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杂念
作者//唐半傻
半壁家山半生梦
往事如烟皆成冢
一寸相思一寸灰
同据一城各自老
——题记
一
少小离家,去百里外的小镇读县一高,感觉故乡很远,遥不可及。由小镇乘车到抚顺郊区客运站转乘,漆成红白两色的巴士(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叫爬子车)一小站一小站地走走停停,颠簸了很久才到编号为6409的兵工厂,我无数次离家回家都在这上车下车。从兵工厂北望十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长岭子西山。六岁时全家下放至此,十六岁离家住校,十年光景,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成了我永远的故乡。故乡不是你出生的地方,也不是你死去的地方,而是你长大的地方。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我们的血肉之躯都是故乡的山水草木庄稼转化的,我们的每一根神经都深深地根植于故土炊烟之中,无论身在何处都剪不断理还乱……
兵工厂所在地古名叫上哈达。当年努尔哈赤从赫图阿拉兵犯抚顺城,途经这里,马鞍下衬垫的哈达掉了下来,老罕王下马歇息,但见山清水秀,彩云飘飘,便给这个地方起名叫哈达,之后再向前走了二十里,翻过一道岭,马鞍下的哈达又掉了下来,斗大字认不得一笸箩的努尔哈赤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于是说:“先头那个地方叫上哈达,后尾这个地方叫下哈达……”
小时候候从上哈达到西山,十里地都得靠步量,沿着起起伏伏的沙土路得走一个小时(现如今,从抚顺市中心开车到西山也不过一个小时)。春天里沙土路边嫩草斑驳,野花点点;夏天青纱帐高过人头,微风吹过,玉米叶窃窃私语;秋天,丰收过后的庄稼地一片荒凉,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冬天,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依山而卧的村庄炊烟不断,走在回家的路上很难碰到一个人,让人无端地想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时候,回家时归心似箭,可一到家马上就想走……
春天里南河流淌的是刚开化的黑水,土街泥泞不堪,牲畜粪便随处都是,恼人的母鸡没完没了蹦高地叫,叫得人心惶;夏日里酷暑难耐大人们照旧下地干活,我一个人坐在西岭的山坡上看书有点大逆不道;秋日里一片荒凉荒凉一片更不必说;冬日的后半夜冰凉的炕席死寂无边的黑夜让我又冷又饿又怕……
二
从上哈达到西山那十里地,母亲走了几乎一生。小时候,家里的鸡蛋舍不得吃,攒着,攒够数了,母亲就领着我,篮子里一层谷草一层鸡蛋,装好。沿着那十里乡路去上哈达的6409厂卖给工人阶级,在我小时候的概念里,只有工人阶级才配吃鸡蛋。一枚鸡蛋,最贵的八分钱一个,工人阶级非要五、六分钱就拿走。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吃商品粮的了。及至我离家住校,别人家的自留地都种大田(玉米、高粱之类),而我家的自留地只能种菜,一则种菜比种大田划算,二来只有蔬菜才能在夏季变现,因为秋天我开学就得用钱。等秋后,别人家的自留地硕果累累,而我家早已空空如也……
每年夏天,母亲都要挑着一副土篮,在那十里乡路上走去走回。前几天我回了一趟故乡,特地去了上哈达6409厂从前母亲卖菜的小市场,只可惜,人非物也非,那个小市场没有了……
木呆呆地站在小市场旧址,好想跟早已远在天国的我苦命的娘说一声:
“对不起……”
三
小时候真好,无忧无虑。如有可能,真想抱抱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与我何干?站在花儿山顶,远远地与辽宁发电厂的大烟囱隔山相望,那时候就以为有大烟囱的地方就是城市,站在山顶能望见大烟囱就说明我的家乡离城市很近,很牛了。
