为当代旧诗的变化有两个方面比较特殊。一是旧诗的写作者变化了。旧诗历来是士阶层特有的表达“兴观群怨”的文学手段,不会写诗的“士”会受鄙视,但当下似乎不同,会写旧诗的“士”才会被人笑话。但当下旧诗的写作者几乎涵盖了社会的每一个阶层,这在以前是难想象的。诗歌文学的普及,应该是文学之幸。二是旧诗的地位下降了。这当然是百年以来新文化运动的结果,世人皆知,不复多言。

九、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读?
我的旧诗作品应该还不具备什么特质,我一直认为自己二十多年的旧诗写作只是在临帖。我们这几代人在文学传统上欠债太多,根本还没有深入诗的门限,就自我归纳,似乎也不妥。如果说在旧诗写作上还有一点心得的话,那就是想像还算活泛,能写几个自己比较满意的句子,不想把诗写得太呆板,其实这也是从杨诚斋那里学来的。如《张家界》:“一入张家界,群山就变疯。束腰羞楚女,列阵愧秦公。猴学孙行者,人皆陆放翁。红尘太严肃,不似索溪中。”再如《三爪仑道中》:“朝辞靖安县,大野陡然斜。山变抓云手,路成缠岭蛇。竹风收峡雨,涧响掩人家。我似来星外,轻车作客槎。”这些都只是诗的技法问题,不值得特别嘚瑟。

十、您认为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是一种个体的的言说和宣泄,还是某个群体的代言,抑或是一种改变社会的工具?
诗言志、诗缘情、诗缘政……写诗的人都想“缘”点什么“言”点什么,这是正常的,至于言“大我”之志,还是言“小我”之情,则仁智互见。“诗教”是每个诗人心底里都有的小九九。那么,教化谁呢?你自身的修养能具备教化别人的资格吗?端着教化的架子来写诗,恐怕并不合适。如果诗人兼而有社会责任心,用自己的诗歌为某个群体代言,当然好,但应该力避“假大空”,必须比常人更细致地去观察研究自己所代表的群体,诗人首先应该是一个先知,否则他的诗歌还不如一篇短小的发言。至于将诗歌作为改变社会的工具,在诗歌生存都成为问题的状况下,只可能作为一种理想。诗歌在和平年代应该像喷发过的火山一样,选择冷静。在当下,旧诗作者能做到言说个体的生命之思就难能可贵了,而诗歌的价值也未尝不就是在此。

十一、您认为您的作品能流传于世吗,为什么?
不敢预测。因为我还想继续写点诗样的东西。
(载《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