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春风（山东师范大学）
王方晨的长篇小说《老实街》，获得了广泛赞誉，收入坊间和学术界的多种推荐书单和排行榜。这部小说精细而轻盈地描摹了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和巨大变故，以及他们的悲欢离合和爱恨情仇，其间的民间文化、伦理正义与都市文化、资本力量冲撞而交汇，氤氲起一片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但读罢掩卷，不禁令人唏嘘感叹，那是一个我们已经难以追寻、永远消逝了的人情世界和文化空间。
与此不同，王方晨的长篇新作《背后》开辟了他的世情书写的新天地。这部新作拉近了与当下现实的距离，同时转换了社会视野，着重刻画高楼大厦、高档小区和娱乐城中的人物，并通过世态人情的描写，串联和对照了他们威严的地位、光鲜的工作与暗藏的权力争斗、隐秘的私生活。张岱品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有一句名言，“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张岱之语有遗民心态，但也道出了审美真谛。同理，王方晨写《老实街》，追忆往昔，不免侧重彼时的风物之韵、人情之美，而《背后》近距离书写当前的“繁华富贵”，更倾向针砭皮相之下的时弊，发掘现实生活“背后”的真相。
王方晨给《背后》的故事发生地取名为“无诡市”，这一不像地名的地名，实则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讽之意。正如小说中所说的“无诡有鬼”，作者首先刻画了大型国企宇宙星集团无诡分部中的一些争权夺利、贪污腐败的“鬼”。比如前总裁谌令辉，他在任期间，大搞政绩工程，花掉分部两百亿资金建造的春桥小商品集散中心，最终荒芜成了野兔出没之地、闲人的狩猎场。其次，小说还描述了伴随着熊旎到任而浮现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诡计”。另外，小说还写到贪污腐败带来的生态问题以及人民的痛苦，“无诡市惊现鬼村”。一个叫“二伯坎子”的小村里屡现先天畸形儿，疾病盛行，不少人年纪轻轻就干不了重活。罪魁祸首是宇宙星集团下属黄河机械公司放置此处的仓储罐，里面的金属废料包含能导致癌症的重金属。这是多年前集团领导错误决策从国外进口的一批“洋垃圾”，一无用处，便被放置于偏僻的乡村。总之，“无诡有鬼”名副其实，问题严重。
由此看来，《背后》批判了现实中某些地方的不正常现象，然而，严格的说，它并非反腐小说。一方面，小说主人公熊旎超越了职场的明争暗斗。尽管小说写到新任书记王佳良担心自己被架空，拉拢新任总裁熊旎；以及常务副总裁任志韬害怕过去的事被翻出来，主动出击，到处活动。但熊旎不争权不图利，以柔克刚，“无为而治”，化解了许多矛盾。她尊重同僚王佳良，忍让常务副总裁任志韬，敬佩副总裁宁樵。她上任以来，并不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只是努力摸清各方面情况，甚至不让分部媒体宣传自己，“我说过了，十日之内，我不希望在无诡分部的报纸、电台出现我的影像。”她还破除潜规则，“在很多地方，都出现过这种情况，前任领导倒了，跟前任领导有关的任何事务则一律被搁置或流产。”她反其道而行之，把停滞的前任领导规划项目，当做工作的突破口，拍板继续建设。另一方面，小说没有出现正与邪的激烈冲突、反腐败阵营与腐败分子的生死角力，等等。随着小说故事的发展，上一次廉政风暴的“漏网之鱼”逐渐浮出水面，即常委副总裁任志韬。他当年支持黄河机械公司进口那批洋垃圾，从中获得了好处。二伯坎子村的金属废料污染事件发生后，他力争担任项目调查组长，下很大力气去解决，目的是掩盖自己以前的腐败问题。但小说中，熊旎并没有根据种种迹象深挖这个腐败分子，而是让他继续处理黄河机械公司的善后事宜，包括突发的职工上访。任志韬最终明白了：“熊总在给我机会？”为此他感激流泪。与任志韬勾结的富商赖仁平，害怕罪恶暴露，甚至软禁自己的妻子，他同样没有得到法律的惩治。小说《背后》中，“无诡有鬼”，但作者舍弃了常见的“打鬼”模式，也没有让白虎传言、匿名电话、白虎Flash等等“诡计”真相大白。显然，作者志不在写一部类型化、模式化的职场小说或反腐小说。
