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维:周 鱼 钩
(蜀州笔记之十)
向荣街,在蜀州小城东门外。
街上,有十多家豆花小菜饭馆,有个小食品批发市场,还有个菜市场。卖风味小吃的、开案桌卖肉的,卖水果的、甩卖衣裤小百货的、卖五金小配件的、卖古玩字画的……总而言之,睁开眼睛的七件事:油盐酱醋菜米茶,样样都有。平时,街上人流如织、吵吵嚷嚷的,叫卖声、吆喝声、讨价声、还价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
向荣街街口,靠护城河边,有家卖鱼钩的铺子。铺子不大,只有一间铺面。守铺子是个老头儿,他姓周,叫周伯通,街坊邻居叫他周鱼钩。周鱼钩住家在铺子的后房。
周鱼钩个头不高,秃顶,身子肥笃笃的。夏秋两季,他上身着白色丝绸对襟开衫,下身着棉布大裤裆裤子,下巴留一撮花白长须,冉冉飘洒。如果他坐在铺子门口,远远看去,是人非人,倒像一块大石头。再瞧他的两只胳臂儿,吓死背时,海碗粗细,相当于大象腿腿。他肚腹上的肥膘膘肉,起码有三寸厚,松松垮垮的。肚子上的脐儿,忒大且深,能装下小儿一只拳头。
周鱼钩是老向荣街人,他卖鱼钩有些年头了,大概是小城解放那年就开始了。当年,周鱼钩四十多岁,没有现在这么胖,身材匀称,可以说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精气神十足。周鱼钩从外地返回小城的时候,带回一个操川康口音的漂亮老婆,三个半大子娃儿。老街坊邻居只晓得,周鱼钩二十多岁就离开了向荣街,在外操江湖,具体操些啥子,就不太清楚了。有些嘴痒的人问他,你在外十几年,都干些鸡巴啥子?周鱼钩有些为难,回答亦不是,不回答亦不是,他眼睛滴溜溜转几下,哈哈大笑说,这个……这个……也没有干啥子,就是鬼混呗。问者当头挨一闷棍,虽说不出子曰来,但是,始终认为周鱼钩的水深,并非他说的那么简单。
周鱼钩性子忒好,脸上经常挂满笑意,待人接物很随和,他与街坊邻居、买主之间关系处得比较融洽。周鱼钩的随和,不是硬装出来的,他不分男女老幼、亲疏远近、贵富贱贫,统统一视同仁。
向荣街上,有一大拨玩皮捣蛋的小儿。有时间,小儿们找不到事干,要与周鱼钩闹腾一番。
小儿们少则三、五个,多则十多个,在周鱼钩铺子门口,集合排队,又蹦又跳,奶声奶气的齐声呐喊:
大肚脐儿!大肚脐儿!周……鱼……钩!
大肚脐儿!大肚脐儿!周……鱼……钓!
……
周鱼钩闻声,挺着大肚子,从里屋走出来。他左手端把宜兴茶壶,右手摇着蒲扇,笑笑说,鬼娃娃些!闹啥子哟?走开,走开!再捣蛋,我把你们的鸡儿旋掉当吹吹吹。说罢,嘭声!他躺在门口竹篾编的睡椅上,把茶壶搁在旁边小矮凳上,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哼着川剧。有胆大的小儿,甩开小脚丫子小跑过去,小心翼翼伸出细嫩的小爪子,抚摸他的肚脐儿。周鱼钩不恼不怒,轻轻摇着蒲扇,眯着眼睛,任凭小儿摸耍。
每天早起,周鱼钩打开铺子。用卸下的铺板,在铺子门口搭成长条桌,在长条桌上搁几只不大不小的密筛。密筛是用竹蔑丝编织的,用桐油浆过,呈古铜色,挺精致的。一只密筛里搁几个敞口瓶,瓶里装有大大小小的沉水锡砣子。一只密筛搁颜色各异的浮飘子。余下的密筛,各搁一只粉彩浅底花纹的瓷缸,分别装上鱼钩。有钓鲤鱼、鲶胡子的大弯鱼钩,有钓鲫壳板儿的小弯鱼钩,有下钓竿的特大弯鱼钩,有钓小鱼小虾的梭背鱼钩。瓷缸口沿,用一块玻璃片盖着。手竿子、车车竿、鱼篓子、鱼线,分别挂在门框的斗钉上。熟手到铺子,只买鱼钩。生手就不一样了,要买鱼竿、鱼线、锡砣子、浮飘子、鱼钩。周鱼钩精心给他们配好一套上好的钓鱼装备。
在小城,有好几家卖鱼钩的。但是,钓鱼人几乎不光顾,就喜欢周鱼钩做的鱼钩。说来也怪怪的,不管熟手还是生手,用周鱼钩做的鱼钩钓鱼,准能钓许多鱼。据说,周鱼钩在做鱼钩时,给鱼钩下了咒语。
做鱼钩,不需要太大的本钱。一把钢丝,要做上千只鱼钩。小号鱼钩几分钱一只,大号鱼钩一角三角不等。周鱼钩做完一把钢丝的鱼钩,要赚上二百多元。周鱼钩家的小日子,相比老街坊老邻居,要过得滋润多了。
做鱼钩,不需要复杂的工具。一张小矮桌,桌上摆着小铁砧,一把小锤子,两把小尖嘴钳,一只小镊子,几把小锉刀,一把小凿子,一只酒精灯。做鱼钩之前,周鱼钩端坐板凳上,闭上眼睛,嘴里叽哩咕噜的,要念好一阵子。完后,他才开始动手做。取一根细钢丝,在酒精灯上退火,然后放在铁砧上,用小锤将鱼钩钩把打出来,再打钩柄,然后用小尖嘴钳把钢丝折弯成钩门,用小锉刀锉出钩尖,再在钩尖锉上倒剌。最后一道工序,用小凿子在钩把凿上“∩”字,表明周氏独有。再用小镊子夹起鱼钩,放在酒精灯上过火,然后丢在油碗里淬油火。一只鱼钩便做成了。每天,周鱼钩有一搭无一搭做,要做上百只鱼钩。
平时,周鱼钩喜欢吃酒,下酒菜很简单:一碟油酥花生米,一盘猪拱嘴,一盘糖醋莲白,一小壶天宫老酒。周鱼钩端起酒杯,哧溜!啄上一口,摇晃着秃顶脑袋,手指轻轻地敲打小桌子,哼川戏失空斩中诸葛老儿的唱词:我本是龙岗上散淡的人……
