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苍岩山
作者:田绯斐
家乡井陉名声最大的山,当属苍岩山了。苍岩山,山峰奇秀,风景优美,素有“五岳奇秀揽一山,太行群峰唯苍岩”的美誉,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佛教圣地。也是隋朝大名鼎鼎的隋炀帝和大名鼎鼎的萧皇后所生的大女儿南阳公主出家修行的地方。有美景,或有人文,是一座名山应具有的基本要素。苍岩山二者兼具,所以,千百年来,一直声名赫赫,享誉天下。
家乡对南阳公主的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神话了的,有颂扬她的美德的,还有侧重传奇传说什么的,总之讲法很多。公主出家,故事虽老套,但放大事件本身,绝对算得上是不同寻常的。我一直相信,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抉择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所以,我个人觉得最接近历史真实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隋炀帝被宇文化及杀死隋朝灭亡后,南阳公主被婆家宇文家族抛弃。世事骤变,国恨家仇使倔强的南阳公主选择了决绝,后来她亲手把自己和丈夫宇文士及(杀父仇人宇文化及的弟弟)生的儿子送上了断头台,了无牵挂之后,出家在苍岩山做了尼姑。一呆就是六十多年,最终圆寂在苍岩山上。家乡百姓对南阳公主崇敬有之,怜惜也有之,这些都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但总觉得传说中的皇宫大戏离我们平民百姓的生活太远了,也只是故事听听而已,没什么感觉。直到后来我去了两次苍岩山之后……
第一次,是在“文 革”结束以后,县里在组织申请修复苍岩山的工作,我跟着工作组去了苍岩山。站在山下远远往上望去,苍岩山真的很美!山体是有名的嶂石岩地貌,赤壁丹崖,如屏如画。山涧草木深深,溪水潺潺,植被茂密,遮天蔽日……走近,虽然能明显看出这山已无人打理很久了,有些粗糙,但仍然难掩它幽静、秀丽、奇特的气质。
我们一行人从山下沿着失修的石阶往上攀爬,山路很是陡峭。石阶只是残存的模样,时有时无,石块早已松动,横七竖八的,一路往上看到的到处都是杂草丛生的景象。记得爬到“桥楼殿”这个位置的时候,看到了一些建在山中的宫殿庙宇状的建筑物,但大都像年久失修的样子,很旧、很破。在桥楼殿左手边有几间房只有几根柱子支撑着房顶,柱子的顶部依稀有残留的红漆,门窗早已不见,房前屋后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没用的树枝杂木,非常破败不堪,很荒凉。最让我震撼的还是走进南阳公主祠的那一刻,打眼看去,殿内很暗,到处都是垃圾、瓦砾、蜘蛛网。整个殿堂空空的没什么东西,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散落在地上,一片狼藉。泥菩萨塑身在一个角落放着,塑身残破不整,污迹斑驳,落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走进殿内,突然发现一束阳光直射大殿中央,抬头一看,屋顶有一个大大的破洞,印象极深。这幅破破烂烂景象,跟苍岩山美丽的自然风光非常不协调。
此情此景,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原本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原本也是想来瞻仰那些高贵的,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然而,这情景也给了我一种意想不到的感受,让我一下子觉得我和故事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胄金枝玉叶顷刻间没了距离。在浩瀚的星月长河,所有的人也许在某些东西面前真的是平等的。这世间原本就没有永恒的富贵,也没有永久的威严。世人都说神仙好,神仙也有无助的时候吧。皇帝的女儿又如何?在历史滚滚的洪流里,谁都是被裹挟着的一粒顺流而下的泥沙,无论身前还是身后,谁都一样不堪一击。
——这是我一次获益匪浅的造访。
第二次再来苍岩山,好像距第一次时隔不到一年,是我带着采访任务住在一个叫朱会的村子的时候。朱会村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苍岩山的差不多正背面,海拔也比苍岩山高出来不少。村里人说,如果去苍岩山,从山下公路绕,那会有些远的。但是从朱会村上山翻山走过去,能直接到达苍岩山的南天门上面。也就是说可以从苍岩山的山顶上“从天而降”,直接从南天门下去到苍岩山的风景区。我一下子被这条线路吸引住了,便叫一名村干部当向导带路,约了两个伙伴,一行四人上山去了。现在想想,这里大概就有貌似“折叠空间”的概念吧,上山后感觉距离真的很近。沿着山路爬过一个山峰,折下去就到了一片很平缓开阔的地方,光秃秃的,视野很好。有人家居住,有庄稼地,地里长着玉米、高粱、谷子什么的。向导说,这就是苍岩山的山顶,走到山崖边上就可以找到南天门下去了。当时,我觉得非常惊讶,怎么会?苍岩山巨石嶙峋,山顶怎么会这么平坦?苍岩山松柏长青,植被密密麻麻,山顶怎么会这般萧条?转身往后冲着来路望去,身后又是一座座山峰直冲云霄!我竟也是不明白了,海拔千米的苍岩山,怎么在这里感觉就是一个山脚跟儿了?——“山外有山”再贴切不过了!只是我觉得神奇的不得了!
