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触目惊心的“七五-八”洪灾
文/恋春惜秋“
七五八”洪水,已经过去四十六年了。可那一望无际的洪流,灾后惨不忍睹的一幅幅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当时,我十七岁,初中毕业,居家务农。那年夏天,一直大旱,秋苗焦黄,树叶卷曲,池塘干涸,小河断流。方圆百里毫无生机。
八月四日上午,生产队长让社员们到村旁、路边树荫下积肥。当时,天空晴朗,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照在身上如针刺一般。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无一丝风,整个天空宛如巨大的蒸笼,闷得让人透不过气,人人汗流浃背。树干上,蚂蚁成群结队地往上爬,路沟里,不时鉆出几个老鼠,鸡鸭“咯咯嘎嘎”地叫着,有的飞上屋顶、树枝,狗一会儿吐着舌头,一会儿“汪汪”叫个不停,十几头牛羊猪马驴挣脱绳索,狂奔乱跳。
队长挑几个精壮劳力捉脱缰的生畜,其余人仍在那里磨洋工。中午时分,吹来一股凉风,风中带着腥味儿,屋里的墙砖湿漉漉的,院里窜出一条花蛇,眨眼就消失在灌木丛中。父亲说:“这是下雨的征兆啊!”我走到院子,环视四周,发现东南方有一片赭红色的云,一会儿变成了湛蓝、瞬间被墨黑遮蔽,一道白光闪过,犹如钢鞭抽打在云头,黑云仿佛被抽痛的野马,翻滚着、狂奔着,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随着一声惊雷炸响,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我沐浴着清凉的雨露,觉得浑身特别舒爽,高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父母在门口“咯咯”地笑个不停。周围邻居也有人披着蓑、戴着笠站在门口、路边欢笑着,憧憬秋天丰收的美好前景。可谁知道这是百年不遇的灾难的序幕,“福兮祸之所伏”竟然演绎得如此微妙。
瓢泼大雨越下越大,到次日上午仍在持续。早饭后,樊湾村民石赖孩将其家里的棉衣棉被拉到我家,我赶忙帮他提进屋里。让他吃点东西,他边吃边聊:这雨下得真大呀,小洪河已经快漫堤了,我还得快点回去,把粮食拉过来。我要帮他,被他婉言谢绝。等他第二次到我家,我与他把粮食抬进屋,问他具体情况,他妻子哭着说:我们周围的村庄全被淹了,俺是淌水过来的。母亲说:你们就住俺家吧!从此,我们两家合住在一起,石赖孩第二天游泳回家,游到我村北二里许,因水流湍急,又折了回来。他爬到树上,看到村子房倒屋塌,一片汪洋。流着眼泪回到我家。
那两天,闲着没事,我不时拿水盆伸到门外,立即缩回,就接一盆水。八月七日上午,石赖孩捆好木筏,雨渐渐停下,我帮他抬着送到村子北面,他们一家四口乘木筏回去。我向西、北、东眺望,到处是白茫茫的洪水,看不到边际,激流奔腾咆哮,只有几处树梢,还能辨别出那里曾经是美丽的村庄。我又转到村东,淌着到臀部的浊水,望着东面、南面横无际涯的洪流,心里似乎感觉到世界末日的悲凉。听村民说:杨泰山、杨毛妮、杨麻子、温正坤等十多户屋子都进了水。
等转回我家西边的大路上时,只见许多村民都站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凑到近前,有的说:石漫滩、田岗、谭山、黄湾、任三楼、同心寨水库都溃堤了,水头有一丈多高,水过之处墙倒屋塌、一马平川。焦庄淹死了很多人。有的说:马迁庄党支部书记和会计都被冲走了,还不知死活。有的说:听说西平县的塔顶跟老栗园河底平,这下,西平县城也完了。母亲和张桂兰闻听,放声大哭,母亲哭道:我的妮子啊!桂兰姐哭道:我的亲人啊。我思忖片刻,吼道:哎呀!你们哭啥?水往低处流,难道水到西平就不流啦!她们听了我的话,慢慢止住哭声。一会儿,二哥急匆匆赶来,通知村民:听说还有雨,大家快点做饭,做好躲避洪水的准备。人们一哄而散,他转身对我说:“咱家的精壮劳力都抗洪抢险去了,你下午把前后院老老小小都组织起来,带上必要物品,到供销社找你三哥去。”我点点头说:“好!”二哥快步到大伯家厨房门口,弯腰抓起桶里的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来,然后,用手抹了抹嘴,一阵风似的奔向抗洪抢险第一线。