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忌想当然】

文｜林岫

读书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想当然。

在京进修书法的两位学生来访，闲聊中指当代某美术评论家文中列举画例的题署文字“画似倩庵先生赐正....”，说“似”字有误，笔者问“应该何字”，答“拟”；问其依据，答“开始不知‘似’的意思，去问过导师。导师说二字极相似，很容易搞错。大约作者抄录或打字有误，将“拟’认作了“似’。用'似’字，文理不通。用“拟’，原本画家是说“摹仿”的意思......”

一个字，对一篇文章而言，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关乎正误和教诲学子，则有较真讨论一下的必要。

似，常用义是“好像、类似”，但另有“嗣续”“拟为”“给予”等多种意义。唐代贾岛的《剑客》诗有“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其中“似”取“给予”义，说“今日把剑予你，看看谁有愤怨不平之事”。被那位导师认为“文理不通”的“似”，在这里，意思是“给予”，用之无误，与“拟”字，却毫无关系。

看来，结论已经很清楚，原文“画似倩庵先生赐正”，正确的释读是“拙画奉予倩庵先生并请赐教”，而非“画拟倩庵生赐正(拙画仿倩庵，请先生赐教)”。

持画奉赠并乞之赐教的“倩庵”即著名书画家吴湖帆先生。吴夫人潘静淑在一九三九年夏去世，及秋，吴先生自慰伤怀，自号“倩庵”。

导师所指字误，已属断是为非，又以此误导学生，实在令人诧异。为师或有不知，不过学问深浅而已，若明知自己昏昏，还要以已之昏昏，楞要昏昏诲人，这问题就比较严重了。说“二字极相似”，不过是从简体字的角度来比较二字，若以繁体书之，差异极大，这一点，导师居然没有窥见，更令人意外。况且当今出版物大都使用简体，纵“似、拟”简体字形貌近似，亦不可妄断是非。这一点，应该是教师海人起码的态度。

其实，稍作留心，旧时书画款书用“似(给予)”的实例并不罕见。例如蓝瑛的“蓝瑛似在之社弟正之”，王时敏的“戊戌长夏画似伯叙先生正”等，皆属此类。

另外，“拟”字确然有“摹仿”义，书画家披阅前人书画墨迹常见，例如“拟经、拟赵、拟迹、拟圣”之类，意思分别是“摹写经书、仿赵字笔意、追摹墨迹、恭仿皇上(诗意)”等，但学生所指的文章中，用的肯定是“拟”，而非“似”。

“拟”，也有“相似”义，可与“似”同，例如《后汉书 · 张衡传》有“与五经相拟(即相似)，非徒传记之属”，但汉语言部分字词间时纵然偶有同义交叉，也不能藉此全字通用，更不能张冠李戴，任取所需，也就是说。“拟”绝非“似”，“似”亦绝非“拟”。例如“道”与“说”都有表述的意思，但“道德、道路、道教、道具”中的“道”，焉得以“说”字代之？这是常识。学生不知，情有可原；导师不知，何以师为?

俗话说“知交深至如观树，绕树百周方解人”，言知人不易。其实认知汉字到“深解”的境界，也须“绕树百周”，洵非易事。例如书画家经常写画杜牧的《山行》，不知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古音与“霞”同，情有可原，不知道“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坐”是“因为”的意思，则太不应该。读诗读文，先得解明本意，如果认定“坐”唯“席坐”一义，理解杜牧此诗的美意就比较麻烦。难道只能坐着喜爱枫林的夜晚，站起来就不那么回事了吗？汉语言词汇中有不少多义词，知其一不知其二，随即指正为误，不属想当然，至少也是太过轻率。

正待停笔，忽然想起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一八九六一一九八四)书法作品题跋的“左书”二字。

一九八三年初见此题时，笔者也曾疑惑不解。当时书坛唯苏州的费新我先生因右手病，故书作素以左书出之。于先生则不然，他惯以右手作甲骨文、金文、章草，偶尔书一二字隶书，也清劲古雅，不知题“左书”何意?

据《说文解字》，知隶书可称“佐书”。古籍中“左”或可通“佐”，例如“左证(佐证)”“左验(佐验)”等，不足为怪，又《魏书 · 江式传》，文曰“时有六书:*.....四曰佐书，秦隶书也”，说得也很清楚。六书，即《汉书 · 艺文志》

所列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等六种书体、传奇得玄乎的是宋代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说“梁开平中......庶穰人因伐树倒，分为两片，内有六字，皆如左书”。树被伐倒。劈分两半，中间居然会藏有六字隶书，信否随便，但说明唐之后沿袭古称，仍然称隶书为左书，此可为据。

按《管子 · 七法》的“不明于法，而欲治民一众，犹左书而右息之(犹如用左手写字而让右手休息)”，“左书”显然是“左手书写”。莫非于先生右手作篆，左手书隶？

不久，于先生故世。笔者仍然难以忘怀此事。虽然古籍中“左”或可通“佐”，但是隶书何以称“佐书(左书)”，还是颇费思考。笔者认为如果取“左”字的“辅佐”义，大约隶书书写流便快捷，可以辅佐篆书，故而称之为“佐书(左书)”，词义上当然不难疏通，但当时年轻，犹恐昏昏，始终留意，还曾经以此解释请教过佛学家书法家虞愚先生，他说“隶书有辅佐篆书的功能，'佐书(左书)’这名字即可佐证。看来，只能是这样理解了......”

后来，查《左传》史料，又读到范宣子论“天子所右，寡君亦右之；(天子)所左，(寡君)亦左之”。这里的“左右”非指人身之左右侧，而指相助与不相助。《疏》释其文曰:“人有左右，右便而左不便，故以所助者为右，不助者为左。”这里的“左”是不相助、不辅佐的意思，与前述“佐书(左书)”，字义相捩。一字两说、多说，异处异义，甚至矫反对立，未免添乱。然而由此辗转查核，“左”字遂印人吾脑海矣。读书之难，此例可见，大约认知的乐趣，亦尽在其间。

人生百年间，过眼的知识浩如烟海，知之不及，尚可期待；若眼有不及，此生则难免错过。“好读书、不求甚解”，岂止陶渊明笔下的那位五柳先生！吾侪唯有奋发，充足酝酿，扩充眼界，方可不虚此生。灯下记之，不胜感慨。

（本文选自《紫竹斋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