小时候像个小姑娘,不爱出屋,天生的小宅男:马蹄表天天上弦,黄历牌一天撕一页,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年画一般贴得正正当当,屋里屋外所有的东西摆得齐齐整整……偶尔被人喊出去玩会儿打仗摔会儿跤,跟小姑娘跳会儿皮筋,玩过家家的时候就玩“我当爹来你当妈”的那种,那种游戏只跟漂亮女生玩……
爹的爹的爹旧社会有几亩薄地几间老屋,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所以到了上学的年龄大人们不敢让我去,怕被贫下中农的红根壮苗们欺负。记得有一次老师来家里招生,我躺在地上打滚哭都没打动家长的铁石心肠没好使。我只好十岁才上学,不过上学之前我把家里糊墙的白纸统统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汉字。
那时候学大寨修梯田,学校成立文艺队去田间地头演出,我是一年级的班长,文艺队自然有我一个,每次演出前都有一个校外的大姐姐给我们画眉毛搽腮红,她爹是大队书记,她叔是我们的副校长,她比我高一头,她给我化妆的时候我的脸离她的胸很近,那时候还不懂女孩的胸是何等的气象万千,只是她捧着我的脸给我画妆的感觉很受用。后来,她不再来给我们画妆了,也许她出嫁了。
小莹是系红领巾的年纪里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她家住在学校的河对岸,少年的我是班里的中队长全校的大队长,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我所有的进取心都是为了能天天看见她,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可以隔河望见她家的房子。
十六岁那年,她给我写了一冬天的情书,我才发现,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我把她写了一冬天的情书丟在了故乡寒冷的风里……
四
故乡北依后山,一条土街拐来拐去,土街两边星罗棋布地躺着鸡蛋壳一般的房子。东岭苍松翠柏 ,西岭野花芳草,南大山高高在上横亘天际。据说南大山是空的,里面驻扎着军队,南大山下便是6409厂。
南河发端于村东北的大尖山下,沟沟汊汊的山泉汇聚成河,波光粼粼地绕过村前,在村子的西南角与小西河汇流。小西河与南河都是山泉清流,但水质迥异:南河水温,天一转暖就可以下河洗澡;小西河即便是三伏天依然冰凉彻骨,你光脚在河里站不了几分钟就得跳上岸去。还有,冬天南河冰冻三尺,小时候我们放学放假成天长在南河的冰上滑冰车、呲溜单腿驴,而小西河依然川流不息,只在河边枯死的水草上结一层白霜。小西河的水极好,大概是这个蓝色星球上最纯净最好喝的水了。我家住在距小西河一百多米的后山西坡,一年365天都要吃小西河的水,通往小西河的垄台被踩成一条小道。父亲多病,挑水的扁担一直压在母亲的肩上,我每次放假回家,临走时都要把家里的大缸和盆盆罐罐全部挑满水。
小西河河道狭窄,于是就经常约两三个小伙伴去憋坝抓鱼。在临近泉眼的地方先在河床的两侧憋坝,预留一个流水口,等两侧的土坝憋到一定高度且牢不可破,就立马用最短的时间三下五除二把预留的流水口堵死,顷刻间小西河断流,竭泽而渔:泥鳅、狗鱼、白鳔、黄瓜籽、沙葫芦,断流的小西河热闹非凡,拿一把铁笊篱兴高采烈……
土坝垮塌,站在岸边看汹涌澎湃的河水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少不更事的我们欢呼雀跃!
南河水大,河宽水深,水温又好,所以夏天村西南角南河的拐弯处下饺子一样泡着男孩女孩。一天午后,村妇女主任的女儿从河里上岸,忽然破死命地大喊大叫。原来,她的最隐私处叮了一只墨绿色的水蛭!她大我几岁,平日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那个风和日丽白云飘飘的午后天气真的是好极了。她一屁股坐在河滩上,仰躺下去,把透湿的花裤衩扒向一侧,颐指气使地指指我,又指了指她正水深火热的小鲜肉:“打,你把它给我打掉,快点地!”
