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冶
文/李好书
一只无形的手把地壳折迭了起来。地幔像包袱一样把水兜住,由西向东泼将过去,形成了好几条大河,其中就有漳河。从山西高原上冲出来的漳河,又将八百里太行山横向切割成了南北两段。应该说,这是这个星球上的一个大事件。太行山似乎感觉到了疼痛,骤然间收缩、卷曲、翻滾,在南太行北端的伤口处隆起一道千仞高的峰峦,那就是林虑山了。这事儿并不算完,林虑山的两侧兀然又伸出两条劲健的臂膀,一条叫作北岭,一条叫了南岭,在两岭之间形成了一个簸箕形状的小小冲积平原。这个“簸箕”无意间把个华北大平原簸了出去,而留下了亿万吨沉重的矿石,然后一簸箕后扬还给了山西,另一簸箕倾倒在了山之东麓。从这个“簸箕”后沿的林虑山中,或于地表,或于地下,又挤压出若干条澹澹的水脉,被人们叫了洹水、粉红江、珠泉河……依我看则更像是太行山剧痛后淌出的几行悲摧的泪流。这几条河加上从北岗岭顺坡下来的纷乱如麻的涧水,在一个叫作“麻水”的地方集结起来,经过一番酝酿探讨,最终汇聚出了水势更加浩大的洹河,荡荡地、蜿蜒着向东流去。山环水抱的“簸箕”掌则千年万年地搁置在那里,成了河朔一方顶尖儿的膏腴之地。

水是天下至柔之物,又是世上至韧的精灵。涓涓细流草木可阻,但点滴之水亦穿金石。水,平时很低调,但有时侯也能闹出大动静、大气象、大观瞻。任何坚硬刚强的物质在与水的持续对峙中最终都会显得脆弱无力,即使是顶聪明的人类也只有遵从水的本性,遵从水与人之间的契约,才能加以合理的利用。
择水而居,近水而生是人类生存的本能。两万五千年前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原始人已经有了这种概念。他们在洹水上游的北岸上穴居着,创造了“小南海文化”,点燃了人类史前文明的一支明明灭灭的烟火。若干世纪之后,人们又在这些原始洞穴下游的洹河水畔孕育出了更为灿烂的殷商文明。“地灵”与“人杰”的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创作了人间传奇无数,让这个世界日渐丰饶多彩。又过了若干世纪,一些很有眼光的人在那个纷水环绕的“簸箕”掌上相中了一个迸涌着“珍珠”的大泉,便望形生义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了“珍珠泉”,随即就在那泉畔选了块平地安下了家。起初是一户两户三五户,转眼间已是人烟滚滚,成了集镇,成了县府,至如今已然是烟柳弥野,灯火竞夜,“参差十万人家”。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傍水崛起的名城大埠,而靠着水力鼓风助火炼出铁来,并以冶铁的器物作了地名的城镇,看来是独有水冶这一家了。水冶原名叫“牵口冶”,后来把熔铁的器具“水冶子”改作了地名才叫了“水冶”。水冶因水而生,以冶成名,名字起得既确切又简洁还带着诗意,确实称得上高雅而奇特。水冶人的聪慧在于将水与冶作了思维链接,不仅仅知道水可以用来淘米、洗菜、煮饭、洗衣裳、灌农田,或以水力磨米面、弹棉花,而且知道凭籍水力还可以鼓风助火炼铁打造出农具和兵器,这在当时算得上一种绝顶的聪明了。
北魏、东魏、北齐是个战乱的年代。因兵强马壮趁乱得了天下的高欢、高洋父子当然知道,守边拓土还是要靠尖矛利刃马上功夫的。这父子二人不废武功经常到太行东麓游猎,辗转间看上了水冶铁器质量的地道,遂令朝中重臣仆射高隆之实地监造兵器。这个由皇帝钦定的国家项目,一下子让水冶成了名动天下的铁冶重镇,转而又成了通商大埠。尽管水冶工匠们打造的兵器即使莫邪干将、越剑吴钩也难以匹敌,但最终也未能挽救北齐政权的崩溃与消亡,却意外成就了水冶的繁荣,让水冶从此成了一个流金淌银、财帛如泉中珍珠般翻滚的富庶之乡,“金彭城、银水冶”的定义一如今日央视的“褒奖词”,由此而风行天下。

