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尕海听歌
——从甘南草原到大雪山之一
文/王若冰

中国交通图册上的尕海岔口,在甘南被称做尕海。尕海是甘南草原南部腹地牧民出入草原的必经之地。兰郎公路在郎木寺与穿越若尔盖草原而来的川甘公路相接,逶迤北行,把甘南草原劈成东西两半,直抵兰州。在兰郎公路南段碌曲县境内晒银滩和贡巴之间,尕海是一个有名有姓却无人居住的交岔路口。一条沙土便道自西而来,与兰郎公路相接。她的身后是茫茫青海高原,横贯甘南草原的洮河源头就在尕海近旁。因此,空旷寂寥的尕海,在草原牧民心中仍然是一个梦想之地。
五月黎明,我们乘越野车从合作出发,经兰郎公路,在潮湿、昏暗的草原疾驰南行。
刚刚摆脱了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季,甘南草原又被迷茫的潮雾紧紧锁住。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占据了茫茫草原。平缓的坡地、突兀的岩石,以及那散落于草原深处每个角落,依坡而居的藏族村落,都沉沦于黑夜与黎明之际这场覆盖和埋藏的大雾深处。天和地被大雾隔绝,形体和声音被浓雾吞没,雾使草原变得窄狭、空虚、捉摸不定,雾使草原变得深邃、沉重。越野车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雾海里喘息攒行,大团大团浓雾翻滚而来,又匆匆飘走,更加汹涌的大雾迅疾紧紧围裹在车前车后,穷追不舍。我仿佛隐落于一场浩大无源的太虚梦境,恍恍惚惚,痴痴迷迷,只有盲目的漂泊与奔走。惊悚、慌乱和魂不守舍,使我无力正视这场熔天裹地的大雾逼人的气势。我双目紧闭,任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雾涛将我淹没、击碎或唤醒。
我那在藏传佛教偈语里大彻大悟的草原呢?我那在诗卷歌谣里永远高远纯净的草原呢?我那在拉卜楞寺震彻天地的法号声中光彩如纯金的草原呢?在漫漫长夜即将结束之际,这场遮掩天地的大雾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将要抵达的尕海、郎木寺和若尔盖草原,是不是也在这茫茫雾海中难辨形迹呢?
大雾依然在翻滚、弥漫。汽车爬上一座平缓的坡地,苍黄的车灯将迷雾刺穿、迅即又被滚滚而来的大雾吞没。突然,一面缓缓拂动的经幡从山坡下的雾海中隐约伸出。我慵倦、疲惫的灵魂骤然感到一阵从未体验的震惊。在这场覆盖、隐匿、掩埋的茫茫大雾中,整个甘南草原都已陷入、消失,只有那面破旧、色彩斑斓的经幡刺破雾海,高高地竖立在浓雾封锁的草原上空,滞缓、艰难地飘拂、飞扬,仿佛这个昏厥、沉睡的草原黎明唯一的不眠者,孤直地挺立于茫茫雾海上面,无声地目睹、经历和思考。
“灵魂如风!”
我突然想起了诗人马丽华游历藏北高原时的慨叹。我那淹没于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雾中的思想,也被这寂然矗立的经幡凛然唤醒。我终于看见,在迷雾笼罩的草原上空,天色依然辽阔湛蓝,一夜沉重的黑暗过后更加新鲜、纯净的曙色正在无际的雾海上空孕育、铺展。纤尘不染的草原,没有隐秘,没有伤痛和狂喜的草原,在这短促的慌乱和沉沦过后,将依然向我们展示她平静朴实的原野和悠远辽阔的蓝空!对于这块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不幸的草原来说,历史不曾改变的是她的灵魂,是她那飘荡如风、弥漫如风的灵魂!