我拎起凉鞋,用尽吃奶的劲……
晚上,妇女主任领着那女子找上门来破口大骂:“地主崽子,臭流氓,再打我家二丫打折你的狗腿……”
五
《易经》上说,北依青山南临水,隔水相望还是山,东西有峻岭守望,村西还有一条河与南河汇流,从南山与西岭间的出口流向远方……这原本是上等的风水宝地。怎奈村西北角龟山的龟头之上被南蛮子建了一座老爷庙,压住了地气。据说龟山之上埋下鸡蛋都能孵出小鸡,插一根干枯的蒿子棍儿都能发芽。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砸烂了老爷庙,小时候我上龟山采酸溜溜的时候还看见山坡上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砖黑瓦。听老辈人说庙里供奉的是九头鸟。
被压住了地气的地方当然出不了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哪曾想有一年暑假的傍晚我在村西头差点被一个学自行车的小仙女儿撞到,她冲我笑了一下,调转车头又飞也似的打单脚骑向东街,拐过弯,不见了!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知道她是谁家的,她叫四秀,她家住在后山的东坡。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了?“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怎如在故乡的土街遇见一次意外!
那一刻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那一刻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老爷庙砸烂了真好……
那个暑假我再也没心思温习功课,每天晚上去小街上闲逛,想碰见四秀,可就是碰不见她,回到家,站在后山西坡的院子里,夜静更深的时候却又听见她在街口跟闺蜜唠嗑。从那以后,四秀的名字写满了我的日记,我把它藏在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
寒来暑往又一年,又是一个暑假,我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在家等录取通知书。一天午后,我在四秀家的门口看见她抱着她哥家的孩子,她正笑吟吟地跟别人说话,看见我,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心灰意冷地回了家。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一切都是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天晚上,前街演露天电影 ,我心事重重地站在人群之外 ,猛回头,却看见四秀就站在我的身后!
哪里还有心思看电影,我离开人群,像一只孤独的狼,多希望四秀能跟在我后面!
后面有脚步声,黑暗中我回头看去,真的是她!许多年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兴奋,那一刻我我才真的懂了什么叫喜出望外!
电影散场,长岭子西山所有去看电影的人都从我俩的身边走过,回家了,熟睡了,我和四秀走到深夜,我送她回家……
转眼秋了,我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我要去城市里读书去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西河边,十五岁的四秀抱住我的腰:
“出门在外,不要想我……”
我摸她的脸,摸到了一把泪水……
六
都说月是故乡明。这句话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一辈子老守田园的人只有家乡没有故乡,家乡和故乡是两个概念。田园诗不是种田人写的,故乡的一草一木只有远游的人才会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故乡的山坡河边,故乡的小路青纱帐,故乡的花前月下……那是最适合初恋的地方!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后山的毛草道旁长着一片刺槐树,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有露水从树梢滴落下来,滴到下面的树叶上,那嘀嗒嘀嗒的声音至今回响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南河水漫过鹅卵石汩汩西去,小西河静寂无声流不尽千年相思泪;青纱帐里可以并行走过两个人的小路被一对少男少女踩来踩去没有尽头……
俱往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初恋是用来怀念的。我的初恋在一年后的又一个暑假戛然而止。
那个遥远的夏天的午后 ,四秀当赤脚医生的姐姐三秀去山上刨草药回来,因了一件小事儿跟四秀大吵一架,然后用一小碗敌敌畏拌白糖了结了所有的喜怒哀乐……
很久很久以前,我知道,三秀喜欢我……
我无法原谅四秀……
我的初恋,跟三秀那条红颜薄命一起——了结了……
现如今,四秀跟我同据一城,各自安好各自老。
今生就此别过,来世再也不见……
作者简介:唐胜德,笔名唐半傻,网名独坐凭栏。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不小心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迈着两条细腿走向文坛,获过奖。做过国企经理,杂志社编辑,住过军营,种过庄稼。辽宁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都市(沈阳)头条认证编辑,现客居他乡与黑木耳相依为命。
工蚁的肉身,士大夫的胸襟,俗人中的精神贵族。放浪形骸,不拘世俗,酒色财气,无一不好,坏人中的好人。用脑垂体构思,用蝌蚪文写作,偶尔伏案,心织笔耕,悦己养年,消磨时光。七分不食烟火,三分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