我自小对水冶就怀着一种崇拜心理和神秘感。不过起初的印象只是一些模糊的、零星的碎片,甚至也有些个误解。这些浅薄的印象大都是从那些偶尔下乡行商的人身上获取的。比如:穿着相对洋气的水冶人推着独轮车到乡下卖红薯,却有点儿夸张地在装红薯的布袋上用浓墨赫然写着“河南省安阳县水冶镇某某某记”以及游商们搞价还价或斤两争议上的锱铢计较;那个逢会必去卖膏药丸散的陈氏长辈的口若悬河、绘声绘色;那些挑着百货、青酱醋的货郎在交易中的精明算计,以及他们言语间流露出的看不起乡下人的或抑或扬,都给了我对水冶人精明灵透、见多识广却也小气的印象,而并没有对他们因环境所迫而营生艰难的分毫体谅。

让我把零星的印象碎片完整拼接起来,形成对水冶人更全面、更具体、更深刻印象的是本族一个远门的“三大娘”。三大娘是水冶小东关人,程姓。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村里各种涉及她名字的账薄上往往写着“李程氏”。三大娘是那个我未曾见过面的三伯父在水冶开布庄发达后娶回的媳妇,人长得清爽,高高梢梢的细条身材,四十岁的人了还白光细净的没有一丝儿皱折;衣裳和鞋袜时常的整齐干净,纤尘不染;发网将油光水滑的青丝罩得一丝儿不乱,就连那两条绑腿带子也扎得分外的紧凑;一双尖尖小脚迈开来,如花枝般摇曳颤动;话语从她的口中吐出来,总是绕着圈儿、拧着弯儿,重音总能恰到好处地押到某一个用以强调的字词上,既有北方人的爽朗,又有些南国水乡的柔婉;人前人后,为人作事,更是不卑不亢,不懦不怒,不急不徐的沉静。人长得秀气,随便穿什么衣裳都好看,让她成了村里的“人样子”,于是便落下个外号:“江西细瓷瓶儿”。三大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姑娘,也出落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就像开放在荒岭上的两朵美艳的花儿。兴许是她缺儿便喜欢男孩儿,也许是多年寡居的她与孀居的母亲有一种同病的相怜,所以常对我有着一种特别的待见和宽厚。每次母亲领我去她家串门儿,她总是要锅勺叮铛地给我做些好吃的,更不计较我在她整洁的炕头上疯出火燎的盘腾。待我上小学后,她曾用那根纤细的食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说:“小屁孩儿,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我给你寻个白生生、水灵灵的水冶闺女儿当媳妇儿!”后来我也没把她这句分量很重的激励话当回事儿,但从中却读懂了她作为水冶人的那种骨子里的自许与骄傲。三大娘还是我的一本水冶乡土知识的教科书。她给我讲过许多水冶的故事,许多水冶的风物特产,譬如水冶的酥烧饼、五香豆腐干、糕点、青酱、香醋乃至“火车头香烟”、“金钟牌香烟”,让我对水冶有了更深刻的好印象,直至多年后,才理解了水冶“街嘞人”与岭上人的差距,原来是一种用泉水滋养出来的文化和气质。

