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久红 祖籍湖北蕲春,出生地新疆阿克苏,居住地山东东营。教书育人三十载,闲暇时舞文摄影。出版过散文随笔集《流年碎影》,文章散见纸媒和公众号,偶有获奖。
近了,越来越近了,一排排平房,就在前方,分明看得见我家房屋顶上,炊烟正袅袅升起,心房被思念喜悦撞得咚咚响。突然脚下出现了很多岔路口,似渔网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我被这网缠绕着,无法迈开回家的脚步。继而一阵大雾腾空而起,来势凶猛,如暴风席卷残云,瞬间把炊烟吞没,我抽搐醒来,泪湿了枕巾。
梦境总是如此反复出现,离故乡越远,时间越久,就越频繁。
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位于新疆南疆阿克苏地区,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某一个团场,我在地图上找寻过,红色小点标注的是沙井子。十八岁,离开它,踏上去兰州求学之路,22岁毕业后一路向东,来到了黄河入海口。多数国人的故乡,祖辈几代都住在那里,大家说着一样的方言,遵循着同样的习俗,左邻右舍也沾亲带故。忆起故乡,想必会思念月朗星稀的夜晚,爷爷奶奶哼唱歌谣,从婴孩到少年;古老的河道,揺橹声咿咿呀呀,从黎明到黄昏;月光下的篱笆墙,岁月斑驳爬满青藤,从春夏到秋冬。作为出生在新疆兵团的兵二代,我无法感慨乡音无改鬓毛衰,因为兵一代来自五湖四海,说的方言五花八门;我也不会有祖辈居住的老屋可以藉慰乡愁,部队编制的一团某某连,早已被军垦家园、井冈山小区等名字取代,排排平房所在地如今矗立着栋栋楼房。老兵团和当初从祖国四面八方,浩浩荡荡进疆的兵团第一代人一样,褪去岁月的光华,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成为遥远的历史和回忆。
印刻在记忆里的,水稻田翠色欲流,像一块块地毯,铺设在田间地头;白杨树高大挺拔,像站岗的士兵,挺立在道路两旁;沙枣花香飘四溢,像春天的使者,漫步在四方田野;房屋鳞次栉比,像训练有数的军人,有序布列在各个连队。这一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时而亲近,时而疏离,我不时被这些混杂的情思夹裹。年少时,迫不及待义无反顾摆脱故乡,去闯荡天涯,如今珍惜着为数不多的探亲时间,虔诚珍爱地捡拾着,这里的每一段时光、每一种声音、每一个相遇。
新疆的雨,来得急去得快,有点像兵团人说话直来直去。那是去年八月某一天,雨后,空气里夹带着泥土的气息,我出门去找寻兵团的印记。顺着人行道,一路往西。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走近了,才发现小公园的一角,被人们当成了一个露天歌厅。地上有移动小音箱,一个架子竖地,上面放着麦克风,一个大约50岁左右的妇女,正在展露歌喉,围观的大部分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有的闲坐着听歌,有的推着婴儿车,也有几个小学生在旁边跑来跑去戏耍。那妇女丝毫不为略微跑调的歌声感到难为情,微闭着眼沉浸在歌声中,临结束时,还做了个双手上扬的收尾手势,我跟着人群鼓掌,是鼓励歌者,也是发自内心地为岁月静好喝彩。
这个小角落,是当下兵团生活的缩影。第一代兵团人,战严寒斗狂沙,住地窝子,吃菜团子,艰苦卓绝奋斗,让这里改天换地,如今风烛残年得以安享晚年。有了前人栽树,才有兵二代的纵情歌唱,兵三代甚至是兵四代在阳光下幸福成长。

我哼唱着小曲,离开人群,继续往西。路边的渠沟,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红柳披着紫红色的舞衣,花枝招展,放眼望去,这里一簇簇,那里一丛丛,似朵朵红云散落田野。芦苇丛中有异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在吃草。心中狂喜,多么难得的摄影题材。蹑手蹑脚靠近,想拍个头部特写,哪知它斜睨我一眼,似乎有点嗔怒我打搅它,尾巴来回扫了几下,转身哒哒离开。我不甘心,不紧不慢地跟着,它引着我走到更偏僻的土路上,地上到处是马粪,要小心翼翼回避。一抬头,一幢幢残破不堪的砖房出现在眼前,断壁残垣的废墟,是兵团往昔岁月的遗迹。一面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红得格外刺眼,屋门、窗户都没了,徒留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几个黑洞,暗自叹息。屋里垃圾成堆,主人搬家时遗弃的沙发更加破烂,歪倒在地呻吟着。屋顶上,一米高的烟筒顽强挺立着,像呐喊,像呼唤,也像缅怀,它见证过这里曾经有的红火日子。那匹马,已然看出我并无恶意,悠然地在自己的领地继续进食,全然不在意我用镜头瞄准它。一个人,穿着迷彩服,牵着两匹马过来了,一匹是白色,另一匹是黑色,再牵上红色的,说是要领马喝水去。我怅然若失,眼见牧马人和三匹马,在视野中消失。