浓雾渐次稀薄。公路两边低矮的谷丘,平展的草场,渐渐地展现出它瞳瞳的姿影来。薄雾失去翻滚的威势之后,变得光滑而缠绵。微风轻拂之下,辽阔的草原上如有千万张纱幔飘乎荡漾。
大雾终于退去,草原上的太阳在漫漫长夜过去之际另一场更加沉重的梦魇中悄悄升起。被浓雾淋湿的枯草、石头垒砌的村落和村落上空昼夜翻飞的经幡,重新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彻夜游荡在草原的羊群聚集在山坡下,昂首迎接那轮可以给草原整整一天的光明与温暖的太阳。血红、巨大的太阳就在山坡上一群扬鬃奔腾的马群之间升腾而起。
大草原摆脱了一场迷迷茫茫的大雾之后,再一次真真切切地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之下,我们在转过一座山包之后,便到了尕海岔口。
碧蓝的天空低低地悬缀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早晨新鲜、温暖的太阳温情地抚摸着牧草枯黄的草原。成群的牛羊撒满了平坦的草场,马背上的牧人抖着缰绳,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然而,在七百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占据了一个小黑点的尕海岔口,除了一个赫然竖立的路标和一个烟酒铺、一个卖手抓羊肉的羊肉铺外,只有那条纵贯甘南草原的兰郎公路匆匆南去。
我们来到尕海岔口时,两位藏族青年站在路标下,焦灼地期待着一辆能带他们走出这空旷荒凉的草原的汽车。我却被小卖铺里播放的藏族民歌惊呆了。
那是才旦卓玛演唱的一组老歌。那歌词、那节奏、那旋律,对于每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时,我就和老师、同学,甚至和那些一字不识的农民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唱过。这些年来,在我所到过的几乎所有中国乡村、城镇和都市里,我又不止一次地聆听过。然而在甘南草原,在阳光灿烂、辽阔荒芜的尕海岔口,那歌声竟是那样高远,那样韵味十足。
手捧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我们伫立在尕海岔口,面前是孤零零的简易小屋,身旁有两位一言不发的藏民,头顶干净、碧澈的蓝天上是纯粹明亮的草原五月的太阳,身前和身后荒秃、苍白的旱季草原上羊群游荡,马群奔驰。那激情、苍茫、悠远的歌声就如此贴近地环绕着我们四周,然后缓缓升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四处飘散。那歌声如水,从尕海岔口涌出,无声无息地渗进我和大地的体内;那歌声如凝重无形的风,在蓝天和草原之间飘散、蔓延、荡漾。我觉得整个甘南草原和我一起都被这清纯碧蓝的歌声又一次淹没,天地一片湛蓝,到处都是那种深沉无垠的蓝色,我和整个世界都被那歌声一点一点溶化、消解。最后,我和面前的这块大草原都已消失,与那歌声融为一体,向大地和天空四处蔓流。
阳光依然是那种一尘不染的明净, 才旦卓玛的歌声从深情转向激越,尕海岔口茫茫草原上每一粒干渴的碎石,每一支枯黄的草叶骤然间在这歌声中变得明亮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颤栗。
我被这歌声震颤着、溶化着。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在那白发飘扬、高踞出世的喜马拉雅山前,才旦卓玛背负雪山,头顶蓝天,站在青藏高原之上,面向苍茫大地倾诉、咏叹、歌唱之际神迷情离的情景。也就在这一刻,我从这歌声里真正体味到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的真正底蕴。以至于离开尕海岔口多年以后,只要忆起那次甘南草原之行,我眼前便会出现一片空旷、悠远、荒凉的高原,才旦卓玛的歌声也会骤然被尕海五月早晨的阳光再度照亮,那歌声没有歌词,只有深情、激越的咏叹。
歌声还在天空和草原之间飘荡。我们告别荒凉、名不符实的尕海岔口继续南行。但才旦卓玛的歌声和尕海的阳光却陪伴着我从甘南草原到雪山的整个旅程。一路之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深情的咏唱就会在草原四周升起,把我淹没。(原载1997年12月号《飞天》)

本文作者(左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