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鬼子
文/倪高扬
我曾纳闷过,木匠、瓦匠、铜匠、锡匠等,和铁匠一样都是手艺人,为什么有人叫“铁鬼子”,却没人叫木鬼子、瓦鬼子、铜鬼子、锡鬼子呢?后来才知道,这并非是对铁匠师傅的不尊或污辱,而是对铁匠打铁时那副“黑漆马乌”形象的贴切概括。
本土知名作家刘春龙《垛上》说:“铁鬼子本姓童,也许是长年跟炭火和铁屑打交道的缘故,脸上黑不溜秋的,连牙齿都是黑的,人又长得鬼头鬼脑,庄上人都叫他铁鬼子。”
上世纪六几年,西鲍公社铁木社解体,有个叫李俊祥的铁匠拖家带口下放到我们二队。他虽然是个手艺人,但经济条件比普通农民家庭还要糟糕,除了打铁的工具外,其余连锅挑不上一担,名叫鸡丫头、华丫头的两个女儿三五岁的时候,夏天还野得一丝不挂毫无顾忌。
铁匠和铁匠娘子都是烟鬼子,牙缝间黄得泛黑。一家人的脸上、手上似乎有着洗不掉的黑污垢,给人以“鬼势样子”的寒碜。
李俊祥从定量户口的社办职工下放为农民,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成天牢骚满腹“斜五斜六”的,原本大喉咙的他与人说话就像“杠丧”,常和队干部唱顶腔。大家对他没好感,明里暗里都叫他“铁鬼子”,他听了从不介意。尽管他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不少方便,但“铁鬼子”渐渐成为左邻右舍男女老少对他固有的称呼,同时称她老婆为“铁匠娘子”。
铁鬼子家祖传打铁,夫妻两不会种田,下放后只有重操旧业。起初他父亲和他搭档,父亲过世后,老婆帮他带锤、拉风箱。条件非常简陋,开始就在解家舍南北中心路边的一个遮阳棚下操作。
当时我们看到打铁很新鲜,围着看西洋景似的。打铁时,铁鬼子和铁匠娘子黑灰满面,连眉毛上都是一层,手抹到那儿,那儿就成“鬼画弧”。最激烈的镜头是,当炉火里的铁件烧得通红时,铁鬼子右手“呼呼呼”猛拉几下风箱,左手用夹钳迅速搛出火红的铁件,同时口里喊到“鸡丫头妈妈来”,铁鬼子手持锻锤,铁匠娘子抡大锤,夫起妻落,配合默契,紧锣密鼓地轮番锻打,叮当叮当,铿锵有力,动作麻利,火花四溅,吓得我们直往后躲闪。
一阵紧张激烈的合力锻打之后,铁匠娘子放下大锤,喘着粗气去拉风箱,铁鬼子继续叮叮当当地锤打、整形。
铁鬼子的手艺堪称一流,凡是农民生产生活所用的铁锹、弯刀、钯子、菜刀、铲子等铁器家伙,他是无所不能,要样范有样范,要多快有多快,要多合用有多合用。南边长安村、北边唐朱村也有铁匠,但货色没法跟他比。他打出来的东西从不出去吆喝销售,因为“货”好不怕巷子深,常年“守株待兔”供不应求,有些非热销产品必须上门订制。
铁鬼子家虽然比较穷,但做生意心不黑,可谓价廉物美。我做木匠时请他打点小小不应的工具,他总是手一扬叫我拿走。在推行“五匠”管理期间,铁鬼子被收归集体统一管理,打铁拿一等劳力工分,外加补贴。铁鬼子不服头,不仅磨洋工、故意耗费煤炭,还寻理由和领导吵架。领导看他不顺眼,也拿他没办法。
两三年后终于挣脱了“紧箍咒”,家伙搬回后,就着“天井”中的一棵楝树搭成一个简易厂棚。东西散落一地生怕被窃,养了一条狗看家护院。那时,生活困苦,一到冬天各地打狗子“碰头”成风。铁鬼子家的狗,个头大,毛色乌亮、圆滚滚的。铁鬼子爱狗如爱子,但有着不祥预感,因此在外扬言,“谁敢动我家狗子一根毫毛就跟谁拼命!”舍上人都知道铁鬼子的厉害,惹不起,所以,他家的狗一直安然无恙。
谁知,一个漫天飞雪的深夜,几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铁鬼子家狗子的事,当夜生生咽咽口水,没敢“碰头”,暂时将死狗埋藏在麦田墒沟雪堆里。次日凌晨,铁鬼子发现心爱的狗没了,一口认定是姓“高”(高,实质是倪姓的字辈)的所为,接连在舍上明查暗访多日,杀气腾腾地发着无穷大狠——谁打死我家的狗就将谁的牢(指住宅)翻掉。
几个肇事的麻猴子吓得浑身发抖,连到田里去看望一下那条死狗的勇气都没了,一直待到铁鬼子彻底地死了心,于一个月黑风高深的深夜,将死狗从雪堆里扒出来,剖剥、熰煮,风卷残云,连汤带水吃得个精光,狗皮被深埋到地里。此事一直是个“悬案”,也成为铁鬼子一生中未解的心病。
说铁鬼子狠,其实就狠在嘴上,“猫子吃蟹渣——恶势”,真正动手打架我一次没见过。从“打铁先得自身硬”“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的俗语可见,打铁是个硬碰硬的苦活儿。铁鬼子不仅活儿苦,日子也过得苦,直到分田到户大家都脱贫致富了,他家却没好到哪里去,两个儿子都没继承祖业,他的铺子随着他身体的衰弱而停歇,祖传的远近闻名的李氏铁匠手艺由此而断根。
从此,铁鬼子那清脆而有节奏的叮当叮当的锻锤声无影无踪,但是,许多人家至今还收藏着铁鬼子制作的用具,时常不由自主地勾起对他的回忆,念想他曾经为大家的生产生活所发挥的作用。
2021.7.4

作者简介
倪高扬,泰州洋思教育研究所资深研究员,中国蒙台梭利协会认证讲师,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兴化市楚天实验学校创建办顾问,兴化东方巴黎幼儿园、泰州幼蒙教育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地方文史研究爱好者。近年,除了致力“点燃孩子心中的智慧之灯”、引导教师“成为孩子生命中的贵人”之外,有空便与书为友,爬爬格子,出版《敬畏教育》《有滋有味兴化话》等著作七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