《背后》的重心在于描摹世态人情，并在此基础上塑造鲜活、生动的各色人物。在中外小说史上，描摹世态人情是中国传统小说的擅场。从《背后》来看，王方晨也深谙此笔法。小说中，有的地方浓墨重彩地写出人物的狡诈，比如任志韬恩威并施地拉拢新调任的副总裁朱十两，透露其子朱明友是“洋垃圾”污染事件的涉案人，表面上说什么“我不能看着同事有事儿不管”，实际上抓住朱十两的软肋为我所用。有的地方则轻轻点染烘托出人情的虚伪，比如王书记在熊旎的建议下玩了一次失踪，集团分部领导果然一个个坐立不安，直到王书记回来，“他们兴奋地把王佳良书记围在了中间，好像王佳良书记比他们亲爹亲娘都亲。”小说中最精彩的片段是富商赖仁平的几次丑态表演。赖仁平趋炎附势，靠着勾结和腐蚀官员发横财。他为了讨“谌公子”的欢心，有一次不惜当众学狗叫。他本以为朱明友不过是追随自己的小跟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是多媚县分公司老总的儿子之后，又羞恼又窘迫，丑态毕露。
除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笔法，《背后》还运用了现代小说技巧，尤其表现在对人物心理的细致的刻画，这与中国传统小说笔法的外部描写相互映衬。小说以第三人称叙事，但限制性的视点随着不同人物而变换。《背后》的叙述方法造成小说结构在一定程度上的散漫，但优点是笔触深入到了每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小说中许多人物形象不是扁平人物，而是立体的、丰满的圆形人物。如任志韬并不是单纯的反面人物，小说也写到他对妻子的夹着着情欲的宠爱和忠诚，还出色地描写了他发觉自己有可能被揪出时，心理上的软弱，以及对妻子、儿子的无比依恋。办公室秘书长屈童，人格是分裂的，过着双面人生。他在公司表现得十分卑微，顺从，但在家里嫌弃和虐待自己的亲妹妹屈华，还以假名与一名失足女性保持长期情人关系，从中寻找温情和安慰。“官二代”朱明友也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他与父亲关系紧张，立志自己闯出一番事业，却又念念不忘去过在父亲光环下的风光，常常把“要是在多媚”挂在嘴边。又如主人公熊旎是一个智慧、敬业、清廉的职业女性和官员，但也有软弱的时候，每周去找老父亲“熊爹爹”请教。小说还写到她对情欲的需求，曾陷入对青年男子小海的情感之中。其他女性形象，如迟俐红、杜红雨、贾小艳、屈华等等，也大多刻画生动且深刻，令人唏嘘同情。
最近，王方晨以“现代现实主义”一词概括自己的创作，表明自己既继承现实主义的传统，追求文学反映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又要不拘一格地吸取现代派的表现手法。这一概念不无矛盾和含混，但确实包含了王方晨小说创作的基本面向。王方晨在创作上的开放态度和兼收并蓄，有力地促进了他的小说艺术的成熟。
现实主义以书写的近距离、密度、重量，对现实、社会、时代进行强攻，而现代主义正如卡尔维诺所说，“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这是一种“深思之轻”，思想主题上的“重”通过文学语言和表现的轻盈而实现。具体到《背后》，作者十分高超地把对现实生活真相的揭示与艺术上的轻盈相结合。他在“现代现实主义”的探索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且成果丰硕，期望写出更杰出乃至伟大的巨著。
（编辑：舒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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