天色渐晚,我余兴未艾。期待有点什么,像那匹神奇的马,给我惊喜。如我所愿,很快一大片稻田地出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空寂无声。远处树木密密匝匝,形成天然防风墙。此时,乌云和夕阳嬉戏,一会乌云遮住太阳,一会太阳驱赶乌云,天空色彩斑斓,瑰丽绚烂。随着光忽明忽暗,稻田也随之变化,呈现出层次分明,饱和度不同的绿色,变幻莫测,大自然这个杰出画家,轻描淡写就勾勒出一幅精美的油画。

眼前的稻田,我并不陌生。哪一个兵二代,没有干过拔稻草、割稻子、拾稻穗的农活?那时的田野颇为热闹,稻草和稻苗比赛似地疯长,善于伪装的稻草,总会被勤劳的人们火眼金睛,毫不留情拔掉弃之。稻田地是蚊子的天堂,它们成群结队,轰炸机似地围着你,攻击你身上裸露的皮肤,那里很快就会群包隆起,更有讨厌的家伙,专门攻击面部,痛痒难忍,顾不得擦去手上的泥巴,忍不住用手去拍打,很像自扇耳光,还把自己弄成大花脸。稻田地也是鱼儿的乐园。时不时听到鱼儿翻跟斗的声音,胆大的甚至在你的腿边畅游,逗引你伸手抓它,它却灵活地一摆尾,潇洒地游走,徒留你在那里望鱼兴叹。稻田地还是赛歌会,或许是为了化解劳动的单调和劳累,或许是为了排遣背井离乡的孤独,或许是受到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潜移默化,常常有曲调萦绕在田间地头。有时是高亢的信天游,有时是婉转的江南小调,有时是当下的流行曲。从不同的风格,不难猜出歌者都来自何方。兵团人用铁锹、坎土曼(维吾尔语),手抬肩挑,挖出一条条排碱渠,引水浇灌,终于把荒漠变成绿洲,戈壁改造成良田,尤其我们团场,不但生产的大米糯软香甜,有口皆碑,还是全国优质长绒棉的种植基地。那纵横田野的沟沟壑壑,渐渐消瘦,悄悄爬到老一代兵团人的脸上,销蚀他们青春的荣光。

一阵脚步声,打断我的沉思。一老者背着手,沿着田边踱步而来。他身材清瘦,胡子花白,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脖子上挂相机的我,“你打哪里来?这稻田地有啥拍头?”我含笑回答,“大叔,我就在这里出生,从山东回来探亲,拍些咱团场的景色。您是湖北人吧?”老者微微一笑,“哦,是团场娃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北人?”我兴奋道:“我父母就是湖北人啊,他们59年进疆的,您的口音和他们一模一样。”和老者开心聊起来,聊他们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怀揣一纸支边批准书,坐着绿皮火车,豪情万丈,背井离乡,屯垦边疆。两代兵团人的笑谈,越过寸草不生的荒野,透过衰草寒烟的荒凉,穿过直插云霄的白杨,漫过碧绿如茵的田野,再忆沧桑重现风华。大叔收住忆往昔的神色,转而问“你多久回来一次?”“大概四五年吧。”“我们越来越老喽,能多回来就尽量多回来吧。”大叔叮嘱着,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融入到暮色中。 我收回目光转向田野,此时稻苗悄然换上了墨绿色的晚装,远处的树影影绰绰,四周愈加安静了。蓦地一个声音响起,似平静湖面投入一块微石,激起层层涟漪,萨克斯《回家》的旋律,在耳边萦响,在心间舒扬,在整个田野回荡。舒缓、悠扬、激荡,驱散了梦里的大雾,我看见妈妈做好丰盛的饭菜,等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