我草草地吃了饭,立即召集前后院的亲人,带着必需品,顶着烈日、脚踩泥泞,踏上去芦庙公社所在地的路。大家互相鼓励,互相搀扶,直向南方进发。到白庙东边,看到前面白茫茫的洪水,大坝变成了一个孤岛。我只得带着大家转向西南,走鲁庄村边的石子路。路上的泥土早被大雨冲刷殆尽,到处是尖尖的石头。我让有鞋的都穿上,没鞋的只有忍着点儿。到鲁庄南边,汹涌澎湃的洪流挡住去路,本打算从蔡庄转潘老庄去芦庙,可听人说,竹园水库刚决堤,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行动。于是,大家只有强扶弱、大拉小,明、华、军都分别安排在几个有能力照顾的人身边。母亲搀着大娘,平搀着大嫂,陈坡搀着我父亲,二嫂掂一部分衣物,三嫂背着陈丽,我背着陈亚、提着大家的行李,大家手拉手慢慢淌过湍急的河流。我由于没有鞋,脚被石子碦得疼痛难忍。我们就这样艰难跋涉,大概四点多到了芦庙供销社。大家才算有了安全感。在芦庙,人们街谈巷议着这次洪水的凶猛,有人说:板桥水库在夜里决堤了,下游数百个村庄的人畜都葬身鱼腹,遂平境内的铁轨被扭成了麻花,列车车厢冲出路基数里,遂平、西平、舞阳、上蔡、汝南、平舆、新蔡、西华、漯河、商水和安徽几十个县都成为泽国。还有人说:美国的侦查飞机侦查到,整个河南、安徽、江苏、山东都成为一片汪洋了。还有人说:这次洪水至少有三千万人被冲走,受灾群众起码有一亿多。更有甚者说:苏联趁机也出兵了,我们的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了……。这一夜,我躺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的泪水顺着面颊汨汨地流淌。朦胧中,天色发亮,我翻身爬起,母亲和几位嫂子,都烙好了馍,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上午十点左右,我对侄儿陈坡说:“咱回村看看吧?”坡问道:“给我娘说不说?”我说:“不说,咱俩偷偷从街东头直奔咱家!如果过不去,再回来。”坡说“中!”我们两个顺着街东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走,到小河南边的洼地,水到大腿根部,但流速很慢,我们就淌水走上坝顶,向东一望,洪流汹涌澎湃,一望无际,几处树林,还能显示出一些生机。石桥上的土全部被冲走,只剩下西边一道两米高的石墙,我们小心翼翼地沿过去,坝北面的洪流又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我拉着坡互相照应,在齐腰深的激流中,每抬一次脚都感到比较吃力,后来,水漫到胸口,行动就更加困难,只能像蜗牛那样一点点向前挪。那段不足一百米的路,我们走了足有三十分钟。而后,一路顺利,迅速赶回村里,不见村民,不见其他动物,只见倒在地上的树木,破烂不堪的房屋。好在,我们前后院的房子都完好无损。我又说出自己的想法:咱们到村北看看吧!陈坡毫不犹豫地说:“走!”到村北一看,洪水淘淘,漫无边际。
我们涉水400多米,爬上两棵杨树,放眼望去,漂泊的屋顶、草垛、人畜和大型动物的尸体都随水而去。被冲走的人有的抱着木头、有的抱着大缸,有的爬在草垛或屋顶上……。温庄、梁庄、小张庄几乎看不到民房,只有郑庄还有稀稀拉拉的几处,看到这种惨状,我止不住内心的忧伤,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我擦了一下,就喊坡,谁知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哭得泪人似的。我们下树,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沉重的脚步往回赶。八月九日,家人陆续返回家园,洪水已经下去了许多。十号一大早,母亲叫醒我,让我带着一摞葱油饼,去三里外的樊湾,给石赖孩家送去。那天,我淌着浓浓的泥浆,看着洪水过后的满目凄凉,心中无限怅惘。路沟里、田埂旁不时出现被淹死的牲畜,还有散落满地的衣物和杂粮……。