周鱼钩吃完酒,略有几分醉意,便躺在睡椅上,敞胸露怀,亮出大肚脐儿,眯合着眼睛,蒲扇搁在脸上,打着鼾声,任清风轻轻拂身。
这时候,从向荣街后街钻出几个玩皮小儿,他们约好要去偷周鱼钩的鱼钩。小儿们躲在街对面菜摊后面,东瞅瞅、西瞧瞧,观望一阵子,确信周鱼钩睡着了,先派一个小儿悄悄摸过去,用小手轻摸他的肚脐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另外几个小儿,大步流星飞奔过街,靠近长条桌,准备下手偷鱼钩。
其实,周鱼钩根本就没有睡,只是打鼾声而已,小儿们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但是,周鱼钩不喝斥小儿,他怕突然一吼,把他们吓坏了。周鱼钩在睡椅上蠕动几下,接着咳嗽几声。小儿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像兔子一样蹿过街去,躲在屋檐下,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周鱼钩。
周鱼钩不慌不忙从睡椅上站起来,啊啊啊!伸个懒腰,四处看了看,轻轻摇着蒲扇,挺着大肚皮,走下街沿,朝躲在街对面屋檐下的小儿招手,笑咪咪说,孩儿们!别躲了,我看见你们了,过来吧!大肚脐儿爷爷不吼你们,来吧,送你们一人一只鱼钩……
小儿们你看我、我看你,怕他设的圈套,不敢过去哟。趁头的小儿见诡计败露,把食指含在嘴上,哧儿!哧儿!打了几声唿哨。小儿们撒开小脚丫子,一溜烟似的作鸟兽散。
有段时间,周鱼钩脸黑得能拧出水来,不愿意多说话。他打开铺子后,就躺在睡椅上,一躺就是半天。这是咋呢?哪个得罪他了?其实,哪个也没有得罪他,是他自个的问题。
那天,几个老街坊邀请周鱼钩吃酒,在酒桌上,大家恭维他几句好话。周鱼钩兴致大发,多吃了二两,不料吃高了,说了些过头活。原来,周鱼钩借助酒力,嘴巴一松,把那段街坊邻居想知道而他不愿意讲的经历,如竹筒里面倒豆子一样,统统倒了出来。
那年,周鱼钩投奔远房亲戚刘幺爸。刘幺爸在川军中当军长、同时兼任川康省省主席。周鱼钩在刘幺爸的警卫团当少校团副。刘幺爸上万人的部队,地处偏僻之地,要吃饭、要训练、要打仗,靠老蒋划拨的军饷,远远不够开支。天高皇帝远,刘幺爸不怕得罪老蒋,秘密干起贩卖烟土的勾当。当时,别的地方没有烟土交易市场,只有成都府才有。干这桩要命的买卖,一般不敢走官道,只有走险道。险道有两条,一条:走碧峰峡、天台山、邛崃山脉、横山岗,从灌县进入成都府;一条:顺大渡河而下、穿密林、过高山、绕乌斯河,从南路进入成都府。周鱼钩带队武装押运烟土,秘密在川康省与成都府之间来回奔波。每次,在成都府完成交易后,周鱼钩令心腹带队把大洋运回川康省,交给刘幺爸。他声称联系下次买家,迟半月返回。实际上,周鱼钩带上几个兄弟,在成都东大街逛窑子,尽情享受快活日子。这样的日子,周鱼钩持续过了七、八年。周鱼钩狗屎运好,福神供得高,居然没有脱过卯,从中还攒了十来条“黄鱼”。后来刘邓大军入四川,刘幺爸审时度势,立马率部起义,才中止这桩绝密勾当。周鱼钩曾经想过,如果当时刘幺爸不率部起义,他的结局将是什么样呢?
这段经历,周鱼钩认为是污点,一直隐瞒着,就连他聪明漂亮的老婆也不知道。周鱼钩本想把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现在可好,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周鱼钩后悔惨了。还有一件事,更使周鱼钩十分烦恼,不畅快,他做鱼钩的手艺,犬子们都看不上,干其它行当去了。周鱼钩一下苍老了许多。
每天,周鱼钩仍旧打开铺子,但少了许多话,周鱼钩躺在睡椅上,心里酸溜溜的,眯着眼睛,觑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
作者简介:
江维,四川崇州人,汉族,上世纪五十年生。1974年下乡当知青,1976年在天津警备区服役,后供职于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现已退休。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员,文学与艺术文学院院士,《文学与艺术》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从1980年开始创作,在《中国文艺》《滇池》《文苑》《羌族文学》《传奇故事》《成都故事》《南方经济时报》《工人日报》《攀枝花文学》《雨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得省市刊物奖。其中,中篇小说《世界不存在安静》获《女友》优秀奖。现正式出版《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