然而,更为神奇的是站在南天门俯瞰苍岩山的那一刻。从上往下看,苍岩山就是一个山凹,突出的特征依旧就是植被茂盛,遮天蔽日。满凹里苍翠如烟笼,整个深涧幽谷几乎被疏疏密密地满满笼盖着,风一动整个山凹绿浪翻滚,非常壮观。山下的房子、山体、溪流在绿浪中隐隐现现,飘飘渺渺,仙气十足。更让人惊讶的发现是,这一带虽说群峰绵延不断,但除去苍岩山以外,其他的山峰均是“荒山秃岭”,既没有苍岩山茂密的树木植被,也没有苍岩山灿若云霞的地貌。苍岩山就像是从天外飞来跌落在那里的一座的“孤山仙岛”,看上去和周遭的环境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活生生地和凡尘俗世划清了界限。
站在南天门上,我们几个人谁都没有再下去,几个人都不是第一次来苍岩山,当时苍岩山的修复工作刚刚启动,山里工作人员没几个,游客更是寥寥无几,景区仍然还是杂乱状态。我觉得我幸运的是,前后两次来苍岩山,从下往上,从上往下,看到的应该都是未开发前的苍岩山原始的样貌,现在看来这不能不说也是眼福哦!
和第一次来苍岩山的感受不一样,站在一个对等的位置来想事情,我真的觉得南阳公主这个女人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她好眼力,选了这么一个“人间仙境”似的地方来为自己疗伤。一个在顷刻之间历经国破家亡、历经生离死别、断斩红尘的女人,从荣华至极到青灯暮鼓,从万千宠溺到遭弃乡野,从前呼后拥到孤伶伶一个人,她遭遇的是一种多么残酷的人生,人间汹涌莫过如此,她能不受伤?南阳公主削发为尼隐居深山,难道不是在为自己疗伤吗?那么,六十二载,终其一生,她的伤疗好了吗?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不得不说的是,南阳公主这个人的确令人钦佩。从她作为苍岩山的开山鼻祖、了断红尘、遁入空门,之后,数十年如一日,广施善缘,潜心修炼,到最终修成正果、得道成佛,她的付出,她表现出来的坚韧、隐忍等等的品质,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她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返回的路上,我们几个又累又渴,便走向一家人家要水喝。这家人家,院落不大,三间房,院墙由就地取材的山石垒成,大门有一个荆棘条编成的栅栏虚掩着。由于口渴,我们一眼看到了这家院子里的一口大水缸,几个人便二话不说推开栅栏走了进去。家中有人,母女俩,正在炕上做一双绣花鞋。听说我们找水喝,母亲便一下找出来四个崭新的葫芦瓢,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叫我们到院子里的水缸里自己舀。在喝水这档,我仔细看了看屋子里正在低头绣花的女儿,长得很俊俏,十四五岁吧,眉清目秀,脸蛋红扑扑的,两条小辫垂在胸前,在全神贯注地做着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各种花花绿绿的丝线摆满了一炕。母亲见我在端详她的女儿,便笑吟吟说:“刚学,做不好。”女儿好像听见我们在说她,抬头冲我们嫣然一笑……
喝好水出来,我对同行的伙伴说:“这母女俩真好!这家女儿真漂亮!”没想到其中一个伙伴却说:“是啊!真漂亮!刚才我还不敢说呢,在这荒山野地里,长这么好看,该不会是狐仙变的吧?”哈!刚喝了人家的水,还有这么没有口德的?大家说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看见葡萄舌头就酸”,遭到一顿猛扁。
说话间,我们已经上了半山腰。再回头看,只见那户人家的母女俩一前一后拿着工具出门下地了。他们在往地里种着什么,母亲在前刨坑,女儿撒种埋土。不时的母亲还伸手去整理一下女儿的头发,对女儿说些什么话。当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样子,太阳的余晖照在这片山野,照在母女俩身上,温暖、安然、恬淡……好美的一幅耕作图!我深深记住了这个美丽的画面!深深地记住了这对母女!甚至觉得,这才是我看到的真正的人间仙境!在这里,什么“世外高人”、“天外有天”,还有让人瞧不上的“穷乡僻壤”什么的这些词语,我觉得都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相对于那些无休无止的争斗,那些刀光剑影的搏杀,那些骨肉分离的悲剧,生命本身更需要的难道不是这种温暖、安然、恬淡吗?