樊湾村前的洪水还在汨汨地流淌,我游过大约200米的水面,身上满是泥浆,顾不得其他,径直走到村前,抬头一看,到处是倒塌的民房、搭在树枝上的被子和衣裳,男女老少在废墟里钻来钻去,搜捡有用的物品。有的在清理废墟,重建家园。我好不容易找到石赖孩家,帮他们忙活了一天。渴了,就手捧泥浆喝几口,饿了,就肯几口馍,累了,就靠在树上停一会儿。天黑时,石赖孩及家人千恩万谢,让我回家休息。我踉踉跄跄地摸黒往回赶,村北有个水塘,我跳进去洗洗澡,回家倒头便睡。第二天,天刚亮,李明兰表叔来我家,让我去观音寺王金铎家帮忙。观音寺坐落在小洪河边,是个绿水环绕,芳草凄美,风景秀丽而富饶的小村 。经过这次洪灾的浩劫,呈现一派破败不堪的苍凉。除了泥泞路滑,房倒屋塌之外,多处动物的尸体围满了绿头苍蝇,嗡嗡作响。一些村民家无余粮,开始寻找水面漂浮的冬瓜、南瓜、红薯秧。王家还算富裕。在他家还能吃上馒头蘸辣椒,河边的清泉随便喝。搬砖递瓦,扛树抬樑。骨瘦如柴我的感觉像累断了脊梁。黄昏时,实在撑不住,身心疲惫的我迈着蹒跚的步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八月十二日一大早,队长让我随张金汉一块儿去王庄给包队干部王印山家帮忙。我们一行四人随即踏上去王庄的泥泞道路,我村东头、坡寨、合水等几处通道被冲断,几个人在泥水中互相照应赶往王庄。一路上,庄稼全部倒在泥沼里,大多数已经死去,到处是动物死尸,腐臭味儿四处弥漫,呛得我们几欲窒息。我们在满是残垣断壁的村中,找到王家。这里,同样是臭气熏天,绿头苍蝇像打开的蜂箱,满天乱飞,令人作呕。邻家院子里,木头上、树枝上挂满了破破烂烂的棉被和衣裳,空地上晾晒着散发酸臭味儿的粮食上趴满了苍蝇,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觅食。村民个个面如死灰,小孩儿都呆若木鸡,帮大人干活。废墟上,几个人在清理垃圾,我们立即投入紧张的劳动。中午吃饭也成了问题,十多个人只有半框馍、半盆水泡过的小麦,一个大冬瓜,一把青椒,喝的依然是井里的污水。这几个村子是当时所有灾区的缩影,有的地方不知比这儿严重多少倍。下午,肚子疼痛难忍,腹胀如鼓。继而,开始拉稀,半天拉三四次。夕阳西下,我拖着病驱精神恍惚地往回赶。走到合水时听见飞机的嗡嗡声,据说,是空军投送物资来了。回了家,母亲了解情况后,迅速到卫生所取了药,又熬一碗枸叶、瑟萝秧水,让我喝下。次日,病情慢慢好转。后来,听说,灾区出现了疾疫大流行。仅驻马店九县一区死于流行病的就多达1600余人,被洪水淹死的超过26000人,直接经济损失高达数百亿元。
八月十三日早上,高音喇叭里传来大队书记的声音:全体社员请注意,刚收到公社通知,请大家不要着急,现在,咱们这的灾情,已经上报中央,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全国各地,火速驰援驻马店!各类物资很快会运来,昨天,杨庄公社许多地方都接到空投物资了,今天,我们也会接到的。果然,下午我们公社多地方都接到救援物资了。随着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分发到农户,灾民的危机感逐步消除,也加快了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脚步。在上级的精心组织和领导下,生产队在八月中旬就开始将被淹死的地块开垦起来,种上红薯、大豆、谷子、荞麦、绿豆、虹豆、萝卜、白菜等。大队迅速组织各类专业队,如:建筑队、采石队、制砖队、木工队、秋田管理队等等,帮灾民快速建起简易房 。大队办公室、仓库、学校在暑假结束前全部完工。生产队仓库、牛舍、厂房秋收前全部建成。民房入冬前家家户户乔迁新居。大家不分昼夜,不计报酬,抢时间争速度,集中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用于发展经济、建设新农村。我惊叹集体力量之大,群众干劲之足,那种波澜壮阔的场景真的令人不可思议。
当年实现了住宿有保障,温饱能自足的目标。在洪水肆虐中州大地的今天,回顾那段惨不忍睹的历史,或许能使人们更加树立信心,坚定信念,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够战胜任何困难。我坚信:困难是暂时的,胜利一定属于英勇不屈的中原儿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