小时侯站在老家的东岗坡尖儿上,一眼就能望见水冶的轮廓,尽管视野里只是些烟云缭绕的斑驳,却一次次撩起我去探寻的向往。小学五年级的暑假里,这种机会终于来了。母亲从父亲的烈士抚恤金里拨给我一笔巨款,允许我与几个小伙伴身跟着去水冶看看。于是我怀揣着那三大毛钱第一次去了水冶。
一踏进水冶集市的地界儿,繁华热闹的景象便把我两只眼看花了。一街两行的店铺拥挤着,家家塞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轰鸣着的市声里飘荡着三大娘那种特别悦耳的话音,穿着整齐、干净,甚至光鲜的“街嘞人”身上散发着一种从容、淡定、自信的神气。在我稚嫩的想像判断中,水冶集面的繁华大约比北京、天津、上海也差不到那里去。
水冶有五门五关十三券九大街区,至于曲里拐弯的小街小巷更是十面埋伏,纵横勾连,用一天时间逛完时间显然不够。我努力搜索着传说中的记忆,筛选着重要的行动目标,于是便直奔主题先去看了珍珠泉。
珍珠泉果然不是虚传。几棵高大、劲拔、苍翠的古柏把好大一片阳光挡在了天顶,好生让人敬慕。那两棵用上苍之手扭摽在一起的古柏,交颈而生,浑然成门是母亲和三大娘说过几百遍的景观。那个柏门是一定要钻的,这是临行前母亲再三的交待,据说“人过骑门柏,岁数活一百”呢!过了柏门,方见得那个几亩大的“拔剑泉”。清彻得可以看到池底鱼虾细石的碧水中,涌动着一阵阵、一层层珍珠般灵动跳脱,晶莹照人的水花;从水中扑过来的一股股凉气渗彻心脾,拔骨的凉让人心安气静。泉畔没有喧哗,安静得连珠水涌出水面后破裂的微音都听得清楚。泉水从那些如少女长发般飘逸的水藻上滑过,无声无息,无止无休。泉上唯一的大响动便是远处水磨房里传来的闷雷般的轰鸣。这轰鸣,是水的力量的表白与喧泄,更是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响。我在想,原来水静静地涌流是在积蓄力量,待到与水磨轮较量时才爆发出呐喊;原来看上去很柔弱的水还是很任性、很有威势的,他可以制造出一种景观氛围让人屏息静气,不准别人喧哗,只兴他不停不住地吼叫。
返回时,我们顺便去了莲花寺,那地盘已经成了民间艺人的书场和演艺场。在那个令人仰止,令人舌头生津、喉头蠕动的拐角楼下我迟疑了良久,感觉这两层楼竟是个难以逾越的高度。我知道那饭庄在府西首屈一指的名望,也无数次想像过那楼上的美味佳肴,但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张毛票儿,还是忍了忍,与伙伴们约好在东门等齐后便径直上了新华书店。
书店是个书山书海,感觉像是满世界的书都堆积到了那几排书架上。每一本书都挤着媚眼儿,伸出指头,勾我目光,勾我心魂。空气中流动着的那种油墨的香味儿,让我陶醉,让我亢奋,让我神清气爽。匆忙中,我将身上的钱与书的定价作了精确的核对,选择了两本书,三毛钱盘缠全部用光了,心中却又盘算着回家向母亲交待的措词。出得店门儿,我又回望了那间书店几眼,心想,原来这个集镇上,不但有堆山结岸的货物,也还藏着沉甸甸的文化,散发着幽幽书香。
这次水冶之行让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最敞大的世面,也让我刻骨铭心。若干年后,当我住进了安阳城回头再看水冶时,也并没有小瞧了他。这座中原第一名镇,出生过太多的优秀人物,创造了数不清的奇迹,以至成为全省名星集镇皇冠上那颗最耀眼的宝石。对水冶的评价我曾作过长时间的、全方位的比对和掂量,即使在世人处事只认钱的年月,水冶人也仍然气定行稳,惕惕此心,敬畏着老规矩,没有乱了方寸。他们做买卖的成功全仗着千年行商积淀下来的经验和智慧优势,而不屑于去拐拐骗骗。只此一点,便让我高看了一眼。
水是世间一种伟大的物质力量。水创造了生命,创造了人类赓续所需要的物质基础。对于水冶来说,珍珠泉水就是生命之源,她的存在或者说水冶人能遇见她,都是上苍的眷顾,是千年万年的幸运。

水又是一种精神智慧的物象。她不但塑造了这座城镇的骨骼,而且塑造了人们的精神风采。在泉水托起的这座城池里,无论是创业干事的理念,还是为人处世的章程,无不彰显着水的智慧。无论是那些虽然断裂了却依然厚实的城墙,还是那些威严而高耸的古券门;无论是那些明清时期的重门深院的瓦屋,还是那些古庙碑刻上苍劲而古朴的文字,以及那些虽然只剩下遗址却流传下鲜活记忆的古建筑群,这里的每一个细节,即使是从一个墙缝儿中掉出来的灰泥,也无不蕴藏着、弥漫着历史文化的气息。可以说,这座小城就是在珍珠泉水中浸润了千年的活化石。
近十年间,水冶平地崛起个文保办,让我再一次刮目相看。水冶人开始从物质丰盈的摊位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进相对荒凉的文化园地,辛勤地耕耘,深情地浇灌,又欣喜地收获,让那块差点儿被忘却的文化荒地繁茂成一座世人瞩目的文化园林而重新绽放出异彩,同时也让我从集镇的物质纷繁中走进了水冶人的精神世界,直抵这个千年古镇最精彩的部分,从而对水冶的认识也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水之于水冶的珍贵不亚于生命,而水的存量也是有限的。每当我走到辅岩路上抬头西望,一眼就看见了那一道山梁,那是珍珠泉的源头,这座城镇性命的根脉所在。他像一幅用山峦勾勒出来的“屏风”画卷撑天彻地的矗立在那里,俯视着熙来攘往的人们,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水冶的水系改造工程也许正是受到这种提醒后的一次尝试。这是一个生命元素的再造工程,也是生态意识、文化意识、精神力量厚积后的一次薄发。这种自觉意识的强大,甚至让桀骜不驯的漳河水通过跃进渠的斡旋也与珍珠泉水暗通款曲认了亲缘。这是一场水的汇集,美的汇集,又是一场精神的聚会。这场盛会让这座与水有着生命关联的城池焕发了新的生机。

【作者简介】
李好书,现74岁,安阳市民,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退休后从事文学创作,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安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安阳市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省内外媒体。