——这一次来苍岩山我同样不虚此行。
其实,游历也罢,探寻也罢,无非不是去寻找那些过往、那些故事,去遇见正在发生着的那些新鲜事。故事的魅力在于,故事里的事,说是也是,说不是它也不是,如何诠释、如何理解均可各取所需。古今中外,古往今来,已发生的故事浩如烟海,且每天都在发生着新的没有穷尽的故事,这实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去听,怎么去遇,怎么给你听到遇到的故事赋予其生命而助益于你今天的生活。
之后,我又来过两次苍岩山。
一次,八零年前后吧,我上大学期间,有一年暑假,几个同乡同学约起去了苍岩山。那时苍岩山正在大兴土木,大规模修复扩建,到处都是钢筋水泥脚手架,跟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新的建筑也还没有成型。记得我们几个只是找了一个地方拍了几张照片,便匆匆忙忙下了山,打道回府了,没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2017年的秋天,回老家时,家里人说现在的苍岩山大变样了,还修了索道。一时兴起,随家人一起又来了苍岩山。真的如家人所言,大变样了!就一个感觉,如今的苍岩山,我已经完全陌生完全不认识了,一个完全商业化的4A级旅游风景区。吃的住的玩的,一应俱全。商铺林立,商贩遍地。旅游的纪念品啊土特产的,比比皆是。一些忽悠着给你当导游的、拉着你进饭店的、或者身上背着一个小包包给你兜售点什么玩意的也大有人在。景区管理的模式,修缮的痕迹和国内其它的旅游风景区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我坐索道上了山,风景依然秀丽。但看着挤挤插插的人群,看着坐落于山间的那些很新的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我已经没有了去逛的兴趣了。在山上一个售卖小商品的铺位买了一瓶水,边喝边坐在一块山石上和女老板闲聊了起来。女老板是当地人,听我说是井陉老乡,自然添了几分亲近。我问她,生意怎么样?她说,在山上做生意,就是风里雨里的辛苦点,但客流量大,收入还是不错的。
是啊,我早就听说过,这些年得益于旅游热,得益于苍岩山的名气,旅游业的兴旺,游客的火爆,切切实实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苍岩山镇以及周边村镇老百姓的生活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苍岩山景区每年不菲的旅游收入,也是当地政府一笔可观的财政进项。据说,仅每年三月“苍岩山庙会”一项,就有几千万的收入。这些,我想住在山上的那些神仙们应该是没有料到的吧?现如今,她(他)们和财神已无二致。历经千年,世道已经天翻地覆。或许,这也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也是一种福泽吧!
对于苍岩山,家乡的这座名山,记忆里我更愿意保留的还是它原始的模样。今后,这个地方,我有可能还会再来,也有可能不会再来了。但它会一直都在,在我心里。
2019 . 5 . 12 杭州
选自作者《山村白话》一书



作者简历
田绯斐,1958年生人,河北井陉人,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
1975—1978年:井陉县文化馆创作组成员。同时在村里任职。
1978—1982年:河北师院中文系读书。
1982—1989年:河北化工化纤集团党委宣传部干事。
1989—1998年:河北省秦皇岛腈纶厂任党委宣传部长、工会主席等职。
1998—今,经商办公司。现定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